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们一行四人在春运最紧张期间费尽周折,尝够旅途劳累到达我那心目中天堂般的城市后,我,一个只会做梦的女孩,一个还纯洁如白纸的女孩的一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变化只因为到了我以为是天堂而后来却时常觉得是地狱的城市……
火车到深圳市区了,这时己经是黄昏时分,我虽然又困又累,但还是兴奋的望着车窗外漫天霞光笼罩下的高楼大厦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觉得这一切像是海市蜃楼。
火车慢慢停靠进站台,我们终于从那气味难闻至极的车厢中解脱出来。大姐夫用推车推着行李,我和爸爸姐姐空着手走出火车站,我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城市确实如大姐讲的一样特别干净,路上几乎没有一点垃圾。大姐夫说花十块钱打的回去,爸爸舍不得,说这么近走回去。
我胆颤心惊地跟着大姐他们走在繁华干净的马路上,生怕刚到大城市不习惯车多不会过马路,但这里横过马路比家乡安全多了,几乎每个路口两边都有人拉着绳子指挥行人,绿灯亮时才放绳子。于是我放宽了心边走路边观赏两旁的高楼大厦。
慢慢的天色暗了,我们走的马路也变窄了,楼房也矮旧了,只是人反而越多,地摊也多。大姐对我说这里是东门,我们的家马上就到了。
我有点失望我们的家不是在很高的楼房里,但随后更令我失望甚至沮丧至极。我们的家原来只是东门老街一幢旧三层楼房里的一间小房间,还可怜巴巴的用纸板隔成了两间,外间有一张上下床,厨具那些杂物就摆在一张旧桌面上,还有一张小饭桌和几个小板凳,里间有一张双人床和梳妆台就是大姐夫妻的卧室。
大姐一进家门当然是整理行李搞卫生,我坐在外间的上下床上发呆,大姐麻利地收拾个差不多了说去冲凉,叫我带上换洗衣服跟她一起。
我茫然的跟着大姐下到一楼的院子里,院子里冲凉房外边站了好些等着冲凉的人,这一幢三层楼房加上面一层铁皮屋的人就共用这么一个冲凉房和洗手间,我排了好久队才轮到自己用冲凉房,我用冷水随便冲了一下身子又洗了头就赶紧出来外面的水龙头后排队接水洗衣服,出门在外即使跟着大姐也该自立。我再也不好奇周围的一切,因为这一切离我想象的太远了,我失望,我好失望!
二
随后的日子,我更是每天活在失望之中,甚至还有恐惧。原来爸爸和姐夫所谓的做生意竟是倒卖火车票,他们也不关心我是否该找工作,只是天天带着我帮他们。每天天还没亮我们一家四囗就去火车站排队买票,接受车站工作人员没完没了的查证件,然后大姐回东门上班。她在商场做会计,办公室就在家旁边的房间,两间房紧挨着,上班时间都可以回家做饭。
我每天在火车站找一个地方装着火车票等爸爸和大姐夫,他们和人谈好价格就来我这儿拿票。倒卖火车票当然是违法的,我这辈子尝到了做贼心虚的滋味,也格外的可怜爸爸和姐夫,意然赚这种提心吊胆的钱!
