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几年的时候父亲找了个活儿,作为编外人员跟着考古队去新疆了,说是库车出土了一座魏晋时期的汉墓,规格不小。
父亲年轻时在工地待了些时间,积攒了不少建筑和土层方面的经验,常年的劳动身上也有些力气,在现场做个劳力工头还是绰绰有余的。恰逢前一个楼盘刚刚完工,父亲在家也暂时没接到什么合适的活,亲戚朋友介绍的这份工作薪资可观,着实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他向我交代了两句,收拾好行李便出发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晌午,天气有些闷闷的热,我烦躁的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心里被这天气弄的毛躁。我正准备接着睡觉,门铃却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叮铃!”聒噪的铃声连续响起,闹的我更加上火了。
“来了来了!别按了!给爷吵的头疼!”我穿着被汗水浸湿的灰色二道背心,不满的翻身下床去开门。
打开门后,发现竟然是外出工作的父亲回来了,按照当初的工作计划这工程肯定是还没结束啊,我实在不明白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爸?怎么是您啊?古墓的工作这么快就结束了么?”我嘴上和父亲攀谈着,顺手接过他提着的军绿色帆布包,侧身让他进了家门。父亲没回答我的问题,走进房子后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以前一样,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黄金叶香烟,自顾自的抽了起来,白色的烟雾从父亲的口鼻处缓缓喷出在老旧的房间内散开,有些呛人。
我拿了他的茶杯,走到厨房接了杯凉白开,转身回客厅递给了父亲。随后问道:“爸,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当时说的工期不是得大半年吗?诶!新疆怎么样啊?那个古墓又是怎么个情况?您给我说说呗。”
“去!回房间去,新疆的事情以后别再问起。”父亲皱着眉,不想再继续话题。
“为什么啊?您知道的,我从小对这些历史文化感兴趣的,怎么就不能给我讲讲呢?”我不解的反问道。
“我说不许提你就给我闭嘴!要不就从这个家滚出去!”父亲猛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训斥,手里捏着未抽完的烟被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随后他便大步向房间走去,再也没有理会我。
说实话,父亲这一嗓子给我吼的有些头脑发懵,一下没反应过来。我疑惑的摸了摸头发,“嘁,不说就不说,乱发什么脾气!真是奇了怪了!”
和父亲短暂的不愉快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一个小插曲而已,我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照常生活着。
愉快的周末结束后,又是学校开课的周一。我早晨起来洗漱完了穿着校服来到客厅,发现父亲还没起床,他从前只要在家,总会给我准备早餐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还睡起懒觉了。
“难道还为昨天的事儿生气呢?不至于吧,我不也没说什么嘛。”小声的嘟囔了两句后,我随手拿了个桌上放着的苹果便出门了,凑活着当作早饭吧。
早晨还是凉快的,太阳还没升起来,我随意的挎着书包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猛然间一个不知名的重物一下压在了我的背上,好家伙!差点给我压倒在地上!
