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玉身体的创伤依然好得很快,但生活给他灵魂的这一击,却在青年心中留下了疤痕。这疤痕应该叫‘相思’里面夹杂着自责、不安和悔恨,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心里的伤看不到也摸不着,但它会出现在脸上、出现在眼睛里、让整个人郁郁寡欢。
院子的主人算得上有钱,所以院子也必然会有江西柳派的建筑风格:白色的漏窗围墙、雕刻有字画的影壁、青色砖块铺成的路面、紧挨着小道的花草、奇形怪状的假山和假山下面养着鱼和睡莲的池塘。
庭院里段黑文正坐在木椅上看着丫鬟们捕知了,他左边的茶几上摆放有瓜果、梅子汤、毛笔、砚盘,右边是一个立有木头做的画架,上面铺有画了几笔的白纸。
而段黑文正前方的樟树下,形貌平平的两个姑娘正手执布满蛛网的竹竿踮起脚尖去粘那叫得让人心烦的小东西。有个梳着双环髻的矮个小姑娘,即便是点着脚尖也够不着树干上的知了正鼓着腮帮怄气。
“别动!”段黑文拿起毛笔立马在纸上开始描边,“姿势相当优美——哎!你动什么?”
那小姑娘转过头瞪了段黑文一眼,然后气呼呼的向白面公子走了过去。
“你画什么画?画什么画?”她叉着腰冲他嚷嚷,“我够不着,快把椅子抬到树下面去。”
“凭什么?我可是你们的公子。”
“还公子我呸!”她唾了一口威胁道:“你抬还是不抬?”
“抬!我抬还不行么?”
段黑文不情不愿的开始将椅子搬到树下,这个矮个姑娘终于能站在椅子上用竹竿去粘知了了。
“愣着干嘛?”另一位个高的姑娘道:“梅子汤没冰了去地窖拿点,也不知道你们这些执跨子弟是怎么长大的,一天到晚什么事儿都不做。”
“是纨绔子弟。”身材修长的白面公子立马纠正道。
“我喜欢说错你管我!”丫鬟怒道,“还不快去?”
他懊恼的‘哦’一声便往后罩房走去,然后在路过抄手游廊的时候,段黑文碰到了正靠在木栏上看着水池愣神的冉阿玉。这个懊恼的人立马对忧伤的人报以关怀。
“还在想啊?”他拍了拍青衫青年的肩膀,“这天下女子多的是,冉兄弟又何必为一人思得人憔悴呢?”
冉阿玉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了段黑文,白面公子摇了摇头后便离开,只留下冉阿玉继续盯着池塘。
那池塘有锦鲤在睡莲下嬉戏,但冉阿玉看到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从地下河的瀑布上掉落到了深潭。
落下之时他紧紧的抱着她的身体,冉阿玉希望率先落水的是自己,这样便可以为心上人承受住了水面的打击,可他俩却是一起接触水面,然后溅起好大一阵水花。
上天仿佛在告诉初尝情爱的青年:‘爱是不应分彼此的,她舍不得你为她痛哪怕一丁点,如果前路是深渊,咱们抱紧了一起跳。’
想到这里青衫公子嘴角轻轻往上一翘,在水中他看到了她绝美的容颜——林若雪的容颜当然很美——但冉阿玉看到的是,她脸下藏着的那朵如雪一样的骄傲之花,亦或隐于瑞凤眸子那柄夺魄之刃。
她就那样在水中充满担心的看了他一眼,冉阿玉就觉得自己的世界风和日丽。
然后出了水面,“你没事吧!阿玉。”她说。
他痴痴的看着这个出浴美人。
她游过来抱着他,“笨蛋阿玉!”她温柔一笑。
他想将自己的嘴巴贴上她的嘴巴,以此来堵住她的调笑,但冉阿玉不敢,她宛如女神般高贵,没有她的允许他只能当她的绵羊。他只能心里砰砰直跳,让这片最洁白的雪、这柄最锋利的刀,轻轻的划破自己的胸膛,将自己的心湖搅个天翻地覆。
“我能如何?”他想,“温柔是你、凶残是你、冰雪是你、鲜花是你、冷风是你、暖阳是你、山川是你、河流是你、青天是你、黄地是你、白昼是你、黑夜是你,整个人间都是你,我往那逃?”
