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的作派是强硬些。可是,扶立幼君,主持内政,革新除弊,选贤任能,哪一件没有他的功劳?平息‘五君子’乱党,对外与诸侯盟誓,维持晋国霸业,执事公正无私,对国忠心不二,谁敢说不是?”
“就这样,还被无道昏君派刺客行刺,差点身首异处。”一想到赵盾生死未卜,时间仿佛倒退到三十年前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夜,百合的眼泪又涌上来。“幸好......老爷命大福厚,逢凶化吉。”
“后来,”抹了抹眼泪,百合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国君问中军将栾书,赵氏是否确有谋反。结果......”语未竟,百合再也按捺不住,放声痛哭……
六年了,六年过去了,梦魇仍不时造访。她曾痛不欲生,沉入冰河不愿再醒来。后来,觅得稻草救了一命,渐渐浮上岸来。从此,时睡时醒,难分昼夜。
三年前,孙子归家。她告诉自己,要振作,要心宽体健,要陪伴孙子成长,看他成家,扶他立业,一心只往前看,不再回头。她甚至告诉自己,要宽恕阴险歹毒的小人,不能让仇恨蒙蔽双眼,阻碍前行的脚步。
她把自己说服之后,也如此劝说自己的孙子。他还小,前路还长,不能背负父辈家族的血仇走一生,这对他太不公平。他只要记住复兴家业,力争上游便已足够。
可是,得知赵家唯一的一席竟被拿掉,夺走之人又是当年的帮凶时,她就再也按捺不住。那些血腥残酷的往事,掀起巨浪,层层拍打她的心房。堤岸再高,也经不起排山倒海的敲打和侵蚀。
她再隐忍,不过是把往事埋藏得更深而已。那些阴暗冷寂的亡魂,不因收藏便不复存在。相反,收藏得越久,他们重见天日时的面目就更清晰狰狞,张牙舞爪,鲜活淋漓。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与她有过交集。他们不时出来鸣冤叫屈,或是深夜入梦与她重温往事。梦醒时分,留下血红的手印,逼她忆起他们曾经拥有的过往。他们害怕被遗忘,就此被湮没,不甘心永远不得昭雪。
他们当中,有人蛮横霸道,有人城府极深,有人执着阴谋算计,有人爱讨小便宜,有人中意小恩小惠。可是,他们毫无例外的统统罪不致死。那个闻之令人三代色变的“谋反罪”与他们毫无瓜葛,他们是无辜的。却无一例外,被无妄之灾波及,失去性命。
这些人,这些事,无一日不在啃噬百合的心。她再强大,见识再广博,终究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何况她还曾经是个有儿万事足的弱女子。这些冤魂掀起的惊涛骇浪,得知赵旃被踢出八卿的刹那,飙到最高。心房无法负荷,只得任由情绪崩溃,泪水奔腾。
赵武、赵旃来到百合身侧,两人一左一右跪在百合膝下,分别握住她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需要眼泪洗刷的伤痛,无人无物能替代。尽管泪水洗不白冤屈,却能戳破包袱,释放哀伤。
真相呼之欲出,赵武猜出了十分八九,然而仍是盲人摸象。待他知道全貌之后,他的反应远远超过他的预想。
哀悼因场合人员所限,只能草草收场。百合收起眼泪,紧握住侄子和孙子的手。从二者双掌传递的能量,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她的四肢百骸。终于,她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栾书说,确有其事。”百合仍抽抽噎噎。她吸吸鼻子,轻轻咳几声,继续道:“君主又问郤锜,郤锜也声称,赵家兄弟正在密谋造反。”老夫人又说不下去了,泪水不受控制的再次决堤。她埋头嘤嘤低泣,紧闭双眼,连连摇头。
“为何君主不问其他人,只问这二人的意见?”赵武满腹疑问。
“因为......栾书和郤克,都是你父亲的知交。老将军已不在,故而便问了郤锜。”提起往事,赵旃也是一脸悲愤,恨恨不已。
