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可就冤枉别人了。”赵武给贺风斟上半杯茶,递到他手上,笑眯眯的说道:“我是身兼军政两职,他们只顾好自己的职责范围即可,其余的大可不必费心。照你这么说,我当初任下军佐便要跟中军元帅一样,岂不是要求太过?”
说完,他拍拍贺风的胳膊,“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我没事,从前多艰难不也熬过来了?好歹晋楚已经停战,比从前不知好过多少,对吧?”
“话虽如此,可是老爷的笑容比从前少,唉声叹气比从前多,又是为何?”贺风早已是半个朝中人,眼明心亮得很。
“人老多愁——”赵武想了好一会才憋出这理由,自己都忍不住笑。“好了,贺总管,今天就放过我吧。我答应你,一定多歇息少思考,这样总行了吧?”
“老爷记得今日说的话就好。”贺风知道赵武的脾气,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好说话,可是他一旦决定话题到此为止,最好还是不要执著的追究下去。否则惹他不快,发起火来也是很吓人的。
“我向来重承诺,怎会食言?”赵武满口答应。说完,他看向贺风,主仆二人默契的对视点头。
“爹——”两人正准备聊点别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爹,贺叔。”赵成气喘吁吁的赶来。
“何事着急若此?”赵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赵武好奇问道。
“娘亲自下令,说是舅舅派人送来几匹缎子裁做衣裳,要我务必请爹去看看哪个样式好。”父亲一脸惊讶,赵成小心翼翼道:“爹下值在家,自然不会有军国大事需要裁决。至于家中大事......这个......算是一件,对吧?”说完,他看看父亲又看看贺风。
贺风何等聪明滑头,马上附和道:“赵府大事无非如此,何况夫人亲命,定是第一等要事,老爷还是赶紧去吧。”
“你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生怕他不去似的,赵武觉得好笑,“我没说不去,只是觉得好奇,为何成儿会如此着急。”
“娘下的令,向来是六百里加急,中间不得换马,不得下驿站歇息,孩儿哪敢不急急来报?”说完,赵成暗暗感叹,有个急起来火烧火燎的娘和处变不惊的爹,真是为难了他这个做儿子的。
“我猜,我要是再不动身,恐怕你就要被定下不能如期完成任务的罪名了。”赵武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知子莫若父,多谢爹体谅。”赵成跟在父亲身后,一同去与母亲会合。
父子俩一前一后渐渐远去,贺风忽然百感交集,不知怎么的,眼眶竟热热的。
少爷——这是从前他对赵武的称呼。刚出生的他,紧闭双眼,皱巴巴的,像是苦恼缠身的小老头。他踮起脚尖在窗外偷看,小小的人儿被裹在襁褓,整日昏睡,一动不动。
后来,他学会翻身、爬行、走路、奔跑、跳跃,爬高窜低。时而像小猴,时而像跳脱的野兔。所到之处,笑声、哭喊声、嬉闹声盈满整个宅院,无一角落被遗忘。生活在宅院的每个人都会被他发出的声音吸引,偶尔驻足观望,他便停下来。问一个问题,或是讨要一块糖果,奶声奶气,童言童语,令人忍俊不禁。
这个整日熟睡的小小人儿怎么突然就会习字对话,贺风好长一段时间都反应不过来。起初,他不被允许接近这孩子。他虽是贺总管的义子,毕竟仍是孩子,生怕不会照顾,弄伤这柔弱的生命。
渐渐的,他长大了,他也长大了。大的照顾小的——这是父母养育同胞兄弟的铁律。贺风没有同样尊贵的出生,然而他却记住了——好生照顾少爷,永远保护他,一生一世。
从此,谨守这条铁律。少爷所到之处,他寸步不离。少爷在玩闹,他是不能玩的。尽管他也想参与其中,但是他担心,一旦投入,很可能顾不上少爷。只要他少看一眼,少爷很可能就会受伤。他对少爷的紧张,毫不夸张的说,甚至超越了少爷的爹娘。他像个二十四小时贴身保镖,拿着仆人的工钱,操的是董事长的心。
义父过世后,这种责任感更是爆棚,差点令他不胜负荷。他甚至做梦都会梦到因为他的疏忽少爷掉到池塘,差点溺水而亡。他吓出一声冷汗,尖叫醒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只是梦境而已。
披着十几岁的皮囊,端着一颗老父亲的心,矛盾纠结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少爷总算十来岁了,他也步入青年。这才身心合一,找回青春调皮活泼的自己,跟着少爷一起玩闹。
可惜天不遂人愿,快乐无忧才两年,赵氏就遭横祸,家破人亡,险些被抄家灭门。万幸的是,九死一生,总算保住了赵家的地位田产。不想,少爷被亲生母亲带走,一去三年!
