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私底下,赵武还是在意的。拜见三位仇人,心中本就万千抵触,千辛万苦的跑了三地,劳碌奔波之后竟只换得冷言冷语,换是谁不郁闷失望?
赵武从未指望,从他们嘴里说出夸赞他的话。他不是出类拔萃的旷世之才,配不上交口称赞。但他自认是守信、正直、谦让的青年,绝非走鸡斗马的纨绔子弟,亦非逞凶斗狠的无礼之徒。所以,他们当他的面说出这样的祝福语,难免不平。
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很快又释然。
他们是什么人?是屠杀赵家百口人的帮凶兼刽子手。他跟他们是敌我双方,阵营对立。他们本没必要站在一起,除非将来处理政务之必须。只是因为他行大礼,对方不过出于礼节的需要,不得不应付他而已。从头到尾,他们根本没想过要给予祝福。
他是对方欲杀之后快的政敌残留的野草,他们不践踏也还罢了,还复何求?既然对方只是敷衍,何必把他们的说话放在心上?一味介怀,岂非给自己添堵?
更何况,郤氏一门三杰,凶恶狂傲人尽皆知。今日的赵氏,想与他们抗衡,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他们根本没有必要针对赵武,不过是我行我素习惯了,对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随便矜夸两句。
再说了,他们所说,也不尽然是歪曲讽刺。郤犨是公族大夫,公族的青年男子跟赵武一般大的有好几个,都在等待合适的官职派遣。论家世地位,赵武居中下,自然要排在他人之后。提前告知,让他有心理准备,也不算错。
“既然如此,就不要被他们的话左右自己的心态。”张孟安抚道:“你本性质朴,如佩戴之美玉——”他指指赵武腰间悬挂的玉佩,“假以时日,你的质地品德一定会为人所知,不必在乎任何诋毁中伤。”
“这玉佩是我娘送的。”说到这,赵武嘴角上扬。
“难怪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原来出自宫中。”除了博览群书,张孟对玉石也研究颇多。一看品相便知不俗,轻轻一触马上判定是极品。听赵武说到来历,这才恍然大悟。
“韩将军是赵府的故旧,对你,定是一番慰勉。”张孟又道。
“嗯,韩伯伯语重心长——”赵武缓缓说道:“学会谨慎戒惧才叫成人。成人之始,就要亲近善人。善人再推荐善人,循环交接,不善的人就无法接近。如果一开始就亲近不善之人,不善之人又引来不善之人,善人就没法接近。”
“正如草木生长,各以其类聚集在一起。人戴上冠冕,如同宫室有了墙屋。除了时常去除污秽保持清洁,不必再有任何增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亲善人远小人。韩将军是提醒你,从现在开始就要端正自己。你若是正派之人,必然是与清廉高洁之人为友,奸邪小人不能入你的眼。反之,则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如何择交,你可要深思熟虑。”张孟点评道。
“是,武儿一定牢记。”
“那个被楚国囚禁十年,最后又得全身而退的智氏家的儿子呢?”张孟问道。
“大夫说的是智罃将军吧?”
“正是。”张孟道:“当年他身陷敌营,万分危急之际,幸好他父亲智慧过人,否则,怕是凶多吉少啊。”
“嗯,智伯伯是吉人只有天相。”赵武附和道。
“对了,他那同族的侄子你可有去拜见?”张孟又问。
“去了。中行偃将军,现居上军佐,位在智罃将军之上。”赵武以为张孟不清楚,对他解释道。
“他跟你说了什么?”张孟问。
“他夸赞我年轻大有可为,又说......可惜自己老了,还叹了口气。”在赵武看来,中行氏和智氏,两位将军相差好远。
“另一个呢?”
“智罃将军鼓励我要好好努力!”赵武说道:“他说,‘作为赵成子(注:赵衰)、赵宣子(注:赵盾)的后代,如果老大还在做大夫,岂非耻辱?成子的文才,宣子的忠心,怎能遗忘?成子通晓前代的典章,精通法令,以此辅佐文公,即是文。宣子在襄公、灵公时尽心谏诤,因为强谏还被灵公憎恨,差点丢了性命,冒死进谏就是忠!’”