1993年3月8号,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爸爸被抓了,我和大姐夫灰溜溜的回家,大姐和姐夫叫我别害怕,按规矩爸爸只会被送到樟木头关一晚,明天就放出来的了。但我还是害怕,整整一晚,我躺在床上想像那些警察怎样拷打爸爸,爸爸呆在那黑房子里该多难受啊!这么老了,一辈子规规矩矩做人的爸爸竟尝到关进铁窗失去自由的滋味……
3月9号,是更可怕更影响我一辈子的一天。我和大姐夫又早早出发了,因为提前买好的预售票非卖不可。火车站派出所这两天抓炒票分子很严厉,四处很多便衣警察,大姐夫叫我站到广场上,他在走廊边卖,还嫌麻烦把七点钟的两张票全装在自己身上。只差十五分钟票就废了,正好有两个人要票,但那两个人怕赶不上车要大姐夫送他们进站才行,大姐夫应该小心点叫我去送的,因为他是熟面孔车站的便衣警察大多认识他,但他没有,他自己送人家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我在外面焦急的等了他好久,后来听认识的同样炒火车票的人说他被两个便衣警察抓走了,我只好把身上剩下的票原价卖给了这些人。
又满心悲痛地回到家告诉大姐这事,大姐还以为姐夫会和爸爸一样第二天就放出来。爸爸己经被大姐去布吉关口接回来了,只需花点钱买个通行证就可以再进深圳关内,他们有经验。
但是,第二天,爸爸带着我去布吉关口等到很晚也没接着大姐夫,第三天又去了,一直接不到人,大姐猜这次可能是拘留了。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同学的信,同学说黄冈师专、湖北美术学院都快考专业试了。于是,爸爸带着我回了老家。
三
回到老家,我再也快乐不起来,再也不会在同学面前炫耀自己大姐夫妻在深圳特区,因为他们的生活太是让我失望甚至害怕,我宁可呆在家里受穷也不愿赚那种钱。
我和同学去黄冈师专考完初试刚回家就听爸爸说大姐打电话回来了,大姐夫还没出来,看来不止拘留半个月,说不定要劳教。大姐己经给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她们商场做收银员,叫我马上去上班。
爸爸己经害怕了那种生活,况且我一回家就一五一十的把他们那赚钱的勾斗全告诉了家里人,他们也不准爸爸再去赚这种危险的钱。全家人不放心大姐一个人在那里忍受这一切的痛苦与孤独,只有让我去陪伴她。
第一次独出远门,爸爸把我送到武汉直到上火车,大姐明天会到广州火车站接我,当然只买得到无座票。我己经尝过火车上人挤人的滋味, 我那节车厢坐了几个武汉烂仔,他们一人霸占着一排位子躺着,而别人连站都得挤着。我拿着行李包放在车厢角落坐在行李上靠着睡觉,忍受着车厢里难闻的气味,心里想着要是大姐夫很快出来就好了,那我上班上到明年刚好赚点钱回来读美术学院。我还是梦想着上大学,梦想着背着画夹四处写生,梦想着在大学校园里和同学欢声笑语……
又到了深圳,我第二天就上班了,见到了老板娘。那贵州女人不过是一个香港老头的情妇,但还那样傲气十足,我才瞧不起她!大姐求老板娘找关系帮大姐夫,她就带着大姐去买了一千多块钱的烟酒送礼给人,那人却连让大姐去看守所看一眼姐夫的忙都没帮到,钱白花了那老板娘也不当回事,那可是大姐差不多两个月的工资啊!
我每天和商场售货员一样两班倒上半天班,早班早上九点上到下午三点半,晚班下午三点上到晚上九点半。另外半天就买菜做饭看电视打发时间,大姐夫在时赚钱买了电视机。我不喜欢看电视,画画也没心情,况且那么小的房间光线也不好。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大姐夫快点放出来。但大姐夫不好运,五月一号宣叛大会判了他劳教两年。
那一天,我和大姐去火车站看宣叛大会,之后看到火车站炒票生意特别好,那些以前和大姐夫一起炒票的人叫我们去帮他们买票,一张给我们赚几块钱。
于是我的生活又悲惨了,每天天没亮就被大姐喊起来去火车站排队买票,在家里被爸妈宠坏了的我真的觉得这生活太苦太累。我给好朋友写信诉苦,说宁可在老家拿一百块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愿呆在深圳领这五百块的工资。
四
这一天上晚班,时装部的部长阿珊带着客人来我这儿付钱,客人走后阿珊才写单,她假装很随意的说:“开少点好不好?我们平分那少开的钱?”我吓得脸都红了,这时经理走过来了,阿珊还是开了卖的实价。下班后我马上对大姐说了这事,大姐说不要做这种事。
第二天,我上班前大姐又说:“有机会还是试试吧”。我其实也想了一晚,想到老板娘让大姐那白花出去的一千多块烟酒钱,想到姐妹两人工资加起来才一千五,去火车站赚几百,减去房租七百伙食几百,每个月还要寄几百给在三水市劳教的大姐夫,还要寄钱给父母养外甥,几时才能有钱存着准备明年读大学?