“早上好啊!老陈!”一个略带些嘶哑的男声在我头上响起,于此同时我的脖子还被这家伙的胳膊勒着。
“大云,我给你两秒钟,赶紧从我身上滚下来,不然当心小爷给你揍的屁滚尿流!”我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作势要来个过肩摔。
“诶诶诶!我跟你闹着玩儿呢,多大人了怎么还玩不起呢!”大云说着赶紧松开了我,赔了个笑脸。
大云是我的发小,全名叫曹金云,爸妈是小区门口开面馆的,两口子开店价格实惠味道也好,很受街坊邻里的喜欢,没事就爱上他家去吃碗面。说来,他妈妈做的葱油拌面可是一绝,明明是最简单的面食,可他妈妈做的吃起来就有种不一样的香,那一根根劲道爽滑的面条裹着亮晶晶的油,再淋上点店里的油泼辣子那么一拌,真是绝了!每次都馋的我口水直流。
我爸从小带着我就住在这个小区,经常去他家店里吃饭,一来二去就熟了,大云的爸妈从小也很照顾我,拿我当亲儿子对待,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要是我爸不在,我总是背着书包去大云家的店里和他一起做作业,等着爸爸来接我。
闹过了,大云搭着我的肩膀,我俩一同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老陈,今天这么早就出门了?以前你不都晚一点的吗?”大云问道
“害,还说呢,我家老头子昨天回来了,我想着今天早点起来吃顿早饭,没想到他倒睡了个懒觉没给做,我随手拿了个苹果就出门了。”
“啊?陈爸回来了?新疆古墓那个工程不是说最少要半年时间吗,怎么这两个月就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啊,昨天我就随便问了一嘴,被我爸指着鼻子骂,你要想知道自己问去吧,我可不触这个眉头。”想想昨天那个情形,我还是有些生气。
“我可不去!哈哈哈哈”大云调笑着回了我的话。
高三的生活枯燥而乏味,我本也就不是学习的料,就等着混完了高三随便上个职业技术学校,学门技术就上社会打拼挣钱,父亲高中这两年观察下来大概也放弃了原本让我靠读书吃饭的念头,只是想着我能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就行,所以对我的成绩也并不苛求。
日子一天天重复的过,当时的我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想着我就这样平平凡凡的过完这一生,但其实命运就好像是黑暗混沌中一只无形的推手,它在你毫无察觉时悄悄将你包裹着,向未知的明天送去......
从回家后的第二个星期开始,父亲的行为举止变的越来越反常,但我却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可父子间的感觉让我清楚的知道,事情不对劲。
起初父亲总是独自坐在沙发上沉思,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有时又拿着纸和笔在书房写写画画,记录推算着什么东西。
我站在门外从半掩着的门缝中向里面看去,静谧的夜里,昏暗迷蒙的灰黄色灯光下,父亲戴着一副老式眼镜,常年从事工地事物的双手指尖覆满老茧,他佝偻着身子半伏在桌上,聚精会神的盯着桌面上的纸张手中的笔在纸上不住的写写画画。
从我有记忆以来到现在,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工人形象,他是最不爱读书写字的,所以将读书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希望我能争气考个大学,走读书这条路,家中的书房也是我上小学时父亲为了让我有个单独的学习空间专门设立的,可上高中以后,我的课业成绩逐步下降,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具体原因,就总感觉知识不进脑子,怎么学也学不会,好像脑容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占满了,后来学习使不上劲我索性也就慢慢放弃了。父亲起初是很着急的,到处给我报课外培训班,可最后钱也花了成绩上却没什么提升,他便作罢了。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进书房正经读书写字了,父亲更是鲜少踏足,书房可以说是我们家里闲置的房间。
可近期以来,父亲却一反常态没日没夜的泡在书房里,却也不看书,反复的就写那么几张纸,我有时放学回来喊他吃饭,他也不应,喊个三四遍他才沉默着从房里出来吃过饭又进去了。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进了房间,想看看父亲写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站在门外敲了敲门,“爸?我进来了。”门内没有什么响应,我便推开门走入房间内,父亲对于我的进入毫无反应。我慢慢的走向书桌前,又轻轻的喊了声:“爸?”。房内的气氛安静极了,略显拥挤的书房内只能听见纸币摩擦的响动......
我离父亲还有三五步距离时,便站住不动了,我全身的肌肉似乎在这一刻僵硬了,我难以相信我眼前所见的一切,这太过匪夷所思了!或者说眼前的父亲令我感到恐惧!