他的青春刚被点燃,瞬间又被瓢泼大雨浇灭。三年的寂寞空虚冷,只有自己体味。与他一起服役赵氏的人纷纷离去,除了几个侍奉老夫人多年的忠仆,就他一个后生晚辈。想来少爷应该也是孤独的,但是好歹他有亲生母亲在身旁,还有一干仆从围绕左右。不像他,身份是仆役,心却同赵家紧紧相依,为赵氏黯然伤神,为失去伙伴难过痛哭。
难熬的三年总算过去,少爷总算回来了。可是,少爷长大的同时却变忧郁了。他时常一人独坐,半晌不说话,或是半夜暗自垂泪,抱着枕头嘤嘤低泣。
他偷偷躲在门后,静静倾听,隔着门板,却挡不住绵长的悲彻扑面而来。回想那个午后,他好奇的把眼光投向襁褓中的少爷,距离虽远,却有阵阵生命的温情汹涌而至。这个寂静的夜晚,夜凉如水,为何只有世事的无奈充斥其间?门内的人永远不知道,藏在门外的那个人,一颗心也跟随他悲鸣。
幸好,少爷慢慢想通,变得越来越开朗。接着是弱冠,入仕,入卿,一步步的由下军佐升任中军元帅。看着少爷一点点的挑起赵氏家族的重担,贺风觉得自己像个望子成龙的父亲,满心欢喜欣慰。
然而,执掌军政的少爷迅速瘦削枯槁。为了弭兵会盟,不知熬了多少夜晚。那个时候,晋楚两国的形势非常微妙。本以为楚国令尹看在和少爷是朋友的份上会加速议和的达成,后来听说并非如此。少爷率军抵达宋国,双方差点兵戎相见。少爷返家,贺风一看,心下一惊:怎么一夜之间竟苍老了这么多?
从那天起,贺风的心就一直提在嗓子眼上。生怕少爷生病,咳嗽着凉。不只他,夫人也担心,还派了大夫到家中把脉。大夫倒是很乐观,说是无大碍。只要注意调整心绪,不可起伏太大,否则恐伤元气,引起紊乱,伤及五脏。
直到今日,贺风仍怀疑大夫的诊断。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没有发现,否则为何同龄的韩将军看起来比少爷年纪轻了至少五岁?两人地位相近,何至于相差如此之远?苍老来得如此突然,少爷又没病倒,那就意味着有更严重的隐藏着的毛病,只是暂时没被发现而已。
为此,夫人也曾与他商谈过对策。可是不见病发,只得按照大夫开出的药方,日常进补调理。
不知为何,今日看到少爷独坐凉亭,竟觉得格外感伤。贺风想,自己是老了,变得多愁善感。身体也不听使唤,站一下就觉得累,坐久了也不行。手脚头脑像是对他不满似的,联手制造不舒服为难他。
少爷变成老爷,小少爷成了少爷。少爷已经娶妻生子,诞下小小少爷,不!是小少爷才对。小少爷已经满地跑,蹦蹦跳跳的很是活泼,如同新春伊始的嫩芽般可爱灵气。新的少爷、少夫人,新的小少爷,跟惊雷一响蛰伏苏醒的万物般,降生在这院落,生根繁衍,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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