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的易先生

掌灯时分,宽敞明亮的走廊里灯火辉煌。易家的灯仿佛也跟别处不同,看起来很古朴,连同圈起鱼池的围栏也都用了金丝楠,那鱼儿白天吃饱喝足,晚上也沉入水底酣睡。危遗珠倒是想到了与巨浪和人力日夜搏杀的鱼儿,不知怎的,她自己无意识的把披在肩上的丝绸裹的紧紧的。一路跟着他家的管家往前走,无意留恋这些惊世骇俗的风景,那件极精致的桃红色的旗袍倒是与这奇异的景色遥相辉映,仿佛她自己早该来此一游似的。

“危小姐,我们少爷还在会客厅会客,您不妨先在此等候。”遗珠点点头,刚坐在那丝绒沙发里,就有人送了滚滚的茶来,她打开盖碗,啜了一口,隐约听见那边书房里传出阵阵轻快的笑声,透着几分的慵懒神气。这里的每一位仆人都很客套,但仿佛都知道她是来开口求人的,但又都训练有素似的三缄其口。小姐,请用茶,少爷在书房会客,怕还要好一会儿。她面笑皮不笑的说着谢谢。

那落地钟倒是每隔一个小时就准时的报时,银针白毫已经喝到无色,她欲站起来去更衣室,却已看着面前立着个人。身材高大,一副富家子的不羁神态。穿着姜黄色的裤子,上身松松垮垮的套一件白色的衬衣,眼神是于颓唐中的那种目中无人。男人上下打量她,嘴角不经意的一个笑,让危小姐很不舒服。

“危小姐?你找我?”

“易先生,我想您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易恺铭伸出两只手,笑着坐进她之前坐过的那张绿丝绒沙发里。“我不知道。”

“易先生,我知道易家有能力救我们。”

“求人该怎么求,这件事我想你们危家肯定不会教你。”

“易先生,我听说您也是留学回来的,我本以为你不会像他们一样不尊重女性。”

易恺铭笑笑,不可置否。“蓝沁,一杯威士忌,不,两杯。”

那个叫蓝沁的小丫头托着一个盘子,一瓶威士忌酒,两只酒杯。她正要倒酒的时候,易恺铭告诉她让她下去。他自己倒了两杯酒,自己端着一杯,另一只杯子给了危小姐。危小姐接过去,一饮而尽。

“我以为危小姐会端着酒杯泼在我脸上,没想到。”

她微醺,脸上泛起红晕。“易先生,我还不至骄傲到敢把酒泼到金主的脸上。易先生,您现在是我们危家唯一的希望。危氏是民族企业,我想易先生也不希望它倒下去。”

“危小姐,你太高估我,易家是做什么起家,你也是清楚的。我们家没有你们危家那样大的气性。于我,有美酒,有美人就够了。我们只关心我们自己的生意,至于你们危家存亡,危小姐你要清楚,那不是钱的事情。你们家老爷子和你家大哥吃饱了撑的就叫嚣着什么平等。我倒是问问你们,怎样平等?你危小姐出身名门,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女儿走投无路,依靠出卖身体讨生活。我们家以此起家,摆不上台面我知道。可这不是你们这些满清贵族造成的?”

“易先生,我们危家在永州有十几家纱厂,每年招收上千女工。我想到纱厂上班总比到仙乐斯卖笑好些。”

易恺铭看着她义正严词的样子,觉得好笑,但又想跟她多聊几句。“危小姐,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理直气壮求人的。仙乐斯也好,纱厂也罢,不过都是出卖。仙乐斯是出卖身体,纱厂是出卖劳力。那到底是卖身体好些,还是卖劳力好些,在我这里是无差别的,无非都是一个卖字。不过危小姐倒是很有意思,我听说咱们是一间大学出来的,按年龄,你应该叫我一声学长。”

“易先生,你刚才说于你有美酒,有美人就够了。我可以拿我自己与你交换。”

“可以,很好。危小姐不愧出身名门,上道很快的。不过,论美貌,你可不是最出众的,那么,我为何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博美人一笑?”

“易先生,我是学家族管理的,我想您身边应该缺少一个懂经济的秘书。”

“秘书?这提议倒是极好。不过,做我的秘书可是要考试的。眼下我有个事情,我们之前投标买了普华区那边的地,准备盖商业大厦和高级公寓卖给永州的有钱人,不过很多穷人赖着不走。我给你三天时间,解决这件事情。”

“好。”

“答应的很快,我手下几个得力干将可都是无功而返。要知道,那帮子刁民可是穷怕了的猛兽,我们漂亮的危小姐就不怕么?”

