林间小道渐狭长,蜿蜒绵亘,看不见尽头。一辆青布马车是路上唯有的远行,马蹄声哒哒悠长,穿过一路的烟雨。
一夜宿醉,却是在颠簸中醒来,头依旧沉痛,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身处何处。
周紫河扶着头起身,还摸不清自己的状况,看着陌生又狭小的空间,她有点不明所以。可车身起伏阵阵,让她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爬过去一把掀开帘子,果不其然……她已经不在天殊峰了。
车辕处只一老汉车夫吆喝着黑马,黑马在道上匆匆驶向远方,亦有细雨蒙蒙,沾了脸。
周紫河思绪逐渐回笼,她记得自己昨夜去见了桓欢,喝了酒,然后便不记得了。
可她不是在天殊峰吗?为何在这里,这里山垣起伏,没有了天殊峰的朝气,她已经离开了天殊峰,那他们这又是要去哪里。
“停车!停车!”周紫河拍着车门,老汉听见声音,扭过一张黝黑朴实的脸冲周紫河笑着。
“噫!姑娘可是醒了,外面正下雨呢,姑娘还是回车里歇着吧!”
周紫河却是着急死了,紧着问他。
“你是谁?我们要去哪?我为何在这里?”
那老汉听见周紫河一连串的问题,手上的缰绳都松了些,随即解释。
“姑娘不知?”
“昨夜里啊,有一公子付了些许银钱要老汉我送姑娘离开此地,却也没说要去哪,说是姑娘醒了由姑娘自己决定。”
“桓欢……”
她想不出谁来,却也唯有猜到是桓欢,也只有他,会为自己不顾一切。
他知道自己不想替万守一死,他才会不顾一切的要自己离开吧。
可是,他居然把自己送出了天殊峰,天殊峰哪里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她的离开,一定被掌门知道了吧,她这属于私逃,是违返门规了。她是轻轻松松的走了,那他呢,他是不是就要受到掌门责罚了。
掌门怎么可能容忍自己门中的弟子坏了规矩,桓欢铁定是要因自己而受过了。
这本是她一人之事,如何能让桓欢受她牵连。
桓欢从来不欠自己的,倒是自己,永远都还不清欠桓欢的。
他连去路都没有替自己规划,而是要自己选择,其实,桓欢才是那个最了解自己的人。人生得遇桓欢,当是知己。
她从小窗口看着外面,出了天殊峰,外面就是阴雨绵绵了,却让人压抑得很。
这就是她曾经向往过的外面的生活,会有四季美景,会有皑皑白雪,她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去看飞鱼,去看鲛人,去看雪山。可是现在,她好像,没有了那么期待,她脑海里不再幻想着银装素裹的世界,而是清净院那一方清静天地。
她觉得,自己舍不得清净院了,或许也是舍不得万守一,舍不得桓欢,舍不得那里的一切。
她本是可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任何一片云彩的离开,不再被任何规矩束缚,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跨不出那一步,她无法想象自己不在清净院后过的日子,无法想象,万守一最后的凄惨结局。
要是以后……她在从别人口中听说天殊峰,还能听见清净院的存在吗?
伸出去的手,落满了雨水,冰凉凉的,是啊,已经入秋了,只是在天殊峰,看不见这变化罢了,那里终年被禁制罩着,四季如春,不会有白雪纷飞,不会有秋风萧瑟。
外面啊,有风,有雨,固然好,但是,终究不是她的世界。
她不可以就这么离开天殊峰,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也不能因为她的离开而走向那一个结局。
万守一……她终究是不忍心看着万守一自取灭亡。
毅然回首,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错是对,可她却没有了那份怯弱,倒是坦然了许多。
这是她第二次上天殊峰,再一次踏上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可能是,心境不一样了吧。
她其实,明白的,她这一回头,是在送死,可是……就算她真的不想死,真的还没有活够,但她就是觉得,死也好,活着也罢,她都不想逃避,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如果自己怕死,就眼睁睁心如铁石的看着万守一堕落吧,如果不忍心,便换万守一一条命又如何,如今的自己就是万守一给的,如若没有他,周紫河或许,还是一个痴痴傻傻,好吃懒做的人吧。
当一个被传成贪生怕死逃出山门的人大大方方的出现在院里,无疑刺激着人的眼球。
周紫河的出现,无疑让西棠震惊了,桓欢都把人送得远远的了,她居然又出现在了天殊峰。她还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直到自己喊了声,不远处的人居然真的回头了。
“周紫河!”
