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煌殿外，楚翊宣立在冷风中，他在等一个人，也在想一个人。
他等的那个人，是在这现今朝堂中，他最信任的一个人。
他想的那个人，是他放在心底最深处，只能用来思念的一个人。
姚清风踱步走来，他脚步很轻，没有惊动到楚翊宣，他知道，王上肯定又在想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他也知道，王上还未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他不动声色的站在楚翊宣身后，过了许久，楚翊宣淡淡开口：“姚卿，你来了。”
姚清风道：“外面风大，王上还是进殿里吧。”
碧煌殿像往常一样庄重而严肃，这里装满了家国社稷，让人无法放松。
两人落座，楚翊宣问道：“今日早朝，本王所提的免税之策，姚卿以为如何？”
姚清风道：“诚如众朝臣所言，免税之策确实行不通，我楚国商农相辅，虽也算富庶，但免税之法怕是操之过急，国库充盈靠的是百姓纳税，若是突然取消，难免造成国库空缺难以填补，再者，军需物资也多来源于国库，国库空了，国力也就乏了。”
楚翊宣苦笑：“看来本王果真不是做君王的料，如此弊端也未考虑到。”
王叔将这楚国江山托给他，是不是太过信任他了？
姚清风笑道：“王上又在自嘲了。”
楚翊宣道：“本王何需自嘲？若论治国才能，本王怎能及得上父王和王叔？”
但如今一个永远的离开了他，一个就此消失于这个世间，任他怎么找都已找不到。这苍茫天地间，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亦是个形影单调的孤独者。
楚翊宣未等姚清风开口，便又接着道：“王叔也果真是个聪明人，他知这担子太重，便不管不顾的抛给我，如今也不知在哪里逍遥自由呢。”
姚清风看得到楚翊宣心里的落寞，他微微叹口气，道：“先王若真是个聪明人，当初便不会……”他已不忍心说下去。
一年前封后大典上的惊心动魄，他至今历历在目。
……
一年前，他与楚子皙的谋划布局，全因一个女子乱了阵法。
褚宾娘自刎于玉阶台下，楚子皙瞬间失去了方寸，太妃钟离月华趁机起事，楚王宫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在场的人大概都不会轻易忘记当时的场面，然而史书所载，不过寥寥数笔。
永和元年冬，太妃钟离氏谋反，事败，遂禁足于冷宫。
十一月初七，刘竞余党全部被歼，太妃钟离氏势力彻底瓦解。越国公主钟离素被送回越国，两国联姻关系破裂。
十一月初八，楚王子皙废左右丞相制，右丞相唐礼辞官归隐。
十一月初九，楚王子皙传位与宣王，此后消失，无人知其踪迹。
十一月初十，宣王楚翊宣继位，拜吏部侍郎姚清风为楚国丞相，承先王国号，是为永和元年。
……
冰冷的笔笺所尘封的不仅是那些遥远的历史，更是每个人心中所深藏的秘密。
姚清风现在才明白，楚子皙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楚翊宣铺路。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他将所有的隐情都告诉了他，并跟他说，一定要好好辅佐宣王。
楚子皙与他的王兄有个三年之约，本来这王位他是不必坐上去的，但王兄的恩情他必须要还。
王兄的遗旨所言，楚氏的国土，替我守护三年，三年后，要去要留，随你。且替我照看宣儿，王兄已欠他太多。
楚子皙并不是留恋这繁华江山，而是在完成自己的承诺，也是在报恩。
然而这些褚宾娘不知。
楚子皙自己也未料到，事情会超出他的计划。最后，他与太妃的博弈，太妃输了，他也输得很彻底。
那日，楚子皙抱着褚宾娘，失魂一样的大呼着：“快传医官！快传医官！”
而此时，太妃趁机谋反，几千叛军杀入王宫，混乱之中，楚子皙冷声下令：“杀无赦！”
仲方和姚清风控制着场面，最终将叛军一举歼灭。
楚子皙将褚宾娘带回雪园，之后无人知道她的生死，那一剑，染红了白雪，想来是凶多吉少。
楚翊宣几番硬闯雪园，但雪园守卫犹如铜墙铁壁，他屡屡被阻挡在门外。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褚宾娘。
叛乱发生的第二日，楚子皙如常走上早朝大殿。但他的神情却不似往日温和，凌厉之气透过他深沉的目光弥散在大殿的每个角落。
之后，左右丞相制废除，唐礼归隐，宣王登上王座，姚清风拜为丞相……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楚国朝堂这一连串大事便这样毫无预兆的来到了眼前，国人们在咂舌的同时，也会忍不住感叹一句，风云变幻，世事果真无常。
当初楚子皙继位本就惹来坊间议论纷纷，如今他让位也是让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世人全然不知这位楚国的九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楚子皙没了踪迹，一并消失的当然还有褚宾娘。
楚翊宣再去雪园，无人拦他，因为早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冷清萧瑟。
他去冷宫见了钟离月华，而昔日无上尊贵的太妃娘娘，如今已成了满目沧桑的疯女人 ，她的眼中失去了一切的光彩，见到楚翊宣的那一刻，只是凄凉的疯狂笑道：“楚子忡，我要你这一生都不得安宁，我要你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都尝尽求不得的苦楚！”
楚翊宣知道，她是因爱生恨。
一个女人搅乱了一个国家的和平，而她的动机，只是因为太过爱一个人。
楚翊宣苦笑，他环视了一遍眼前的破落，转身离开了冷宫。
世人看来，楚子皙是楚翊宣争权夺位的敌人，楚翊宣本该对他恨之入骨，但在楚翊宣的心里，他对楚子皙没有恨意，甚而有些羡慕，羡慕父王对他的宠爱，羡慕褚宾娘对他的痴心。人在羡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嫉妒，所以楚翊宣不愿亲近他这个王叔，那声偶尔叫出口的“王叔”也是叫的极为不情不愿。
王室本就亲情寡淡，楚翊宣是唯一的王子，而楚子皙与楚翊宣年岁又相差不算太多，好歹也算说得上话，很多时候，楚翊宣都想走到楚子皙身旁，与他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心事，但他们却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平民子弟，这些画面当然不会出现。
楚翊宣只能每次见到他，都冷眼相望，好似这才是他应有的态度。
若是有机会，楚翊宣只想真心的叫一声“王叔”，就像普通人那样，可以在王叔面前谈天说地，也可以偶尔无理取闹，像兄弟又像朋友那样的相处。这是楚翊宣藏在心里的秘密，无人得知。
但他却再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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