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吉说的另眼相看,牵涉到一件往事:
从前,子产有事委派公孙段去处理,委派之时还承诺要赠送城邑给他。游吉很纳闷,曾与子产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游吉问:“国皆众人之国,为何派遣他去行事却要给予赏赐?”
子产回:“无欲实难。使各人皆得其欲,以便成其事。城邑皆属国,不过暂时归属不同的人拥有罢了,何必爱惜城邑?”
游吉又问:“四方邻国如何看待此事?”
子产回:“之所以赠送其邑,不是为了相违,乃是为了使行事顺利,邻国何来指责?《郑书》有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若要国家安定,首先要安抚大族。丰氏与罕氏、驷氏皆大族,安抚好大族,国家稳定,再图谋他事,岂有不成之理?”
果然不出所料,公孙段圆满完成任务,各方皆满意。
“此一时彼一时。”子产缓缓说道:“从前我下令赏赐给他的封邑,他推托之后欣然接受。此次国君要封他为卿,他也推托再三,最后也接受了。日久知人心,这样的人,谦让是假,虚伪是真。”
“何以见得?”游吉不解。
“我对他封赏他不敢接受,乃是因为他人被派遣任务没有赏赐,只对他一人行赏,他害怕遭受非议指责,所以拒绝。这是人之常情。非不想,实不敢。”子产认真分析道:“国君对他的封赏则不同。有功便赏,这是惯例。丰氏是大族,伯有既死,位置空缺,由他替代再正常不过。反复推托最后仍是欣然受之,岂非矫情?”
“有几分道理。”游吉想了想,点头赞同。
真谦还是假让?《颜氏家训》曾引用“伯石(公孙段,字伯石)让卿”论述“巧伪”与“拙诚”。
孔子弟子宓子贱曾说过:“诚于此者形于彼”。意思是,人的虚实真伪在乎心,言为心声,行为心迹,只要认真观察,必能探出实情。除了伯石让卿,后世还有王莽辞政可为印证——
据《汉书 王莽传》记载,西汉末年,大司马王根向汉成帝推荐王莽代其职,汉成帝采纳他的提议将王莽擢升为大司马。之后不久,成帝驾崩,哀帝即位。王太后令王莽辞官归家,让权给哀帝的外家,于是王莽上疏乞骸骨。
结果,哀帝遣尚书令诏莽曰:“先帝委政于君而弃群臣,朕得奉宗庙,诚嘉与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已诏尚书待君奏事。”
又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卫尉傅喜白太后曰:“皇帝闻太后诏,甚悲。大司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听政。”太后复令莽视事。
王莽辞大司马,比之伯石辞卿更甚。他不是推托,而是主动请求归田。乍看之下,其胸襟之宽阔可见一斑,然而,这一切都是表象。
后来,王莽逼子自杀成其“大义灭亲,铁面无私”的令名。又与群臣合演双簧,榨取美誉。但凡有利可图,有人出头为其请奏,他则倾心演出一场哭泣推托,最后勉为其难不得不收受利益的桥段。借此迷惑上下,掩饰其图谋不轨的野心。
最后的最后,异己清除,人心收买完毕,汉家易主,王莽篡位成功。
子产没有千里眼,他不可能穿越时光结识王莽,得知王莽篡位证明自己的推论。他对伯石的评价却是眼光独到,入木三分。只有知人识世甚深者,方能有此见解。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写道: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世人多有清名扬播后便寻钱纳财,信誉显露后就不再信守诺言,却不知后者之戈戟可以刺穿前者之盾牌。
又及: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伯石、王莽之辈,他们都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后人对此事做了记载,世代流传,读后令人毛骨悚然。
后人看前人事,自是清楚明白,因为结果已经显现,动机便昭然若揭。当时之人却未必能看清楚,识破其局。如果众人都看清王莽的意图,岂会无人阻止他篡位?怕是早早就把他杀了以绝汉室后患。
只有有心人才能洞悉真相,察觉其人之真实用心——“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
“难怪执政大人下令,命公孙段位列下卿,想来是对其有所猜忌所致。”游吉总结道。
“外界以为其人谦逊有礼,应当赋予大位,然吾知其巧饰伪善,所以有所提防。又恐其野心膨胀,将来恃权作乱,故而如此。”子产与游吉交往甚密,二人一向坦诚交心,子产升任执政,游吉更是他的左臂右膀。对他,子产无需隐瞒。
伯石之举,是不折不扣的“巧伪”。若非子产洞察世事,旁人无从察觉。察觉之后,也非全然摒弃。继续任用,不过稍微打压,戒备常在。由此可见,子产识人用人非常老道。
“丰氏必是因此对你怀恨在心,才会因祭祀之事就召集家兵。”游吉感叹道:“登执政之位虽好,却逢多事之秋,身处险境仍要履行职能,实在难上加难啊。”
公孙段有两个儿子,一个丰施,一个丰卷。正逢祭祖,丰卷想田猎获取禽兽作为祭品。依礼,田猎有时序要求。再者,祭品的等级品种也有严格规定。与卿大夫的身份相适应的才能用,如有逾越,必须向上请示。
丰卷的愿望与家族身份不符,于是向子产请求,子产很快回绝了他。子产给出理由是——田猎作为祭品是君主才有的权力。除了国君用新猎之兽作为祭品之外,其余人等则要视情况而定。如果恰巧有多余是可以的,如果没有,用普通的即可。
丰卷很生气。祭祖是大事,子产不同意他的请求在他看来就是故意为难。一气之下,他马上回家率领家兵往子产家奔去。兄长丰施极力劝阻,他也不听。很快,子产家被丰氏的族人团团包围,各卿家都收到消息,纷纷赶来。
眼看马上就要兵戎相见,子皮又一次挽狂澜于既倒。他命令军队上前,把丰氏的家兵全部扣押,并将丰卷驱逐出境,终于将祸乱扼杀于摇篮。
“我拒绝丰卷的请求后,已经做好准备再次出走。”子产很淡定,“丰氏和驷氏同样霸道。丰卷岂会不知祭祀礼制?他既清楚还要逾越,问我不过是多此一举,无非是想找个理由寻衅闹事而已,他的居心早被我识破。”
“幸好子皮及时出现,否则恐怕又来一场械斗。”游吉摇头道:“兄弟众多,族大者无礼刚愎,族小者只得听令从事,一个不小心还被牵连。吾今虽为卿,实则诚惶诚恐。”
“何必惶恐?”子产坦然道:“能进则进,居位则尽职,不能自保则求身退,去往他国避难。难道还要赶尽杀绝?自问并未冲撞得罪任何一家,如此小心还要被株连,国之大乱恐怕不久矣。索性走个痛快,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处?”
“世上有几人有执政大人的胸襟?”游吉十分动容,“被驱逐者,按理应官职被革,封邑田地被夺。丰卷一心要对执政大人不利,照理说是非已分,丰卷的财用器物皆应归于你的名下。为何竟不接纳,反而要丰氏族人自行保管,待他日丰卷返国归还?你不怕引来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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