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证明

我大睁着眼睛, 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只有屋外萧条的风声。

什么都没有?

我稍微冷静了一点,缓缓挪动一下双脚,脚下的地板似乎是空的,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刚才我一直站立的地方,一块木板因为朽烂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居然咔嚓一声被我一脚踩断,半只脚一下子就掉了进去,我还来不及反应,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只感觉脚底一凉,还有液体浸湿了裤腿。

再一看,地板下面,还有一层不深的空壳子,应该是打地基的时候防止积水倒灌故意加高的,里面是一层黑水,漂浮着各种发黑发黄的腐烂物。

操!自己吓自己,我心里骂了一声,心想刚才的声音或许是木板即将断裂而发出的,想着赶紧把腿抽了出来。

原本到这里,按照我的尿性应该转身就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行为,我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父亲的电话号码,像上午一样,再一次拨了过去。

手机里响起两声嘟嘟的忙音,随后,我就听到一阵低沉的手机铃声,好像人的低吟,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而传来声音的地方,居然是我的脚下。

我浑身冰凉,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半天挪不动身子。

但是走到了这一步,硬着头皮我也要做下去,老爹的手机在这建筑的地下,那老爹难道真的遇害了,尸首就被埋在这下面?

咬咬牙,我矮身翻开观测站办公室的地板,下面的黑水微微荡漾开来,散发出一股很奇怪的臭味。

随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我,就看到了一具高度腐烂并且半白骨化的尸体,呈现一种极度夸张扭曲的姿态,双手扭曲地蜷缩着,躺在地板下的一个凹槽里,里面浑浊的积水已经淹没了半个尸体。

我当时脑子一下子就嗡的一声,完全懵了,呆立在原地,我平日里胆子一向很大,就是反应有点慢,大鼻涕流进嘴里才知道甩的那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打蒙了我,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等到那尸体上的手机铃声停止,四周回复平静,我才突然打了个激灵,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随后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嘴里发出嘶哑的喊叫,像是被马蜂蛰了发狂的老狗,甩开双腿,没命地就朝外面跑,听到我的惨叫,等在外面,原本就噤若寒蝉的狗头,一下子给吓得魂不附体,我就看着黑暗中一个黑色的人影迅速地冲下石阶。

“妈的,没义气!”等我也冲下石阶的时候,连狗头和他那辆大奔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荒野的凉风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喘着粗气,感觉心脏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赶忙捂住嘴巴,强行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在观测站下面的石阶上坐了好半天,整个人都是一种发懵的状态,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比起恐惧,疑惑更是占据了一大半。

那办公室地下的尸体是谁的?是老爹的?那上午又是谁给自己发的短信?难道现代社会连鬼都会用高科技了?

看着漫天星斗,我的情绪总算再次恢复平静,我掏出手机,颤颤巍巍的按下电话号码报了警,然后回头看着那幢黑暗中的建筑,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再怎么样自己都要再去确认一遍。

随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办公室,强忍着心里的恐惧,那具腐烂的白骨就静静地躺在原地,身上的衣物腐烂程度还不算高,隐约能看出是一件老式年间的皮夹克,很像是中山装的样式,上面缀满了口袋,而那部手机就翻着盖,躺在腐尸的怀里,屏幕上亮着一排电量不足的提示。

我别过脸,尽量不看那尸体,伸手去掏那部手机,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心想遭了罪,长这么大从死人怀里掏东西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等拿起手机,我迅速退开三步,见尸体还是静静躺着,翻看起那部老款的诺基亚,确实是我父亲所用的没错,带翻盖锁屏界面的那种。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我强忍着恶心,去观察那具尸体,感觉这人死得时候一定非常痛苦,而那具尸体的手里,还死死拽着一个金属物品。

那是一把镌刻有非常复杂纹饰的,锁一样的物件,锁身呈蝴蝶形,线条粗犷,两侧各有一个弧形的锁扣,整个锁已经非常老旧,又因为常年的水汽侵蚀,泛着一层厚厚的铜锈。

我心里突然一突,别人或许对这个东西不了解,但我是见过的,因为父亲就常年佩戴着这个东西,在我们老家,这种东西叫做长命锁,是老时候为了保佑婴幼儿不早生夭折,祈求长命百岁的一种迷信说法。

根据我模糊的记忆,爷爷小时候也确实给我讲过,这把锁上的纹饰,叫做蟠螭纹,是一种龙的图案。

警察很快就到了。

我作为第一目击证人,在警局里做了笔录。

一个年长的警员,点起了一根香烟,他的左半边脸在灯光的阴影之下忽隐忽现,他知道我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安慰道,“小伙子,放轻松,那具尸体的特征和你的描述完全对不上,肯定不是你的父亲。”

我低着头,保持了良久的沉默。

年长的警员在纸上记录了一些什么东西,“不过我们也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法医做了鉴定,这个人的死亡事件应该是在半年前。”说着,他顿了顿,“尸体的衣服口袋里还有一些证件,我们在网上的信息库里,找到了这个人的档案信息。”

我抬头看着对面的警员。

“早在七二年的时候,这个人就死了。”

“早就死了?你刚才不是说半年前吗?”

“是的,根据尸体的腐败程度,我们确实推测是一年前,也就是说,“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又死了一次,而且还是在二十年后。”

说着,他掐灭了烟头,“现在,我们再来说说你的事情,你对你父亲了解多少?”