于是,我私下对阿珊说可以配合她,我们开始找机会贪污了。就这样我的收入高起来了,有时一天能分到一两百块,但好景不长,还没分到大姐那白花掉的送礼钱商场就倒闭了,两姐妹一起失业……
暑假爸爸带着大姐的儿子余炎来深圳了,他才五十多岁,他觉得他还应该拼命赚钱,他不放心两个女儿,而且外孙也想妈妈。他准备来了再炒两个月火车票赚点钱带外孙回去上学。
大姐在国贸写字楼找了个会计工作,还是一千块一个月,我在东门对面的青年旅行社找了个客房服务员工作,月薪才三百,包吃包住。我在这儿又见识到了这城市黑暗的一面,这儿有些黑道话叫鸡头的人控制着一帮年轻女孩子卖淫。我就亲眼见过鸡头打一个女孩子,然后把那女孩子逼进客房,客房内有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1993年8月5日,我像往常一样的上班搞客房卫生,中午吃过饭后有点午休时间,我就趴在八人间宿舍的一张下铺上写日记。突然几声巨响,地震一样整个楼房都在抖动,我吓得赶紧往外跑,同事们也都害怕地跑到了外面……
后来听说是不远的清水河危险品仓库大爆炸。我下班后赶紧去大姐那儿看看余炎有没有吓着。大姐一见到我就说:“你不能上班了,一个月才三百块,还不如帮爸爸去炒一下火车票,顺便带着余炎”。
原来今天爸爸火车站的票不好卖,下午了还没赚到什么钱就一直没回家,余炎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他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一听到巨响就吓得赶紧拿着家里唯一的一块钱硬币锁了门跑出来了。他只知道妈妈每天在公交站坐1路公交车到国贸上班,他要去找妈妈。
他坐上了1路车投了一块钱硬币,他不知道他是小孩可以不投币的。到了国贸下了车他走到国贸那栋深圳最高的楼房,但他不知道妈妈在多少楼上班,也不知道妈妈办公室电话。可怜的余炎小朋友没钱不敢坐1路车回家了,聪明的他凭着记忆又走回了东门老街,他又累又怕的回到家楼下,外公正焦急地站在那四处张望,他扑进外公的怀抱……
我听大姐话辞职了,我们现在又是每天一大早一家四口先去火车站排队买票,然后大姐上班,我带着外甥装着火车票等爸爸去找买主。
五
八月底爸爸快要回老家了,他觉得七百块一个月的房租太高,他到处找便宜的房子,终于在黄贝岭村找了个两百块钱一个月的铁皮屋。
我永远记得搬家那天的情景,爸爸之前也不带我们两姐妹去看那房子,只说在黄贝岭村,可能怕我们不同意吧。爸爸直接叫来一部三轮车,舍不得让人家跑两趟,把三轮车塞得满满的,最后自己都没位置坐了。那司机大概嫌爸爸搬东西太久太慢,影响他赚钱了,爸爸一放好东西他踩起三轮车就跑,爸爸怕他把东西运走私吞了也来不及交代我们就赶紧追过去了……
大姐不放心带着外甥去黄贝岭村找爸爸,交代我守在这房子里,怕爸爸随时回来接我们,她要是找不到爸爸也得回来。我坐在又脏又乱的地上烦得要命,还有几袋杂物三轮车装不下,等下要我们手提去新家的。
天慢慢黑了,又停电又没蜡烛,我又累又饿,又担心万一三轮车司机拖着东西跑了,爸爸没追上或是追上了被他打……
总之,我这时心里真恨深圳这地狱般的城市!