目之所及,雪影不息。心之所向,林家姑娘。
一条锦鲤穿过了睡莲,另一条锦鲤在原地转圈,忧郁之色再次覆盖上冉阿玉的眼眶。
他们从困龙江鱼嘴码头的相识,状元巷的相交,烟柳巷的相牵,白马寺、顾家庄的相拥,到只一家客栈的相别——相聚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再到今天冉阿玉这样静静的看着池塘——想别的日子又是这么的漫长。
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要比分开的日子长的,但对于相恋的人来说,相聚的日子一生都嫌短,相别的日子一天都嫌长。好像时辰这种计时单位用来测试伴侣之间岁月的刻度并不太准确,窃以为、用悲喜来衡量他们的岁月刻度应该更准确些——喜为短,悲为长。
“如果这个世界有月老的话,”冉阿玉想,“那他手里拿的就不只有红绳,应该还有铁链。对于那些嬉戏的人来说他大概会用红绳象征性的捆他们一下——哪怕捆错了也无妨——他们若分开,红绳绷断了就绷断了,没什么好伤心的。但对于一双互爱灵魂的伴侣,这老头儿就必定会祭出他的铁链,打两个结,一头连着彼的心,一头连着此的心,这样、哪怕两个人稍微隔远一点,铁链绷紧了都会扯得心生疼。”
他很想她,冉阿玉在自责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让林若雪涉身险境,同时青年也在悔恨自己当时对陌生人泛起的恻隐之心而让敌人有机可乘。
“倘若我不去想自己怎么能随便杀了一个人,”冉阿玉轻轻的叹了口气,“马面大概就踢不到我,我也就不会被牛头所擒,那么若雪就不会为了救我而放下武器受制于人,我们一起用比翼剑法便能突出重围比翼双飞。”
然而果真如此吗?可怜的青年郎啊!他的红尘之路和他的江湖之路一样的短浅,初出茅庐的小子不但承受着思念的折磨,还要面对焦虑的打击;如果说他的心还宛如一片白纸的话,那么这个世界见鬼的造物主(对!是我,在下不否认。)大概要准备在这张白纸上抹点颜色了,一笔为红色让他心痛,一笔为黑色让他迷茫。
并非造物主狠心,实在是他想让自己的孩子有血有肉,而这个坐在某个孤寂之地的家伙,正用他空洞的目光平视着这个世界。“不能只给天材地宝和在冉阿玉头上安光圈儿,”他想,“那样是不对的,应该在他身上多放些悲欢故事,这样的人才不会成为让人看过就忘的木偶。”
他可以不用成为别人的英雄,但必须要甘当自己的守卫。
就算不幸的人生带给冉阿玉的全是悲苦,青年也应该拾起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牵着疲惫不堪的自己风雨兼程,然后奔向未来的自己与他吃酒一杯。
我想这大概是造物主希望冉阿玉也要明白的事,只是这个独坐在抄手回廊中的青年依旧是难受的,受伤的心要结痂需要时间;用痛苦当茧需要修炼;化茧成蝶更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
不着急慢慢来,先让那个提着一桶冰块的白面公子拍一下肩膀再说。
“走!”段黑文说。
“作甚?”冉阿玉问。
“去当玩跨子弟。”他挤眉弄眼道。
“文字机巧乃小道,一点都不好笑。”冉阿玉并不买账。
“得!”身穿宽松白袍的段黑文吊儿郎当的往前一边走一边道:“公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段公子留步。”冉阿玉喊了一声。
“如何?”
“可否同在下喝点酒?”
“哈哈哈哈!”这个修长的白面公子哈哈大笑又开始拽文,“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解忧需杜康——跟上!本公子带你去喝最花的酒。”
二人一前一后的从抄手游廊又走回院子的樟树下面。这时候后院子里已经出现了三个姑娘,身穿墨绿色罗裙的顾婉儿虽然柔弱,但却要比两个丫鬟要有姿色得多。她脸盘尖瘦、柳叶弯眉樱桃嘴,双目顾盼天生有一种让人疼惜的病态气质。
段黑文把装有冰的木桶一放,用手指一比示意冉阿玉跟着自己走。
“你们准备去哪里?”顾婉儿轻声细语的问。
段黑文正准备找个体面的理由张口,旁边的高个丫鬟用筷子一边将冰夹入盆中一边道:“公子能去哪?不就是那种地方吗?”
“就是。”另一个矮个丫鬟吸了吸鼻子附和道。
“少嚼舌根,我去哪种地方?”白面公子急了立马反击,“你俩给我说清楚。”
“哼!”
一丫鬟将正在蛛网上嚎叫的知了扯到手中,与另一名丫鬟打量起那只褐黑色的小东西不再理会段黑文。
“姑姑说了,”顾婉儿仍就轻言细语的道:“‘段黑文要发疯就让他个儿去疯好了,反正都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也不能指望他还能害羞害臊,但可别带坏了冉阿玉。’这是姑姑的原话,可不是婉儿说的。”
顾婉儿后面补的这句话,浇灭了段黑文骂娘的勇气。这个和冉阿玉差不多高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好看公子,只是在喉咙里冒出了两个泡泡。
“别误会,”他露出了嬉皮笑脸的本色,“我们只是去诗社,咱冉兄弟是读书人,我带他去以文会友。”
“这样啊......”顾婉儿柳眉微颦有点不信。
他们转身往院门走,段黑文嘿嘿一笑冲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既然是诗社我也去。”顾婉儿补充到。
冉阿玉看见白面公子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那表情比吃了老鼠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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