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士匄这才领悟到父亲的担忧,“所以,爹的荒唐之举是想借此避过祸乱?”
“终于明白爹的苦心了?”士燮稍感欣慰。
“可是爹不必如此啊。”士匄又急了,“他们如何斗法,爹不参与便是了,为何要以如此极端的方式,不惜牺牲生命?您要是——”一想到这,堂堂男子汉也忍不住鼻子一酸,“那——我和娘,全家上下几十口,您就舍得不管了?”
“七尺男儿还掉眼泪,你说你——”士燮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爹已年迈迟暮,迟早有这么一日,你有妻室孩子,终究要往前看。”
“难道就没有其它选择?我不相信,他们敢逼迫爹选边站。”
“其他人或者可以虚与委蛇,可我不行。”士燮长叹一口气道:“国君骄傲自满,郤氏不可一世,栾书心狠手辣,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复杂纷繁。除了郤氏、栾书,八卿只剩我、智罃、韩厥、中行偃四人。他们三人居下位,或可勉强逃过。而我——”
“士氏仅我一人列卿,偏偏又位列第二,我的态度至关重要。无论站在哪一边,恐都难逃厄运。”
“命数自有天定,爹又何苦如此执著?”士匄仍不放弃劝说。
“有些祸,闪避不开,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有些是人定,只要修身养心,远离是非,就能峰回路转。”士燮感慨道。
“既然如此,爹就不要让他们帮你祈——”那个字士匄避开不提,“一切顺其自然。该来的避不开,我们一起承担。命由天定,福自己求,让他们为士氏祈福,岂不更好?”
“命由天定,福自己求——”士燮笑容满面,频频点头,“说得好。由来继承家业,爹可以放心了。”
“爹——”士匄不屈不挠,企图劝阻父亲的“离经叛道”。
“爹答应你,不再强求,可是,你也不要阻止我如何想。咱们相互妥协,好不好?”
“好好好。”平日里,士燮是位宽厚的长者,一旦遇到自己认定的事就顽固不化,拗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士匄了解自己的父亲,无奈只得妥协。
这一夜,士燮难以入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体疲惫,脑袋却不听使唤的兴奋叫嚣。他想了许多,杂乱无章。有最近的,有从前的,有更久远的,还有孩童时期的。整个人生都跑到面前,提醒他要忆起它们的好,不可遗忘。它们拉拉扯扯,相互推搡,互不相让,争先恐后想要得到他的宠幸。
那年,父亲奉命去秦国迎接储君,欢欢喜喜的去了,谁知一走竟六年不归。父亲走时,他还未行冠礼,父亲归时,他已成家立室稚子在怀。
父亲主动告老,之后他便入卿。果然不出父亲所料,君主很快对齐国用兵。人生第一次作为将帅出征,他是既期待又忐忑。幸好,我军大胜,一颗心总算落地。
凯旋之时,他故意落在队伍之后。父亲问他为何迟归。毕竟,上阵杀敌,生怕有什么闪失,从他走后,父亲便担忧不已。他回道:“如果站在队伍前列,岂不是抢了主帅的风头?”父亲听后,对他赞不绝口。因为他的谦让谨慎,主帅郤克对他赞赏有加,国君甚至称赞他的功劳不亚于郤克。
那个腥风血雨的前夜,父亲匆匆辞世。如果知道赵氏最后竟只剩下一名孤儿,不知他会不会也因此掬一把同情泪?应该会的。父亲跟赵盾虽有过龃龉,赵盾终究还是设计将他迎了回来并委以重任。眼见昔日贵盛的家族变得如此不堪,父亲定会替他们不值。
施展霸权的晋国,疲惫不堪的将士,这些年大大小小多少战役?讨齐、伐郯、攻郑,更别说对楚。戎马倥偬,战事不断,早已厌恶征伐的他态度鲜明的举起“反战”旗帜。为了停战止戈,他四处奔走,竭尽全力。
终于,相互攻伐半个世纪的两个中原大国走到了和平盟约的桌面前。他厥功甚伟——这是君主对他的评价。未来虽难言乐观,毕竟已经约定停止用兵,他仍十分欣慰。
果然不出所料,晋楚停战只维持了四年。楚国动作频频,晋国不堪忍受。晋国的主战派极力主张,要用行动证明,晋国中原霸权不可侵犯。中原争霸的核心始终未变——仍是郑国的归属问题。战与不战,郑国都会继续摇摆在两个大国之间,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然而,跟四年前不同,晋国内部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郤犨入卿,郤氏隆盛,朝中布满他们的亲属党羽。栾书虽居八卿之首,掌控经营之能却远远落后于郤锜,栾氏的声势影响也弱于郤氏。到如今,二者的明争暗斗又多了鲜血人命的纠葛。
这还不算。厉公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内外嬖众多。宠臣爱侍仗着国君的威风四处横行,威风八面。他们跟郤氏相遇,比之于晋国和楚国争霸,战况激烈程度定是难分伯仲。眼看已处悬崖边,只等某一时刻,某个触发点,某个信号,战火必将点燃。
他是士会的儿子,具备和父亲同样敏锐的直觉。他绝不是杞人忧天,这一点他很自信。任性骄傲最终会令人丧失心智,铸就大错。无论地位权力多高,手握多少兵士,都难逃惩处。梁国的灭亡不就是最好的佐证?
梁国国君好土功,四处役民修建城邑,建好之后却不让百姓居处其中。百姓不堪其苦,纷纷逃窜。昏庸残暴的国君为约束其民继续受其役使,下令五家为伍,相互制约。若一家有人逃亡,五家俱诛。酷令一出,尸横遍野,国中尽空,最终为秦所灭。
史家称梁国乃自取灭亡。何故作如此评价?只因国君自恃高位,刚愎自用,滥用刑罚,暴虐无道,不顾民力,不及人情。天不令其亡,留之何用?
如今的晋国是山雨欲来,妖风满楼。世人只知静观其变,他却不堪忍受,不欲亲眼见证又一场宫廷流血。不知者谓他何求,唯有懂的人才知他心忧,然而懂的人只有自己。不知他是否有幸像父亲一样,避开这场惊涛骇浪?
月前,赵武登门拜访。他曾提醒他,务必谦让谨慎。这是他的行事原则,受益终生,所以寄望少年也能一以贯之。赵氏的惨剧,乃是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多股力量相继作用,最终形成合力,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然而,追根溯源,赵氏兄弟的傲慢任性难脱干系。
所以,他的寄语深藏更深层次的隐喻。他没有说破,毕竟已成过往,何必徒增不快?然而他相信那少年能懂,也能践行。一系列的重击早已将他一出生便拥有的豪门世族的光环震碎,随之而去的还有依附其上的骄傲荣耀。只要他砥砺前行,一定能将赵氏带出泥淖,迎来崭新的未来。
想到那位朝气蓬勃的少年,再看看家中能言善辩的儿子。他有一颗成就大业的心,孝顺知礼,才干过人。将来,他的成就一定会大大超过自己,甚至可以比肩他的祖父。想到这,士燮长长舒了口气,渐渐眼皮沉重……
潮水般的回忆忽然而至,被一一点名后又慢慢退去。有多少朵浪花被忆起,便有多少美好照亮心扉。每一颗晶莹的点滴都饱含喜悲,每当回首,她们就摇曳在风中,令人心旌荡漾。
从前,曾为此慷慨激昂也好,痛不欲生也罢,都会随时光流转逝去无踪,难以寻觅。它们早已与千万海浪一道涌入大海,投向历史的河流奔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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