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的净是你调皮捣乱的样子，可见你平日里都在琢磨怎样捣蛋，所以一直顽劣难管。”静姝撇嘴道：“爹娘如果知道你是故意为之，定要把你抓住好好揍一顿。”
“我倒是希望爹娘能把我揍一回，可惜——”韩起无奈长叹。
养儿方知父母恩，何况是人到中年万事忧。感慨时光飞逝之际，才知年少的无忧无虑得之不易。那是父母在背后默默辛苦付出偷来的时光。时光不再，父母已远走，怀想音容笑貌，难免伤感惆怅。
“看到成儿方能忆起我爹的模样。”赵朔走得太早，儿时的记忆太模糊，赵武只能借助儿子才能想起他的样子。“印象中他应该没打过我，倒是时常抱我。一直说盼我快快长大，跟我抱着小毛时常念叨的一样。”
“我爹最爱说的就是，‘这孩子，如此顽皮，如果有武儿一半乖巧就好了’。”韩起模仿韩厥说话的口气，低沉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那时我就想，爹是被骗了。赵武哥跟我一起捉弄他的堂弟堂妹时的情形他是没见到。他们被吓得四处逃窜，赵武哥还不是笑呵呵？”
“那倒是。”赵武笑了，“记得那次摸到泥鳅，我俩早成了泥人，黑乎乎脏兮兮的。泥鳅在手上扭啊扭的想要挣脱，两只手将它死命捏住。偏偏我堂妹凑近来看，我顺势往她们身上一扔，吓得个个尖叫大哭。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异常痛快。”
“看来稚子男童都有这个坏毛病。”静姝用手肘推推韩起，“小时候你就是爱朝我身上扔东西，害得我一看到什么在面前晃就立马尖叫。”
“好像是你最爱把蚂蚁塞入我上衣吧。”韩起颇不认同的摇摇头，“我欺负你一次，你不报复三次绝不罢休。”
“今日幸好只有我们三人，要不让儿孙看笑话了。”又见两兄妹斗嘴，赵武觉得好笑，“你们两个冤家，拌嘴半辈子，今日干脆把恩怨得失理一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吧。”
“不用算了，得失早已分清。”韩起摆手，“我是哥哥，不跟妹妹一般计较。”
“多谢兄长抬爱。”静姝也识趣，“你转过身去，我给你捶背赔罪。”
“这么多年的债务，连本带利，哪能一次抵清？”韩起嘴巴不饶人。
“你看看你，我就说你器量狭小，内心冷血，是不是？”静姝也不依不饶。
兄妹俩的对话愈来愈像孩子吵闹，赵武站起身，慢慢向前踱步。
一阵风吹过，夹带秋日的舒爽，收获时节的喜悦盈满整座山谷。花枝招展，叶片飞飞，他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母亲得病后迅速恶化，没几日便不成人形。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从前他曾一度避之惟恐不及的人就要消失。从此，他不必再逃避，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像是多年埋藏心中的秘密，想起时隐隐作痛，有一日忽然消失无踪，怅然若失。
爱恨交织的煎熬，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个早上起，一经触发，奔腾不止。像决了堤的洪水，滚滚向前，无法阻拦，不知它要流向何方。总也止歇不住，只得任命运左右，听之任之。
直到他加冠礼，母子俩的关系才算改善。谁知婚后静姝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母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常问候催促，甚至还建议他休妻再娶。他陷入两难，只得与母亲保持距离，保护静姝。
静姝出生清寒，不过寄养在韩家。虽得韩厥夫妇悉心调教，天生的叛逆好动却难以磨灭。她敏锐热情，活泼善良，似隐若现的自卑感不时兴起。尤其是迟迟没有怀上孩子，令她差点抑郁成疾。
所幸，她得到了来自韩家的包容关怀，婆婆的大度宽容——知道儿子心意已决，赵庄姬迅速扭转态度，再也没有一句抱怨。人前人后，她都夸赞静姝，还不时到府看望，好言劝慰。
赵武先是惊讶，后是感动，没想到母亲为了他竟能放下身段如斯。直到毛毛降生，无意中与母亲交谈才知，母亲又想起了那个早上——那个赵武决然离去的上午。赵庄姬幡然悔悟，只要儿子过得好，只要他愿意，怎样她都全力支持。她还告诉赵武，她时常忏悔，愿意折寿抵偿她对赵氏犯下的罪孽，惟愿赵氏早日诞下后代。
毛毛降生后，赵武正在下军将位置发奋图强。静姝跟一班仆人侍女照顾孩子，赵武只能政事之余逗弄他，陪他玩耍而已。即便如此，他仍能感受为人父母的不易。
孩子肚痛脑热，静姝衣不解带通宵达旦的守着，母亲也在一旁忙里忙外。全家上下为之奔走，偶尔他也要从旁协助，寻医问药。这时他才惊觉，从前忙碌的父亲一定令母亲备感寂寞，孤立无援。
人与人不同，静姝会自得其乐，从未听她抱怨孩子顽皮令她生厌。她全心全意的享受为人母亲的甜蜜辛劳，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发自内心真正爱上母亲这个角色。她珍惜与孩子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喜悦还是疲倦。谈及孩子，她总是欣慰欢喜，偶尔抱怨，怨气也只浮于表面，深沉的爱从未熄灭。她身上具备的韧性乐观，少有女子能及。
母亲却不同。有了毛毛之后，他开始以一个男性的眼光看待母亲，将她作为第三人来观察。母亲是金枝玉叶，从小在宫中生长，人生平顺。环境优渥成就了她的气质品味，同时也阻碍了她的成长——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意外，她没有足够的挫败经验足以应对。
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向她伸出援手的人都会被她当成救命稻草，甚至会成为她的精神寄托。她是娇贵的养在室内的兰花，要时刻仔细呵护才能长久不衰。静姝不同，她是风中劲草。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她知道她之后拥有的一切都是赐予。所以很少抱怨，反而珍惜异常。
尽管如此，母亲对他的抚养仍然尽心尽力。他记得，某次他浑身发热，辗转哭喊，母亲一把将他拥在怀中，用冰水沾湿汗巾贴在他的额头，反复几次。他不再哭闹，渐渐入睡，醒来时看到母亲竟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与母亲在宫中生活的三年，母亲对他更是精心呵护，生怕他有任何闪失。母亲的紧张一度令他窒息想要逃脱。如今想来，那是母亲太过寂寞所致。她再娇贵，也不过是失去丈夫的寡妇，只有儿子傍身方能延续她活着的希望。
母亲离开世界的最后一刻，他一直守护在她的病榻前。多少悔恨，多少懊恼，多少遗憾填满胸口。他说不出话来，只顾默默流泪。母亲没有半句责备，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原谅我了，他日见到你爹，终于可以不必闪躲。”
不知为何，在这生命涌动的天地之间，他想起了母亲，想起曾经久久无法释怀的往事。他人生的主旋律一直是低吟浅唱，如同身旁呜咽的溪流，鲜少有潇洒恣肆的不羁曲调。他是频频回首的游子，执著深情，而非抬头可见的鹰隼，傲视苍生，冷淡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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