我对我的父亲了解多少,我张着嘴巴,却一下子哽住了。

我要说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啊,我对我父亲到底了解多少呢,我没有对母亲的印象,据说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也就是在那一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回来,住进了这个郊外的房子里,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我才会有和父亲相处的机会,但是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再笑过,我们之间也很少有交流,

我一直觉得父亲对我的态度很冷漠,就好像他面对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是在毕业前夕,父亲突然来大学里找我,父子俩在校外的餐馆里,相对无言地吃了顿饭。

“关于你父亲的资料,我们查不到你说的这个人,但是我们找到了当年你父亲工作单位的记录,如果你没有撒谎的话,那你的父亲应该不是叫刘立国,而完全另外一个人。”

我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我想抓着自己的头发,连地拔起,然后爆炸。

“是的,你嘴里的那个父亲,他消失的很干净,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我住的公寓里,曾今发生过这样一个事情。

我的隔壁的隔壁有一个独居的老人,没有妻女,在一个冬天的寒夜里,为了开暖炉,而摔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他的尸体是几天以后被检查排气管道的房东所发现的,当时警察和火葬场的车都来了,老人的单间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随着现场被整理和收拾完毕,火葬场的员工将老人的尸体抬走,人群才渐渐散去。

老人的身体因为腐烂而渗出的尸油,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人形印记。

因为没有妻女,没人会记得或者呼唤他的名字。

我当时也在人群中,看着护工将那些人形印记一点一点铲去,我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痕迹,彻底地消失了。

在做完笔录之后,我出了警局,狗头就等在外面,脸上挂着讪讪的笑,我实在是感觉身心俱疲,就说,“阿狗,让我一个人静静,”狗头很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一路沉默地把我送回了出租的公寓。我满身疲惫的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像是个漩涡在脑海中盘旋,一直到后半夜才沉沉地睡过去。

我睡得很不踏实,梦里面那个观测站地下腐烂的尸体一直张着空洞洞的眼窝看着我,而那把蝴蝶形的长命之锁也仿佛幻化成一条青蛇,缠上我的脖子。

我惊醒,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我捂着额头,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下楼拦了辆出租,再次回到老屋,开始收拾父亲留下的遗物,姑且这么叫吧。

来到阁楼,颓然坐倒在地上,抱着脑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再次抬头看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挂在阁楼墙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

那是一张七八十年代的黑白照片。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地质工程兵,据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地质勘探任务的照片,后来地质队被划分到了事业单位,我父亲辞去了地质队的工作,回到了当地的水文局。

我拿下照片,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看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手中的这一切,难道都不曾存在过?

那个生我养我的人,其实不叫刘立国,而是叫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有着另外一段人生?

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拨了好几遍,给家里的叔伯都去了个电话,我并没有直接说父亲失踪的事情,而是一个个给平时不联系的亲戚报了平安,顺便打探一下父亲的消息,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复,只有家里的大伯关切地问了一下我的近况,让我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给大伯讲,我一面道谢一面挂了电话,长吁一口气。

那张照片上有十几个人,都穿着严谨笔挺的工程服,严肃地面对镜头,我父亲在照片的最边上,脸上有着一副淡淡的笑容,甚至有些拘谨,让我觉得与他之后的样子大不相同,还有一个黝黑的汉子用手臂勾搭着我父亲的脖子,这个人我有印象,属于那种小时候抱过我的级别,据说以前跟老爹还不是一个单位,后来两家才走的近了。

原本只是无心的,我将整个相框翻了过来,从相框的背面,却掉了一张便条下来,我捡起地上的便条,发现上面只有两个小字,鬼方。

第二天我买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孤身一人前往了那座陌生的城市。我要去找一个人, 照片上那个我熟悉的人,当晚我胡乱地翻找,找到了父亲的常用通讯录,一字一行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了照片里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五常市老母猪岭。

电话早已经是一个空号。

在火车上,我用手机上网查了查鬼方这个词,我的专业是学历史的,受爷爷的影响平时也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闲书,对大部分史学还是有一定了解,但对于这个词,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网上倒是跳出了不少的信息,还有夜叉国等关键词,似乎与一个活跃在东亚边境的古代民族有关,我随意的浏览着,《通典》上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流鬼在北海之北,北至夜叉国,余三面皆抵大海,南去莫设靺鞨船行十五日。

难道这个鬼方,就是失踪的父亲偷偷留给我的线索,家里零乱的数字根本就是个幌子,用来掩人耳目?

等下了火车,又周转了几辆大巴,来到那个古怪地名的乡村。

村里的现代化程度却一点都不落后,村子里有好几栋老宅子改的别墅,村口两棵大槐树下还有几个退休的老人在那里下棋,我上去陪笑,拿出那张地质队的照片,指着照片上的黝黑汉子,看看有没有大爷能给指个路。

几个大爷在专心下棋,瞟了一眼都说不认识,只有一个抽着老式旱烟的大爷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一番,哎呦一声,“后生仔,你这照片可有些年头咯,你要找的,是咱村里的垃圾王哩。”

我顺着老人的指引,在老母猪岭东转转西绕绕,最后走到一幢破旧的家属楼前面,据说这楼还是日军占领东北地区时的军营,解放后就改成了事业机关的家属大楼,不过因为年代久远,早就到了拆除的边缘,现在里面住的,除了一些走不动道的老人,就只有一两家钉子户。

我还没走进就能闻到里面飘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味道,家属大楼的围墙,一个漏气的充气娃娃耷拉在墙头上,墙壁上还挂着政府机关下发的下令整改的牌子。

等走进大院,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有锅碗瓢盆,发霉的废纸箱,爬满蟑螂的电饭锅等电器,好像一座垃圾山。

我叫了一声,一张黑魆魆的大脸,像半个破旧的汽车轮胎,从一大堆废品后探出来,满身横肉,瞧不见脖子,那张脸朝着我笑了笑。咧出一嘴的白牙。

想必这就是老人嘴里所说的垃圾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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