大姐终于回来了,她说她找了好久,去黄贝岭村那些破旧的房子一间一间的找,找到时爸爸才下完三轮车上的东西正在一个人搬家,大姐和余炎帮忙把东西搬进去了才回来接我的。
这两百块一个月房租的房子是黄贝岭村里面的一间破旧民房,屋顶全盖的铁皮,被二房东租过来隔成上下两层,一楼隔成三间,房东夫妻小孩住一间,另两间租出去了。进门右边角落还隔了一个冲凉房,只能洗澡不能当厕所,因为水直接流出门口路上的水沟里。楼梯旁边放着一个煤气炉子,要做饭的话大家只能轮流做。二楼又隔成两间,暂时只有爸爸租下来了,另一间还空着。那木楼梯揺摇晃晃,爬上去了还要低头走一个窄窄的没有栏杆的过道才能到房间,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再也不敢下来,爸爸就下去找了些厚木板把楼梯钉结实了。
爸爸很会利用空间,他把以前房子里搬过来的床板一头放在一个不到一米高的柜子上,另一头钉死,把那几平米的房间隔成一个上下铺,下面铺上以前房子里姐姐房间的地板胶,摆上电视。我和大姐外甥就睡在下面,爸爸自己就睡上铺。他如果侧着身子睡就差不多快顶着铁皮屋顶了。
深圳的夏天,太阳晒得那铁皮屋顶的小房间热得像火炉一样……
六
爸爸带着余炎回老家读书了,我被阿珊介绍到深南路上的一间商场卖衣服,每月三百底薪加提成。每天早上,大姐还是叫醒我一起去火车站帮人排队买票赚点外快,然后两人各自上班。大姐是白领阶层朝九晚五,我是两班倒,和以前一样早班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半,晚班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半。所以早班下班后我就买菜做晚饭,我早就学会做饭了,我一炒菜广东人的房东一家就赶紧躲出去,因为我炒任何菜都要先放干辣椒……
1993年9月25日,这一天深圳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暴雨,我们的铁皮屋里面一片狼藉,我们两姐妹用大塑料袋套住电视机,拿水桶和面盘接漏的雨水,把雨伞放在上铺,两个人相拥着挤在下铺,身上盖着塑料袋子……我想好在自己陪在大姐身边,要不然大姐一个人在这残酷的城市孤零零地面对这自然灾害、想着劳教的老公、留守在娘家读小学的儿子该多难过……
暴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深圳的很多马路被水淹没。来深圳淘金的聪明的人又想到赚钱的新门路了,我的房东就是一个,他拿着一个洗干净了的大塑料油桶去深南路上接送有需要的人,自己涉水推着油桶送那些需要过马路的人,听说一天下来赚了几百。
我们商场里的货也全淹没了,全体员工整理了几天后清仓大甩卖。老板又在国际商场开了间更大的店,我被分到新店的男装专柜。
这一天,店里一个四川的女孩阿玲到处找同事打听有没有住的地方好介绍,她今天就没地方住了,但没有人帮忙。我是个热心肠的人,我一想自己铁皮屋的邻居刚好是一个女孩子住,就说带她回家问问看可不可以和那女孩子合租,万一女孩子不肯只能和我们姐妹俩挤一挤了。
邻居女孩子见有人和她分担房租马上爽快答应了。于是我碰上和阿玲一样上早班的日子就一起下班,两个人慢慢逛着聊着走回黄贝岭的家。
有一天,阿玲负责的女装专柜有个香港客人拿一百港币让她去买单,店里收钱是按同样汇率算的,但是港币比人民币值钱,外面收港币的黑市价听说一百块港币都可以换一百三人民币了,所以商场里的售货员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自己换成人民币去买单赚点差价。我因为身上从来没装过十块钱以上,一发工资就全部上交给大姐的没这个机会。阿玲一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赶紧用自己身上的一百人民币拿去买了单。
下班后阿玲兴奋地拉着我去东门市场,听说那儿有很多换港币的人。我们一到市场果然看到有几个时不时喊着换港币的人在市场外面转悠,我们挑了一个看起来老实本份的人讨价还价,讲好了阿玲的一百港币换一百三人民币。那人把全是十元一张的纸币当着阿玲面数了两遍后圈起来给了阿玲。阿玲高兴的对我说今天白赚了三十块要去买点好菜,等到称好排骨阿玲拿出那圈起来的一扎钱付款时傻眼了,那十三张十元纸币只有外面一张是十元,里面全是一样大小的纸片……
七
在老家呆了两个多月的爸爸又来深圳了,想趁年底再来炒几个月火车票赚点钱。爸爸一来我当然是所有的上班之余的时间都帮爸爸的忙。但是回报和风险是成正比的,爸爸又被抓了,而且我第二天去布吉没接到他,看来起码是拘留半个月。
我又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天天想象爸爸在里面被其他人欺负的画面……想着爸爸这次会不会也和姐夫一样要劳教?
