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命人拿来笔墨,两人各自书写。写完一对照,竟是同一字——“栾”!
“不是知音不聚头啊。”叔向大笑道:“上次老夫身陷囹圄,赵将军第一时间赶去探望,出狱归家时也是赵将军第一个去问候。从那时起,老夫便知,与赵将军的缘分算是埋下起因了。”
“在下惭愧。太傅身陷绝境,竟不能出半分力气,只是徒劳伤感而已。无功而返,实在羞愧。”
十人被捕后,赵武曾面见晋平公,极力规劝。不料平公不以为然,以为事关谋反宁可错杀也不可放纵。赵武还想提羊舌氏三兄弟被牵连之事,平公却借故有事要他退下。赵武无奈,只得告退。
“赵将军切勿自责。”叔向宽慰道:“万事皆有因果。老夫的因,需借助祁奚之力,方可解脱。解了便是,何必强求非谁不可?”
“太傅襟怀坦荡,宽容仁厚,实非常人所能及,在下佩服。”赵武语气恭敬。
“赵将军过奖。”叔向说道:“果真如此,也不会为个‘栾’字彻夜难安了。”
“太傅可是担心,栾盈不肯罢休,必会为害晋国?”赵武问道。
“正是。”叔向点点头道:“之前听说他已到楚国,想不到停留不久又去了齐国。”
“现在看来,如果他一直在楚国呆下去还好,去了齐国怕是不得了。”赵武说道。
“是啊。齐国君主傲慢无礼,恐怕会背弃盟约有所动作。”叔向长叹一声。
“‘商任会盟’时,太傅就曾对齐国国君、卫国国君下过断语,想来必是八九不离十。”赵武说道。
去年冬季,包括晋国在内的九国国君在商任会盟。齐国国君和卫国国君表现得非常傲慢,对盟主、盟友都有无礼怠慢之处。
当时,叔向随侍平公一侧,他大胆预言道:“两位国君必定不免于祸难。会见、朝见必以礼仪贯穿始终。礼仪承载政事如同车子载人,政事又是身之寄托。轻慢礼仪,政事就会有失误,政事失误就难以立身处世。动乱岂非顺理成章?”
“前有‘商任会盟’,今年又有‘沙随会盟’。齐国国君参与会盟,盟誓也签了,背地里却收留栾盈,岂非心怀不轨?”叔向对齐国国君真是无语。
就在前不久,晋平公又号令诸侯盟会。鲁襄公、齐庄公、宋平公、卫侯、郑简公、曹武公、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等十一国在沙随会面。盟会主题同前次会盟一样——驱逐栾氏。
“前次会盟还好说,毕竟当时栾盈还在楚国。这次会盟之前,明明栾盈已经到了齐国,齐国国君不仅收留,据说还待为上宾。自以为瞒天过海,岂知世上断无不透风的墙。”赵武深感不安。
“齐国先君灵公在位时,一直想复兴齐国霸业。为此,屡次与我国针锋相对。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平阴之战’差点弃国而逃。幸亏太子光及时阻拦,才没落下贻笑大方的话柄。”
“齐灵公昏聩无知,内宠颇多。晚年疼爱幼子,欲废长立幼。一干大臣极力反对,上大夫晏婴也多次劝谏,仍是无法改变他的心意。最后还是废太子光,改立公子牙为太子,高厚为太傅,夙沙卫为少傅。”
“太子光多次代表齐国参与诸侯会盟,人人皆知,他是既定储君。如此做法,必定引起强烈反弹。他却不顾众意,一意孤行,还说‘政之在我’,何等傲慢?”
“灵公患病,大臣崔杼偷偷将公子光迎回来,复立公子光为太子。公子光杀死公子牙及其母,公子牙族人被驱逐,高厚、夙沙卫也先后被杀。公子光如愿登上大位,大权由崔杼把持。”
赵武与叔向,你一言我一语,将现任齐国君主齐庄公的继位背景回顾一遍。说完,两人都摇摇头,一脸无奈。
“这位齐国君主的继位过程就是一部血腥杀戮史,其人之狠戾暴虐可见一斑。”叔向说道:“齐君之所以接纳栾盈,一定是想瞅准时机对付我国。”
“难道他还妄想恢复桓公时的霸业不成?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赵武相当不以为然。
在赵武看来,如今的齐国根本不具备实力成为霸主。齐灵公的屡次挑衅惹得城门失火,差点出走他乡。齐庄公亲眼见证,难道他是忘了当日的耻辱狼狈不成?
“齐国国君应该不敢报如此大的野心,毕竟今日不同往日,齐国不得天佑久矣。”叔向分析道:“他们应该是想借机洗刷‘平阴之役’所受的耻辱。”
“光这一点,足够令他们同仇敌忾了。”赵武说道。
栾盈有被逐之恨,齐国有城门失火之耻,共同的目标足以铸就一段坚固的友谊。齐国对晋国的发难,或迟或早,应该都会来。
“如果真有这一难,全部罪责并非都在齐国或栾盈,我国也有责任。”叔向感叹道:“无故将人驱离,大肆清除异己,随意对其定罪,召集盟友对人赶尽杀绝。困兽犹斗,何况是名门世家之后?曾经出将入卿,怎能不尽全力放手一搏?”
“太傅所虑,与在下所想,不谋而合。”赵武与叔向的想法一致,“士匄实在太过霸道,竟未习得其父半点仁慈心软。自家亲属,何需如此绝决?”
“士匄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与其父行事泾渭分明,风格迥异。谋反之罪虽有士鞅首告,然理由太过牵强,分明是借机报复。可是,栾氏也不能说全然无辜。”思考片刻,叔向说道。
“此话怎讲?栾盈明明是位礼贤下士的君子。”赵武不解。
“从前德行败坏太多,纵有栾盈大力修补,无奈前人造业太过深重。墙倒众人推,一下便失了势。”叔向说道。
赵武不语。前人恩怨今人受,如果这也是天道之一,那么他是幸运的。假若赵同、赵括两位叔祖父结下的仇怨没有及时报在他们身上,岂非要报在他的身上?他们亲手种下仇恨又自食苦果,赵武承受的不过是薄凉的人情,萧瑟的赵家大宅。
相比栾盈的颠沛流离,赵武好上千百倍。他应该庆幸自己的幸运,可他却笑不出来。
“赵将军是不是......许多感悟?”赵武沉默,叔向又道。
“想到曾经的自己,如今的栾盈,竟有同病相怜之感。”赵武回道。
“栾氏凭何与赵氏相比?天渊之别。”叔向不以为然,“赵氏有陪同文公流亡十九年之功,推位让贤之义,忠君之节,扶助韩氏后裔之悯。奉行善事,善果累累。赵将军本人又谦和良善,不矜功不侮慢。如此德厚之家,就算偶尔行差踏错,仍能回到正途,再行功业。栾氏——”
“栾氏又如何?”赵武追问。
“远的不说,栾书何曾行过善?栾黡何曾对人假以辞色?父子俩有赫赫战功不假,然结怨甚众,何来福佑?”叔向说道。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武只得如此作结。
回望过往,赵武入仕已有二十余年。自问战场立功不多,距栾黡、魏绛等人相去甚远。论文才,与彩笔昔曾干气象的吕相也是云泥之别。
所幸,一路并未树敌。有不平则鸣,虽据理力争,却不到不可开交,鱼死网破的境地。陈情表意,劝善规过,竭尽全力,也就心安理得。
听完叔向一番话,赵武心有戚戚焉。功业文才不可强求,谨慎谦逊却不可不修。纵然身居高位也不可仗势欺人,心平气和谦卑退让才是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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