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卿相太傅(4)

“多赖平日爱好捉摸,经常往来宫中。众人与我熟识,故而都听我调遣。”回想少不更事的年纪,子产的神情又恢复如常。“事后想来也颇为后怕。如果叛乱者并未逃去北宫,而是正面杀过来,恐怕我这条小命早已命丧黄泉。”

“吉人自有天相。执政自小便聪颖过人,语惊四座,必得天佑。”子产年少时便声名远扬,叔向对这位少年英才十分留意,早知他不同寻常。

“太傅的令名传遍诸侯各国,侨之孩提往事实在不值一提。”子产摇头。

孩提之事,指的是父亲遭受意外的前两年,郑国听命晋国出兵讨伐蔡国。结果,郑国大败蔡国并俘获蔡国司马公子燮。朝野上下为之兴奋不已。一帮叔伯卿相为此津津乐道,子产却不以为然。

他认为,郑国身为小国,在大国中生存就得侍奉好大国。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公然讨伐楚国的盟国蔡国。他预料,楚国定不饶恕,郑国很快又要不得安宁。

当时父亲子国马上喝止他,说他是孩童议政,不知天高地厚。结果证明子产预言不错,楚国马上兴兵报复。很快,郑国又陷入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摇摆不定的状态,上下叫苦不迭。

“语出惊人的,我国也有一人——下军将士鞅。”叔向说道:“当年与楚对阵,他主动献计,也被父亲喝止。不过,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士将军位列贵国六卿,想来亦是能人贤臣,在下岂能与他相提并论。”子产说道。

“非也。”叔向摇头。

“莫非有何内情?”子产很好奇,为何叔向会否认?

“士将军的确位居六卿,为人却难与执政并肩。”叔向缓缓说道:“栾氏谋反之罪,全由其构陷,只为报复曾被栾黡逼迫逃亡秦国之仇。”

“啊?”子产大惊,“栾氏据曲沃城谋反是事实,齐国将栾盈偷运至曲沃也是事实,为何会与士将军有关?”

“栾盈出走,党羽被擒,全是士氏父子一力操控。”叔向的嘴角有丝冷笑,“士匄本是目光如炬才干过人的执政,无奈被其子蒙蔽。之后一步步演进,逼得栾盈谋反,最后被灭族。”

“原来真相竟如此?”子产恍然大悟,“当时侨初入卿,只听说栾氏聚集党羽闹事,后来乱党全部被处死。栾盈不得已逃往齐国寻求帮助,可惜齐国只是借其分散贵国注意力,只顾偷袭,并未支援栾氏。”

“栾盈也是走投无路才放手一搏。”说起这些,叔向的神情有些黯然,“从前,栾氏确实作孽不少。可栾盈的确是冤枉的,始作俑者就是士鞅。”

叔向不知士祁与家宰通奸之事。就算有耳闻,也不会联想到士祁会诬陷自己的亲生儿子谋反。再者,当初走到台前首告的是士鞅,士祁所说不过是佐证。就算时间推移真相大白于天下,要论责任,士鞅也是罪魁祸首。

“如此说来,士鞅倒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啊。”子产神色一凛,“他与中行氏,应该不是普通的盟友吧?”在子产看来,这个假设顺理成章。

“执政慧眼如炬。”叔向点头,“士氏与中行氏交好,从士老将军开始。经过共同驱离栾氏,击破曲沃城,更是如胶似漆。”

“两家发展壮大,恐怕对贵国公室不是好事啊。”子产语气担忧。

“公室之卑已是必然之势,非一人之力可挽回。士氏与中行氏结党,不过是加速公室卑屈而已。根源......绝非在此。”叔向摇头。

“莫非是公室本身?”子产问。

叔向点点头,“公室卑微的根源与寡君疾病的来源相类。此疾不在身体,而在心。心若不在国事朝政,公室如何强大?”

“公室卑弱,与卿族强族有关,更与国君的抱负志向有关。如若公室要自相残杀,或是国君无心图强,卿族却力争上游。天长日久,则前者愈卑,后者愈强。日积月累,高下一分,前者便难以追赶,望尘莫及。”叔向仔细分析道。

“贵国先君在时,公室已有后来者追赶之势。不料,而今又停滞不前,甚是可惜。”晋悼公时期的晋国的风采,子产是耳闻已久心慕不已。当时虽年纪幼小,还未入仕,却一心想亲眼目睹悼公的风采。可惜待他入仕悼公已病故,一直引以为憾。

“先君在时——”提到先君悼公,叔向的神情又低落起来,“先父被任命为中军尉,吾四兄弟才有幸得到任用,得以在朝中占据一席之位。祁奚参与朝政,韩氏超拔,赵氏起复,魏氏以战功入卿,士氏掌刑狱修法度。各卿家通力合作,全力维护我国霸业,光大文公以来的中原强国大业。彼时,内讧几乎绝迹,君臣同心,何等繁华荣耀。如今……”

叔向是公室的忠实拥趸。他出身公室,一心想光复公族的强大,为此不遗余力。而今的情势令他十分失望,却未曾绝望,他仍极力斡旋,苦苦支撑。

“太傅一心为国,其心可鉴,侨既感且佩。”子产为之动容,“若是国君无心,为人臣者也只能尽力而为,不可强求。问心无愧即可。”

“执政说的是。”叔向点头表示赞同,“俯不愧于地,仰不负于天。只能尽到本分,虽有不安,却也无可奈何。”

“侨何尝不是?”子产摇头感叹,“身处乱世,眼看公室日卑,强族蛮横,本已心痛难忍。不幸侨又身处小国,减轻贡赋都要颇费一番唇舌,每每有举步维艰之感。然职责在身,无退路可走,比之太傅更局促仓皇不止百倍。”

“执政之艰,老夫能想象得到。”叔向举起酒杯,对子产说:“为乱世不易之你我干杯!”说完,两人碰杯自勉。

两位好友敞开心扉畅饮,从平公的疾病说到公室卑下,谈及卿族强势,进而论及个人情怀感悟。回首过往兴衰变乱,不约而同的都难免失望挫败。这是他们在人前无法展示,在履行本职时不可言说,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想法。

二人都出身公室,极力主张维护公室利益。不同的是,晋国公室已然萎缩,不足以与卿族抗衡。郑国的公室也弱,强大的还是公族。“七穆”都是郑穆公后人,他们轮流把持朝政。所谓内讧,追根溯源都是同姓兄弟为权势利益而斗。即便如此,手足相残的暴虐凶狠,丝毫不比晋国逊色。

叔向想要维护的晋国利益,是姬姓对内的主导地位和对外的中原事务主导权;子产全力守护的,则是郑国内耗最小化,以及如何在对外交往中利益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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