我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眶里是没有瞳孔和黑眼仁的,乳白色的眼球上布满了肉红色的细密的血丝,一条条血丝都处于暴起状态,微微向外凸起,好像细长的蛆虫。父亲的神态难以言喻,嘴角竟微微上扬着,脸部的肌肉时不时向上抽动,他的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整个人的状态好像赌场里桌子上赌红了眼的狂徒在等荷官开牌,向往、恐惧、贪婪交杂着挤压着人的神经。
我怔住片刻,有些反应后惊惧的大喊一声:“爸!你怎么了!”。听见我的声音后父亲猛然停下了手中的笔,脸上的神情紧绷起来,而后缓慢的抬起了头,用那双不能称之为眼睛的“眼睛”看着我。此刻我紧张极了,手不自觉的握成拳状,等待着父亲接下来的反应。他先是像犬科动物一般,机械的向左,向右偏头,似乎在观察着我,而后轻轻的耸动了一下鼻子,好像是在判别气味一样,而后疯狂的抓起桌上的草稿纸双手大力撕扯,纸张撕裂的刺啦声刺激着我的耳朵,他又将撕碎了的纸悉数放入口中来回咀嚼着。
做完这些,他似乎平静了一点,靠在椅背上瘫坐着再也没有之前激动的反应,只是嘴里不停的嚼着那些纸张,如同反刍的食草动物一般。
我浑身战栗着,站在书桌前三五步距离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父亲双手撑着桌子像是要站起身,我不禁微微后退了半步,他似乎有些吃力的撑着身子像左倾斜着整个人有些颤抖。气氛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我们谁都没有近一步的举动,我的大脑此刻飞速运转着,设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眼前的“父亲”是否会攻击我?我该如何在既不伤害他又可自保的情况下全身而退?父亲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我有些急躁起来了,鼻孔中猛的嗤出一口气。
当我有些分神时,对面的父亲猛然间伸出双手向我扑来!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本能的双臂交叠护在头部前方,向后倒去。父亲则整个人扑倒在我身上,双臂交叠的缝隙间我和他四目相对,我再一次清晰的看见的这双恐怖的眼睛,极大的心理恐惧笼罩着我。
这双眼左右转了转,而后上下翻动,乳白色的眼球以怪异的角度轮转。父亲吃力的吐出两个字:“快....跑...”。而后忽然浑身泄了力,整个人昏厥过去。
我大口喘着气赶忙推开身上的上人,踉跄着站起身三两步跑出了书房内,而后将门反锁。快速躲进房间拿起手机按亮了屏幕,通讯设备散发出的光似乎建立了与外界的联系,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翻开手机通讯录,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向谁去诉说这离奇的事件?
“呼......到底是什么东西?”微微冷静下来的我瘫坐在床边,最终向我的发小曹金云拨去了这通电话。
街边巷口的大排档仍在营业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缠绕着老旧的广告牌,凌晨两点的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略显空旷。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坐在靠左边的桌上说着什么,正是我和大云。
“你小子大半夜的把我叫出来,编个故事给我逗闷子?”大云嗤笑着说罢端起桌上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我他妈知道这很扯!但它真实发生了!你根本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又急又气不知道该怎么让大云信服这荒谬的说辞。“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爸当时有多吓人,算了,我说了你也不信,别吃了,跟我一起回家看看你就知道了!”
“诶!你倒是等我把这根串儿吃完啊!还好明天是周六,不然这大半夜折腾的,明早班主任的课指定睡的打呼噜!”大云嘟嘟囔囔的被我从大排档的桌子上拖起来向我家走去。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担心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十分钟的步行路程结束,来到单元门前的我心脏咚咚的震动着,破旧的单元门内声控灯忽明忽暗,楼道里特殊的气味向外飘散着,我深呼了一口气。
大云伸手推了推我的肩膀,“进门儿啊,站儿这干啥啊?不是要带我看变异的陈叔吗?哈哈哈,我迫不及待了。”他调笑的语气缓解了我紧张的情绪,我随意的骂了句,便进了单元门向楼上走去。
铜铸的暗黄色钥匙插入防盗门内,我轻轻向左转了转。
“咔啦”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街边的路灯透过窗户微微的照进来,楼前的树影打在阳台处,形成隐隐绰绰的斑驳。我试探着向门内走入一步,之前家中发生的情况仍令我心有余悸。
“磨叽啥啊?赶紧给我进去!回自己家整的像做贼一样!”身后的大云不耐烦的将我整个人推进门内而后跟了进来。大云转过身背对着我,伸手向左边的墙上摸去,想要打开灯。
“等等!”我压低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嘘...你仔细听,是不是好像有女人的声音。”
屋内静静的,书房的方向断断续续的传来低迷的女音,似乎在哼唱着一曲神秘的歌谣,没有伴奏也没有什么音调,声音忽远忽近的飘散着,有时似乎就在你耳边说话一般,有时好像又远在天边,空灵的传来。
“陈叔在听英语歌?”大云悄声问我。“这...音质还挺真切啊...”