“易先生,若我三天之内拿到你想要的,也请您扶一把危家。”

“那是自然。我是个不怎样善心的男人,不过说话算话倒是可以办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易氏企业的拓展部经理打进电话来,给易恺铭报告说,那些人都有序搬走了。他扣了电话,思忖着。她是如何办到的?劝告自己今后不能看低女士。他本以为出了个无解的难题,没想到人家把难题扔到他面前。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失信于一个女人。不过这女人求的事情太过复杂,危家的事情不涉及钱财,1923年,史系军阀入驻永州,与皖系划江而治。他们上台过来,自然又是一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这危家跟满清贵族沾亲带故,又鼓吹打倒军阀,恢复帝制。自然是触动了地方的权力中心,一场风暴难免卷进去几只大鳄,危家占据永州之地经商百年,一直靠着地方庇护,方有今日规模。奈何这一辈上,出了两个学西学入了迷的书生,一味鼓吹平等,什么博爱,自由。

“叫老裘过来一趟。八月十五到了,晚上弄个螃蟹宴吧。”易恺铭口中的老裘是永州青帮头目,此人精通权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易家祖上是漕运出身,搞漕运那会儿,他还没有出生。老裘是他们易家扶着做到第一把交椅上去。他看看腕子上的瑞士手表,还不到两点钟,阳光明媚,往日这个时候,他都会漫无目的闲坐,或饮几杯波尔多。易恺铭喜欢那酒钻石闪烁的颜色,水晶高脚杯的质感。

刚喝完一杯,他就给危家挂了个电话。给那头接电话的说他找危家大小姐,并说是朋友。那头传来一个清越鸣翠的声音:“先生,我家小姐去参加月份牌小姐选拔的决赛了,您可以给仙乐斯俱乐部挂个电话。”

她这样的大小姐,现在为了救那岌岌可危的危家,竟也去到我的地界儿?可惜这大小姐毕竟是温室花朵,涉世不深。她竟不知道这层层选拔背后都是各方势力的权力角逐罢了。想到这里,他竟不由得叹息。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女人到底有几分姿色呢?还是觉得这女人与其他女人不同。

他旋即极为熟练地拨通仙乐斯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的一串电话。

“听说你们在办月份牌小姐?怎样?花魁是谁?有眉目了么?”

接电话的是葛经理,受易家委托,经营仙乐斯的生意。此人八面玲珑,善用美人计。这一来二去,去仙乐斯消遣的公子哥们和各国政要们的那点事情都了若指掌。通过倒卖情报给各方势力,葛经理每月给易家就能挣到一个天文数字。

“哎吆,二爷,是您那。是的,是的,今晚决赛。二爷早先我早派人给府上送过邀请函了。要不,今晚,您拨冗过来给指导指导?”

“有一个叫危遗珠的。”

“危?危遗珠?哦哦,认得,认得。是个美人,一手钢琴那弹得好的没的说。”

葛经理这边一片盲音,那边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他思忖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危小姐是入了咱二爷的法眼了。”

旁边一个举着投票箱的笑着问:“那葛经理,今晚的花魁咱是不是还是投白小姐?”

“肖云,你说你跟我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知道刚才电话是谁打过来的吗?”

肖云将那投票箱放在桌上,笑着说:“难不成是易二爷?”

“葛叔教你个乖,白小姐从现在开始过气了。”

“什么?白小姐过气了?那怎么可能呢?这大街小巷的可全都是她的广告。什么香水,珠宝。”

葛经理笑而不语,心想,这女人过不过气,可不是咱俩说了算的。当初谁捧的她,现在人家金主换人了,她白曼丽纵有西施的美貌也是无济于事。论财力,这男人可是分了三六九等,这决定他能选什么样的女人。眼看着白曼丽在永州社交界风生水起,长袖善舞,眼看着她起高楼,眼看着她马上楼塌了。

仙乐斯俱乐部是易家产业,装潢是巴洛克风格。沙发上镶嵌珍珠和扇贝,舞台上的女歌手,朱唇轻启,唱着周旋最近刚出的唱片辑。下面欢呼雀跃,与舞女们调笑的常客,大都是城里闻名的公子哥。

危遗珠在后台慢慢的上妆,她很会化妆。可以把自己的那张娃娃脸极为精致的描摹一番,不过你总看不出来她是化过妆的。倒是有一种清水芙蓉花的美感,她穿一袭月白色描春绉的旗袍,裹着娇俏玲珑的身姿。神情淡漠到不苟言笑,倒是跟其他参赛的小姐极为不同。其他人脸上挂着笑,讲述着自己如何努力进入这场最终角逐的。一部部奋斗史,在化妆的女孩子们都听腻了。

有个好事的姑娘,妆化了一半,还没画眉就跑过来问危遗珠:“我看你都不怎么说话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危遗珠抬眼看着她,她就那样很活泼可爱的立在她跟前,这女孩子跟她一样,有一张娃娃脸,齐耳短发,露出的耳朵很小,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一样,那眉毛自然熨帖,跟她十七八岁的那种朝气很配合。一身粉色小洋装穿在她身上,煞是好看。

“危遗珠。”

“危?好别致的姓氏啊,我从来没遇到过姓危的呢。”站在遗珠身侧的浣娘听着话总觉得不顺耳,此时正要走上去给这小姑娘辩。她心想,姓危怎么了?我们家在前清那可是贵族姓,你们这种出身的,如何知道呢?