周紫河看着许久不见的西棠,镇定自若的注视着她。
“师姐。”
“你这是?”西棠连忙跑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周紫河,见她完好无损的拧紧了眉头。
“你傻不傻?还回来干什么?啊?你就那么想死吗?桓欢为了你被罚面壁思过三月,如今人才领了罚,你就忍心让他的付出付之一炬吗?”西棠这时候有点搞不懂这人了,桓欢费尽心思才把她送出了天殊峰,还被掌门处罚面壁思过都一声不吭,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可她倒好,又一声不吭的回来送死,枉费了桓欢一片心意。
“我想,无论最后怎么样,我都应该留在天殊峰,而不是离开。”
“师姐,我虽然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是,我想,有人为我不顾一切过,我也能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
这时候,她似乎也变得高尚了,她也能义正言辞的说着自己的大道理,她终究是成长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便是能安心无憾吧。
西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是周紫河的决定,她不能多说什么,即便说了,也无济于事了。于是便宽慰她。
“放心吧,其实,几位掌院都在竭力寻找救治四掌院的办法,或许很快就能看见好消息了。”
一曲生死两茫茫,千里思量自难忘。
意外和明天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但是,我想我还能再见到安然无恙的师父,就已经很满足了。
周紫河回了清净院,在那个寂寥的院子,清净院也入秋了。或许是因为万守一的缘故,清净院的树好些都黄了叶子,遇风就簌簌的往下掉,落在草地上,铺陈了一片片金黄色的地毯。
清净院入秋了,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四季如春。它也有了颜色,明亮又美丽。
兰室传来琴瑟之声,周紫河才知道,自己的师父居然也是个擅鼓器乐的翩翩公子。
自她来清净院后,她看见的万守一,手里从来都是提剑的,却没想到,会有今日柔和的一面。
那人温润如玉,如切如磋,白衣胜雪,静若处子。手指挑着琴弦,靡靡之声如珠滚玉 胜却人间无数,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明明周紫河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明明万守一没有抬头,可他确实知晓了周紫河的存在。
“它是"无情"”
“而我弹的曲,名为"不留念"。”
“它们皆出自于古时候一对怨偶之手,那时候,男女嫁娶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儿女的感受,所以啊,尽管后来他们依从婚书结为夫妻,却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再加之后来族中长辈的掺和,他们之间误会重重,一个又爱又恨,一个又气愤又心疼,男主人给女主人削了把琴,女主人取名"无情",女主人在男主人临终前谱了曲,男主人提名"不留念"。”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语说完,而曲子也到了尾声,万守一按住琴弦,终是抬起了头来,看向门口安静的人。
他的眼里,似乎是在汹涌着什么,是那朝思暮想又不敢想,是那熟悉又满怀期待的面容。
当听说她离开了天殊峰的时候,他其实也有落寞吧,他其实,也是想她留下来的吧,可是,这微乎其微的想法都被对她选择的肯定湮没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圣人,不是善人,但也做不了小人,那种自私自利的表现,可能也只是一闪而过吧。
可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居然差点热泪盈眶。
他何德何能,此生能有一人为自己荣辱与共。
一句无情,一句不留念,听在周紫河耳里便是心如死灰。
她一腔热血,奔赴而来,却给他一盆冷水泼得透骨冰冷。
“师父是想让我不留念吗?”
“这清净院过于美好,我没有办法不留念。”
此生既已遇见,如何还再寻寻觅觅,怕也不负相思不负韶华。
我想留下,不管结局如何,我也能有个归处。我习惯了有灯到清晨,习惯了清净院属于两个人的朝朝暮暮。你看啊,就像现在的我们,就算相对无言却也心有灵犀。
如今的我们就算回不去以前的相安无事,但望以后各自安好,你永远是四掌院,永远高高在上,真的,你一定不会成为遗憾。
周紫河也是个犟的,无论万守一怎样讲,都无动于衷,看着她无所谓的模样,他都要气笑了,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看出来她是这般执拗。
他没有为她的出现而产生自己得救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她的出现,让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流。让他觉得,他留在清净院多年来,这是唯一一次自己的价值。他收留了周紫河,改变了清净院,也改变了自己。让清净院也多了一个人惦记。
其实,人这一生,兜兜转转,结局只那一个,但周紫河不同,她可以有无尽的生命,不该因他成为劫难。
但愿有一个人说得不再隐晦不明,那最后的结局都很圆满。
他此生,还从没有站在天殊峰峰顶,俯瞰天殊峰的每一棱角。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那个本事站在最高处,可他即将归与黄泉,也成为了他如今站在这里的理由。
这里很高,高处不胜寒,他还是喜欢清净院。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屹立在峰顶,或是享受着高处的巍然,风猎猎作响,吹得人视线模糊。
“师父,我们回清净院吧,我前儿个在院里的梨树底下又埋了一坛兰因酒,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语调里似是在乞求,她有点恐惧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万守一莫名其妙来这里,就好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绝地。
周紫河试探着望了望这深不见底的悬崖,雾霭重重,深不可测。
这山这么高,一旦坠落,便是尸骨无存,粉身碎骨吧。
“小河,你杀了我吧。”
周紫河一片惊愕,望着万守一坚挺的背影,不可置信。
万守一转过身,看着一脸惊愕的周紫河,抬手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笑了笑。
“师父已经回不去了,你不会看着师父变成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吧,那个时候,师父会杀了你,会杀了天殊峰所有人的,你不想师父变成那样子的坏人吧。”
“师父就算一生平庸无名,却也清白一世,顶天立地,可不能变成压断奈何桥的恶人的。”
他是真的不想自己变成罪孽深重的恶人,他身于正道,惩恶扬善,名声早就胜于性命了。
“不……不要……”周紫河咬着嘴唇摇头,眼里是快要含不住的热泪。
万守一凝视着面前少女的容颜,似乎是在把她的样子一一刻在心里。
“小河,师父要是走了,你要怎么办?”