我没有理睬他,放缓了呼吸,静静的听着。这并不是英语,而是一种类似波斯语的语言,可我具体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书房内的灯光通过门缝透了出来,结合我之前说的,大云此刻也有些紧张了。“老陈,不如还是去看看吧,在这等着也不是个事儿,万一等会儿出了什么情况咱们两个人合力按住陈叔也有把握。”
大云的建议是现下最好的办法了,得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解决问题。我看着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们二人放慢脚步,轻轻的朝书房走去,我此刻似乎能听见自己胸腔内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大云见我太过紧张,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以示安慰。
书房的门被我从外面锁上了,大云伸手缓慢的打开卡扣,铁扣碰撞的响声在静谧的气氛下如同一声声炸雷,惊的我直冒冷汗。
书房内的女声忽而停住了,我和大云在门外互相看着,也没敢轻举妄动。大约一两分钟后,歌声又响了起来。我一手撑着,将门推开了一些,屋内并没有什么异样,摆设依旧如常,甚至连之前父亲撕碎落在地上的些许纸屑都被清理干净了。
桌上放着父亲的手机,屏幕闪烁着。我和大云听见的歌谣就是从手机里传出的,奇怪的是,父亲并不在房内。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发现它播放着的并不是音频,而是一段影像视频。
视频中的背景正是这间书房,一个身材略壮的中年男子站在书桌后的空旷地有些僵硬的舞蹈着,不难认出,那正是父亲。
他双臂微曲向上高举着,好像凌空端着一个盆似的物体,双腿前后打开交错站着,跟随着音乐的旋律身体晃动,看起来怪异又荒诞。不像是什么舞蹈,倒如同古代祭祀时人们在火堆旁举行仪式的动作。
大云伸头双眼盯着屏幕,咂了咂嘴,“陈叔这整的是啥啊?我看着这舞适合在云南跳,在咱们这北方小城市施展不开啊。”
“为什么去云南?”我有些疑惑的问道。
“昨天我看电视节目上西双版纳的泼水节,那儿的姑娘都这么朝人泼水,头上举着的就是竹盆儿,陈叔这差个道具啊,哈哈哈。”大云又不正经的调侃起来。
我仍盯着屏幕看着父亲奇怪的动作,脑中思考着大云说的话。
“吱....”木门合页摩擦发出的声响忽而打破了这暂时的平和气氛。我和大云又不约而同的紧张起来,转头向门的方向望去。
一个灰黑色的人影,沉默的隐在书房外的暗处。
“谁?”大云朝门外呵了一声。
那人缓缓向前迈了两步,走进了书房灯光可及之处。是父亲,他并未作声只是平静的看着我和大云二人。看见父亲的那一瞬间,我心下不由的慌张起来,掺杂着之前并未完全平复的恐惧感,我本能的伸出一只手握住大云的胳膊。
“陈叔,这大半夜的你干嘛呢?真是给我吓死了!”大云说着撇开我的胳膊向父亲走去。
“啊...没什么,就刚才在卧室睡着了,听见书房有动静就来看看,你这么晚了不回家啊?”父亲语调平静的询问着大云。
“你还说呢,都是老陈这小子,非说你....”
“大云!闭嘴!”我急促厉声呵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我总感觉眼前的父亲有些陌生,但却难以形容。
大云嗤笑了一声,似乎对我过激的反应表示不屑,但也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揽着父亲的肩走去了客厅。
父亲转身后又别过脸,看了看仍站在书房中未动的我,而后做出“嘘”的嘴型,似乎在示意我不要说出什么。此刻,我矛盾极了,我究竟是该相信已经出现怪异行为的父亲,还是相信此刻什么都不明白的大云?或者说,我甚至怀疑自己,以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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