我天天祈祷老天保佑爸爸,保佑做了那么多好事的爸爸不要那么倒霉。爸爸这辈子帮了那么多亲戚朋友,帮补四姑姑和堂哥的几个小孩读书,帮早早扔下六个孩子双双被电死的二舅舅夫妻养育孩子们……帮乡下几乎所有来县城办事的亲戚朋友提供临时住处,帮来县城住院治病的亲戚朋友送饭,还时常借钱给有急用的亲戚朋友们……
也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也许是爸爸人生几十年的功德无量确实感动了老天,反正爸爸十五天后出来了。我问他会不会有人抢他的饭吃?爸爸说不会,说他吃不完先分点饭菜给别人。我猜其实肯定是被人抢去的吧,但无论如何爸爸没有劳教还是值得庆幸。
爸爸害怕再去炒火车票了,他去布吉农批市场批发了许多水果挑着担子到处卖,同以前在农村生活时挑着担子去周围乡镇到处卖日用品一样……
我现在有水果吃了,爸爸卖什么水果我就可以放开肚皮吃卖相不好的或者是剩下的,以前大姐可舍不得买水果吃。但是爸爸发现每次好不容易卖完水果都没什么利润,最多赚点剩得卖不出去的水果自己吃。
春运快到了,长途火车票的利润很高,我们一家三口每天去排很长时间的队买预售长途火车票,但是很难买,只能碰运气。因为一般售票员都认识这些天天来买票的人,他们随自己心情,心情好时卖一两张你,心情不好就说一句没有了。我们一家人也没办法,人穷志短,还是每天来,买不了长途买短途。
爸爸现在总结经验非常小心地又开始炒火车票了,总要赚点钱回家过年吧。现在他绝不在火车站里面找买主,成交时一定要在火车站方圆几百米之外。大姐和我都放春节假后一家人一起在火车站辛辛苦苦鬼鬼祟崇的炒了好几天票,最后留了三张回自己老家的无座票回家过年……
八
这一年春节,我几乎天天睡懒觉,享受妈妈的疼爱,吃了睡,睡了吃……在深圳苦了一年,回家了也不愿找同学朋友玩,同学几乎都读大学了,自己混成这样哪好意思见他们?大姐是抓紧时间陪儿子,因为过几天就又得回深圳上班了。
大年初八,我们两姐妹又经过二十多小时的旅途劳累回到深圳那几平方的铁皮屋小家。
阿玲过年没回四川过年,她们老家路途太遥远票不好买价格又高,商场过年不放假留着上班的人有双粮领,一天发两天工资还有开工利是。
阿玲对我说我和拍挡负责的男装专柜的皮衣年底大盘点时发现少了两件,按进价算都要两千块了,商场决定要负责这专柜的两个售货员一人赔偿一千,从工资里扣,每月扣两百扣五个月。我一听那这班还有什么好上的?一个月底薪加提成才四百多,每月扣两百再去上班那怎么生活?于是我不干了,上班时交给商场的三百块压金和压着没发的半个月工资也没得拿。
我开始找工作了,大姐一天给十块钱我,我舍不得坐车,我想走路看到的招聘信息还会多些。我每天和大姐在火车站辛苦排队买票赚一点钱后就到处找工作,中午买个最便宜的盒饭吃,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下。我发现几乎每个发廊门口都贴着招聘广告,来深圳都一年了,我当然知道发廊里那些浓妆艳抹坐在门口的女孩子们其实就是妓女。
差不多半个月,我几乎走遍深圳市区的大街小巷,见过几十份工都没成功,这一天终于在巴登街看到一个招很多员工的招聘广告上有一个应该适合我的职位。
那是一个娱乐城招工,叫豪情俱乐部,俱乐部还在装修,招很多员工。服务员包吃包住先赔训一个月每月三百基本工资,刚好适合没经验的我,一个月后开业了还有提成加小费。我听招聘的刘经理说运气好的话一个月提成和小费能超过工资。
我准备先去看下宿舍再做决定,宿舍就是俱乐部马路对面的那一排排六层楼房里的其中一栋,整栋都是俱乐部员工宿舍,服务员住在三楼。
那是个三房一厅,三个房间都摆着两张上下床,客厅也摆了两张上下床,一共住十六个人,还有洗手间,里面有热水器。我马上决定在这里上班了,我来深圳一年了还没住过带洗手间的房子。我尝够了到处找厕所有时得花钱上公共厕所的滋味,甚至有时碰到尿急或是拉肚子来不及了都在冲凉房用塑料袋解决过。