“‘你要努力进取。有宣子的忠心,再加成子的文才,事奉君王一定能成功。’”回想这段话,赵武不禁有些伤感。曾祖父、祖父何等风流人物,如果得知赵家成了这般模样,会不会暗自伤神扼腕叹息?
“甚是有理。”张孟大加赞赏道:“你曾祖父和祖父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有大功于社稷。你要向他们看齐,以他们为榜样。集合两者之长,何愁不能流芳百世?”
“武儿一定尽力行之。”赵武默默下定决心。
“两相比较,两位荀家将军的境界,高下立分。”张孟又道:“那中行偃,明明比智罃年轻,却说自己老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智罃却不然。他对你的一番激励,是发自内心的期盼你有个好前程。可见,他的胸中仍怀有一番抱负,否则定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嗯,就是。”赵武赞同。
张孟又道:“你到此处来,也想听听我对你的寄望,对吧?”
赵武点点头,“正是,武儿特来听大夫教诲。”
“晋国最有权势的八人对你的寄语,已经涵盖方方面面。我想表达的也囊括其中,不必赘述。只是,我还想提醒你,要分清良莠,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则弃之。”
“晚辈愿闻其详。”赵武恭敬的说道。
“言为心声。”张孟仔细分析道:“郤氏一门三人所说,丧气消沉,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表达对你的不屑。不必理会,抛诸脑后便是;中行偃所说,表明他正处自伤自怜之中。对你毫无裨益,也可忽视;栾书在你面前评价你父亲的不是,难免狂傲无礼,不合时宜。不过,他勉励你行事讲求实效,倒是不错。可撷取之,时常自勉。”
“对你最有启发的当属韩厥、智罃、士燮三位将军的寄语。”张孟停顿片刻,看看赵武,“我想,他们三人应该还跟赵府保持来往,对吧?”
“正是。”赵武点点头,“三位伯伯不时到寒舍论政谈事,对武儿有诸多启示教诲。”
“这就对了。他们对你是真切的关怀爱护,这些真挚的情谊流溢于言语。”张孟又道:“韩将军所说,戒慎警惕,亲善远恶,本是做人成事的根本;智将军要你感恩先祖,有了他们的恩德滋润才有了你。知恩图报,所以要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将来以才华治国,以忠心辅君。至于士将军——”
“他提醒你,戒骄戒躁,广听善言。避免骄傲,是要你修行品德,保持谦和。以德立身,成就一番事业。”
“三位伯伯的谆谆教诲,赵武定会铭记在心,多谢先生提点!”赵武满心感激。
“不过啊——”张孟又道:“士将军的一番劝勉,提到古代圣明君王的纳谏良策,怕是别有深意。除了勉励你之外,恐怕也是他今日的所思所想啊。”
“应该是。”赵武想了想,说道:“我国与楚国在鄢陵爆发的战役,士将军从头到尾都不主张用兵。奈何君主不肯采纳,执意要出兵。为此,士将军一直郁郁难释,闭门不出。后来,智伯伯、韩伯伯和我三人登门拜访,他才不得已接待了我们。”
“竟有此事?”张孟很惊讶,“想不到士将军脾气如此耿直。”
“士伯伯宽厚仁爱,忧国忧民。他说,两国用兵首先是对百姓不利,还拖累国家消耗财用。士伯伯还说,方今内患积重,解决内患为上,保留一两个外患并非坏事。”
“士将军所言极是。”张孟点点头,颇为赞同,“方今权臣嚣张无度,宠臣摩拳擦掌,后宫姬妾的亲属裙带更是跃跃欲试。人人都想求取更多的财富土地,争斗定会剧烈频繁。士将军所忧,并非危言耸听,一场风暴,怕是快来了。”
“就算应验,但愿是和风细雨,不要波及太广,伤害太多人。”赵武由衷的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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