“你去哪里都好,可都要好好的。”
他其实,能直面生死的,只是最后有了牵挂,不放心的唯有她一人罢了。他要是离开人世,这丫头谁还能护着,哪里还能包容她的任性。
“不行,你不能死……这还不是没有到那一步吗?你不要做傻事。”
还是有时间的,他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就要匆匆了结自己的生命,在多等一刻,说不定掌门他们就找到办法了啊,在多等一天也好啊。
周紫河是想等,可万守一不想等了,他要趁着自己还是自己,趁着沉睡的恶魔还没有觉醒,结束自己,结束他,不然,一旦自己不受控制,一切皆无法预料。
他还是想清清白白的离开人间的。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就晚了。”
万守一解释道,知周紫河不会愿意,从袖子里抽出早就备好的利器,一把看似古朴又简单的匕首,却是历经了鲜血的锤炼,不仅可以杀了自己,还能摧毁魔根,使之烟消云散,再无还生的机会。
“没事,师父不逼你,师父自己动手。”
“师父疼你。”
在看见刀器的时候,周紫河手就疾眼快的抓住万守一的手,不要他伤害自己。
“师父!不要……”周紫河眼泪婆娑的哀求,一声声跟针扎一样扎进万守一的心里,可万守一却还是铁了心的,不愿松手。
他眼中盛着周紫河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泪花朦胧,最终一个狠心就着周紫河的手朝自己的胸膛刺去。周紫河吓得惊叫连连,却阻止不了万守一的决绝,匕首插进肉体的那一刻,一声刺啦,素白的袍子破了,剜肉刺骨的疼让万守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一片青白。
周紫河还抓着万守一的手已经不可控制的发抖,那沿着刀身流出来的血染了她满手,还顺着她的手一路流到了她的手腕。
周紫河脑海里一片空白,看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有温度的热血,在她手上流淌,炽热得好像能灼穿她的手。
万守一咬着牙,忍受着穿心之痛,沉重的闭了闭眼,快速的转动匕首,生生的绞了自己的心。
万守一快得不给周紫河一点反应的机会。
“师父!”
万守一失了重力的直直的朝身后那深渊中倒去。视线逐渐模糊不清,但还是能看见周紫河惊慌失措的脸。
他想挤出一丝笑容,想要笑一笑,安慰她,可还是没能笑出来。
这一刻,他好像又不想死了,周紫河哭得这般伤心,他心疼啊。
他挣扎着想要伸出手,想要再离周紫河近点,可却是再也没了力气动弹。
周紫河,师父愿你,好好的活着,不再有负累,远离悲伤。
“师父!”这一刻的周紫河,没有了犹豫,没有了贪念人世,纵身一跃,抱着万守一逐渐流失温度的身体,义无反顾的与他一同堕入了那深渊之中。
耳边是猎猎作响的风声,她依偎在万守一胸口,此时,她无比冷静,无比清醒,她还是舍不得他死,看不得他满身鲜血的样子。
悬崖之下,依稀有人悲痛欲绝的哭声响彻云霄,只那雾霭云遮,徒有飞鸿跃过云影。
多年过后,天殊峰一如既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不过是多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清净院,一片郁郁葱葱,枝头的花格外娇俏。
院外,数名白衣少年勤勤恳恳的练着剑,斩落了一地繁花。
兰室的主人在案台低头撰写,一只碧青色羽毛的鸟儿轻车熟路的飞来窗台,转着脑袋四处张望,待看见里面的人,在窗台上欢呼跳跃,那人放下了手中的笔,小鸟却扑腾着翅膀啾啾的飞走了。
清净院还是清净院,万守一还是万守一,就算过去了多年,他们还是当初的模样。
只是,清净院不再只有万守一一个人,他如今已经是七名弟子的师父,那七名少年,个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对未来向往又憧憬。
万守一来到窗台,看着院子里的梨树,它自从周紫河死后就再也没有开过花了,连木叶都在那时候落得一片不剩,到现在都是光秃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已经死了,其实,还活着,会长高,会抽条,就是不再开花发芽。
他看着梨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可,好像什么也没有忘记。
他记得自己第一个徒弟,名唤周紫河,记得她大义,为自己而死,散尽修为,成为自己胸膛里跳动的心脏。
他记得以前种种,却再也悟不到,自己当初赴死时看着周紫河的眼神里,是留念还是悲伤。
“不尽悲伤,一曲凄凉。独有往事,忆不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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