大姐虽然有点不满意我这新工作,因为我不能每天早上和她一起去火车站赚那点外快了。但一想到老公写信说他劳动改造得好可以减刑好几个月,他再继续好好表现争取再减刑,那去年三月份就抓去的老公应该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家了。这连站都站不直的铁皮屋也不方便住三个人,这样妹妹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不是刚刚好吗?她释然了。
九
我住进了巴登街的宿舍,每天由刘经理培训我们二三十个服务员,还有几个男服务员,他们和厨师住在六楼宿舍。一楼是俱乐部饭堂,我们现在培训期间每天包吃两餐,早餐自理,以后开业了还有一餐宵夜,我当然舍不得吃早餐,饿到午饭吃免费的。
刘经理要求服务员每个人得背诵俱乐部的酒水饮料单子,要把名称和价格背得滚瓜烂熟。还要练端托盘,要练出单手左手举着装满饮品的托盘能走稳路,再慢慢单腿跪下去用右手端出饮料酒水给客人。因为俱乐部的包间沙发茶几很矮,跪式服务既方便放酒水又能显示客人的尊贵。刘经理还教我们这些服务员要同客人尽量推荐价格高的酒水饮料,这样提成才高,嘴巴要放甜一点这样说不定私人能拿到小费。
我的宿舍有个少数民族叫王丽娜的漂亮女孩,她带了一副跳棋在宿舍,每天空闲时间找人下棋。我最常和她下,因为两人棋艺差不多又一间宿舍,每天两人午休和晚饭后要对陈几局。
大姐叫我每周日休息那天早上去火车站买票赚点钱,然后两人逛下街买点必需的生活用品就各自回去。
豪情俱乐部开业了,我和所有的员工一样穿上各自的工作服每天晚上六点上班,上到凌晨一点左右。俱乐部装修很豪华,有十九间包房,大厅也很大,有几十张吧台,还有个装着音响和各种光怪陆离灯光的舞台,每天晚上有几个不知名的歌星唱歌,有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舞蹈艺员跳舞……
果然如刘经理说的一样,提成几乎有工资高,还有公用小费分,就是豪气大方的客人买单时会不要找零,这钱收银员会单独记帐月底发工资时所有员工平分。我第一个月所有收入加上有时大方客人给自己的十块二十小费加起来有七百多。我很高兴,马上去邮局给父母汇了六百,以前工资都是交给大姐,汇钱父母也是大姐汇,虽然也有我出的力但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孝心。
王丽娜不做服务员了,她同村的老乡是老板的情妇,在俱乐部是专管DJ的副总经理,安排她去做DJ了。她还住这宿舍,每天晚上陪客人喝很多酒,但每晚拿回最少两百小费。她说这钱也不是好拿的,喝酒还是小事,有些好色客人动手动脚的到处摸……
我们俱乐部出了件大事,有个浙江的男服务员在宿舍喝药自杀被送去了医院急救,好在是抢救过来了。他是和女朋友一起来深圳打工的,女朋友也在我们俱乐部上班做DJ,听说是女朋友被一个有钱客人看上包养了,他想不开才自杀的。
十
七月份,大姐夫放出来了,大姐请假去接他回深圳的。我休息那天去黄贝岭看大姐夫,人倒是没什么变化,大姐夫本来就是皮肤黑的人,就是头是个大光头,一看就是坐牢刚出来的人,所以是不可能出去找得到工作的。大姐做了几个好吃的菜端上房间,在地上铺上报纸三个人挤着吃,风扇对着吹也热得要命。大姐夫说等头发长出来就和大姐回老家去,想儿子了……
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自己来深圳一年多了,没存到一分钱。爸爸自从把餐馆给了二嫂开后也没任何收入,和妈妈两个人帮忙带两个孙子。自己的大学梦什么时候才能圆啊?
这天晚上上班,我被分配到16号包房服务,我进去给客人点单时被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看上了。
那房间里己经有了几个DJ,王丽娜也在,但那男人不要那些女孩子陪,他好像还是个挺有威望的人,因为其他几个穿着黑衣服像黑社会的强壮男人对他毕恭毕敬的,让他先挑女孩子,他一个都不要,老是不停地按服务铃叫我,一会儿要点这,一会儿又要那,最后竟然直接要我坐下来陪他,我低声说我们服务员是不可以陪客人的,那人马上发火:“你竟然敢对客人说不?马上叫你们经理来!”