“郤锜我能理解,他父亲是爹的好友,他却未必是。可栾书——”,赵武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他站起身,由于用力过猛,晃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抓住桌角,这才勉强站稳。蹲得太久本就眩晕,不,此时他眩晕绝不是这个原因。
他努力回想,想从童年的记忆里抓取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对,我见过他们二人。父亲在时见过,父亲去世后,他们也来过。”
记忆的闸门被“哗”的一下推开,潮水般的往事汹涌而至,无处躲闪……
赵武记得,父亲病重时,家里来了许多人。郤老将军来过。他和韩伯伯年纪相仿,身材略微瘦小。他把他叫过去,一把抱起他,摸摸他的头。他的眼里充满慈爱,还有疼惜。对,他记得,当时他不懂,父亲走后好久他才明白。他的神情,饱含怜悯同情,心疼他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的护佑。
栾书也来过。他曾与父亲高谈阔论,他从门外走过,怯生生的。父亲把他叫进去,让他叫“栾伯伯”。他比郤老将军年轻,眉目有些凌厉。赵武不敢靠前,他还笑了笑,向他张开双臂。于是,他冲上去投入他的怀抱。
至于郤锜,郤锜……赵氏显贵时,门前车水马龙,赵武还小,人来人往根本没上心。他对心爱的竹马的关注,远远多于这些。他努力搜索……
父亲病逝后,家中还是十分热闹。郤老将军不再出现,据说是去世了。栾伯伯带一名年轻男子来过,称他“锜侄”,应该就是他。他长得比他父亲高大,瘦条条的。二人说是来探望奶奶,坐了一会就匆匆告辞。在赵武的印象中,郤锜只得淡淡一个剪影。
原来帮凶竟是他们?就算郤锜跟父亲走的路数不一致,可是......两家毕竟是世交,栾书跟郤锜不也隔代照样是朋友?为何两人要合起伙来对付昔日的知交故旧?难道二人蓄谋已久,早就暗通款曲,合谋赵家?
如果这样,当初跟父亲的情义算什么?父亲跟栾书的确相谈甚欢,郤老将军抱着他时的怜惜疼爱绝不是假的。假的真不了,真的无法造假。真的东西,尤其是感情,穿透皮肤直抵内心。假的只及皮囊,难入人心。
如果当初是真情,为何会演变成仇恨,乃至发酵蔓延至血流成河?
千头万绪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圈,一圈又一圈,眼前仿若闪过无数星星。赵武浑身发烫,额头升温,赶紧坐下来。
“武儿,没事吧?”老夫人已经暂别愁云,关切的问道。
“没事。”赵武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两个人我都见过,从前跟我们家都有往来。他们为何要陷害两位叔祖父?”
“栾书本就是个口蜜腹剑之人,令人不齿。”赵旃对栾书向来敬谢不敏。表面上滴水不漏,背地里却时射暗箭。说起他时,他的神情十分不屑。“郤锜兄弟和叔叔,跟郤老将军完全不是一路人。这三人唯利是图,贪婪狡诈。不过,他们两家勾结在一起倒是情有可原。毕竟,物以类聚。”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赵同、赵括兄弟跟栾、郤两家都不合拍,甚至很可能还结过梁子。”老夫人说道。
赵盾故去后,三兄弟陆续搬离赵家大宅。赵朔走后,三兄弟回来得更少了。媳妇孩子们的相聚却有增无减,老夫人也是从他们的夫人小妾闲谈中猜测的。
“十有八九是这样。”本来赵旃心情沮丧抹不开面子,如今话题转移,他便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认真分析起来。“我国与楚国在邲地遭遇时,三位叔叔和先穀将军是一派,坚持要与楚国斗出胜负。荀老将军对他们几人的评断都不高,其它将军也不以为然。可见他们在军中都不得人心,先辈都不看好他们。”
“哪个荀老将军?”中行氏和智氏都被称为荀氏,赵武有点懵了。
“就是智罃将军的父亲。”赵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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