刘经理拿着酒杯陪着笑脸过来了,一见到那男人就点头哈腰:“陈总,您有什么吩咐?”那男人指着我:“她说不可以陪我,你这经理说行不行吧?”刘经理赶紧对我说:“快坐到陈总旁边去,我们这儿顾客就是上帝,顾客的要求永远都要满足!”刘经理坐下来给陈总敬酒赔礼道歉了,我对刘经理说:“我去放下托盘再上个洗手间就来。”
我溜了,我骗一个女部长说大姨妈来了痛得直不起腰要回宿舍休息,女部长批了。
凌晨一点多大家下班后宿舍吵嚷起来,王丽娜回到宿舍就坐到我床上说:“你惨了,那个陈总是个混黑社会的,他对刘经理说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弄到手……”
我吓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一早,宿舍的人还都在睡梦中我拿着自己的简单行李回黄贝岭村了。
大姐和姐夫己经买好了几天后回老家的火车票,她现在上班只是和老板招到的新会计交接,她叫我也一起回去算了。我说:“你们回去了有户口有学历有会计证好找工作,我又没城市户口又没学历回去了怎么办?还是留在这里打工赚钱吧!”
我晚上在阿玲房间睡的,反正那儿两个女孩子是打地铺的,加上我一个也挤得下,我又开始每天四处奔波找工作……
我现在有做了几个月服务员的工作经验,口才和胆量也练出来了些。我不敢在市区找工作怕万一再碰到那个陈总,所以我只看偏远地方的招聘信息,没多少天在南头鲤鱼门海鲜酒家找到一个服务员工作。
十一
南头鲤鱼门是个食街,里面有几家豪华的海鲜酒楼,每一家是一栋两三层的豪华别墅型的独栋小楼。这里离深圳市区很远,坐公交都要转几趟。
我对这份新工作很满意,因为是海鲜酒家价格高利润厚,老板对员工很大方,每天饭堂的伙食很好,我在深圳几乎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在这儿饭堂都吃到了,什么烧鹅、烧鸭、白切鸡……
不久我的好朋友张良玉写信说也想来深圳闯闯,她只读了初中,所以也是农村户口,在老家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叫她赶紧过来,我们酒楼生意好还在招服务员。
小玉来了后我很开心,我手把手教会小玉做服务员该学会的基本功,两个人和小时候一样几乎天天形影不离。
我运气很好,有一次我负责的包房有个归国华侨很大方,我上菜时那客人问我哪里人多大了怎么不读书了?我就说自己现在只是在赚钱准备明年考美术学院……那人后来买单时竟然给了我一百美金小费。这是酒楼始无前例的最高小费,我被同事羡慕了好久。
发工资了我带着小玉一起休息去市区银行开户存钱再换掉那张美金,竟然换了八百多,比我一个月工资还高,我兴奋地存了一千多元,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存折。
快过年了,我己经存了八千块,因为虽然再也没碰到像那个归国华侨那么大方的客人了,但服务行业只要嘴巴甜点还是经常能拿到几十块小费的,深圳这个城市有钱人特别多,能进入我们这种高档海鲜酒楼消费的全是有钱人。
我准备辞职回家明年不来了。我还是梦想着读大学。我觉得我应该己经存够一学期学费了,我想明年三四月份再去考美术学院专业试,过了我就补习一下文化课,反正美术学院文化课分数很低。
小玉不肯辞职,她才来几个月,她觉得深圳很好,冬天又不冷,她不回去过年。
今年过年,我财大气粗,我开始约以前一起学画画的同学玩,问问他们情况。结果他们说像我这样一两年没拿起画笔的人是很难过得了专业试的,就算侥幸考上了,那美术学院学费高,画画工具费用大,一年得花几万,我死心了!
父母觉得五个孩子,那四个都考上了中专,都有城市户口有工作了,只有我还是农村户口。他们商量了好些天最后决定先花几千块把我的农村户口买成城市户口再说,这样在县城可以试着找个工作。
家里花关系用两千块钱给我买了城市户口不久,三伯父把我介绍到一个校办工厂上班了,一百五一个月,还是临时工。我咬紧牙关上了班,心想以前在深圳时不是说哪怕在家一个月一百块也好吗?
但是,我只要一看到电视节目上播放深圳特区的新闻时心就痒痒的。终于有一天,我又看到电视上播音员正在解说深圳的经济飞速发展,深圳速度是多么了不起时,电视镜头扫过很多深圳的街景和高楼大厦,我流泪了,我想着深圳这个城市的那么多街头都有着我的足迹,我在那儿吃了那么多苦,留了那么多泪,我还是想要去深圳寻找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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