遗珠拉着浣娘的衣角,微微摇头示意。“她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也不能乱说话呀。”

遗珠本以为这话会让这女孩子不忿,没想到她完全没有世故,并不觉得这话哪里对她有什么冒犯。“姐姐,你可真漂亮。上次的预赛,我听过你弹琴,你的手也很漂亮呢。我妈妈说了,现在弹古筝已经过时了,得弹钢琴才行。”

遗珠笑道:“不要全部听妈妈的,我倒是觉着古筝和钢琴都好。钢琴没有古筝的雅韵和古意,跟古筝比,它缺少一点历史。”

“哦,原来是这样啊。姐姐,你真的很厉害。比我们音乐老师懂得多呢。你在哪里上学呢?改天我去学校找你玩,怎么样?”遗珠看着她那副稚气,心里喜欢极了。

“我退学了,我家的地址倒是可以给你。”她从坤包里掏出一直红色派克,写下自己的住址,笑着递给她。

“法租界,雷昂街45号。这明明是富人区呀。”女孩悻悻地说。又喃喃道:“那怎么会退学呢?那太可惜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笑着说:“我叫唐晓甄。”

唐晓甄偷偷对她说,她自己来参加这个比赛不是为了拿大奖,而是为了一个男孩子,因为她喜欢的这个男孩子喜欢的女孩子也参加了比赛。所以,她决定要胜过这个女孩子。

遗珠听了,几乎要笑出声来。“那那个女孩子进决赛没有?”

“怎么可能,她没有我漂亮,也没我有才华。”

“那那个男孩子回心转意没有?”

她丧气的垂下头,“没有。”

“小甄,你值得更好的。”那女孩子在灯光下,甜甜的笑着,露出浅浅的梨涡。

事隔经年,危遗珠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这句话倒是将这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子推进了泥淖。不过她今晚还要谈钢琴,那些评委不少从别国镀金回国来的,喜欢欧风美雨。对咱们自己的文化倒是很没有自信,也难怪,自鸦片开国门到军阀割据一方,这个国家早已千疮百孔。

花魁的位置终究落到了危遗珠头上,她戴着公主冠冕,神采奕奕在站在领奖台上。她明白,第二天报纸的头条一旦出来,她这危家大家闺秀的身份就没有了。她这样急匆匆的出来赚这个头衔,只为了月份牌小姐代表今后的广告费,唱片费和电影拍片费。没准,她以后成名了,还能用自己的头衔给危家面粉厂做免费广告小姐。对危遗珠来说,这不是什么光彩,而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羞辱。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易恺铭是这场稳赢局面的幕后推手。而易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葛经理挂那个电话。按说,他应该对危遗珠这种过于自以为是的大小姐没什么兴趣才对,可此时此刻,他为何又如此希望这个女人主动来求他呢?

“哎吆,瞧瞧,这是谁回来了?我们危家出了个大明星呀!你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你小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明星的料!这下子咱们家可长脸了,老爷子和大少爷在牢狱里头受罪,咱们家大小姐就跑到仙乐斯俱乐部去当明星去了!真行啊!我们孤儿寡母的,倒是孤陋寡闻了,咱们大小姐也是留洋回来的高材,怎么就跟那些臭流氓混在一起了?

危遗珠看着对她冷嘲的戚姨娘,“是的,我把自己卖了,价钱估计应该不错。”

“哎,你这是什么态度,长辈教育你,你就这样跟长辈回话啊!”

“您说的对,是我自轻自贱,跑到俱乐部供人消遣去了。”

两人在危家法式建筑的走廊里正僵持不下,外头丫头送了一束血红的玫瑰。说是给危小姐的,她看了卡片,送花人没有留名。自从父亲和哥哥被关进陆军监狱,他们一家老小就像失了顶梁柱一般四分五裂。父亲的三房姨太太,已经弃他而去,这位戚姨娘因为年过五十,膝下有个孩子,排行老三,今年也有十七岁了,不过整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她终究只能依靠的危家也眼看着要倒下去,只是觉着一辈子没了指望,年纪又大,还有个拖油瓶。想到这里,危遗珠竟觉得戚姨娘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便从不与她太过计较。

老三穿着盘带裤,歪歪斜斜的走过来,看着她手中那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便一把夺过去,笑嘻嘻的盯着傻看。一会儿撕扯花瓣,一会儿又要吃进嘴里。照顾他的奶娘也一直说:“三少爷,这个不能吃的,吃了肚里会生虫啊。”老三果真信以为真,便只是撕扯着那束玫瑰。

遗珠走过去问:“小点吃饭没有。”

“刚吃过了。”她把手放在他头上抚摸着,“小点,要早睡,知道吗?”

又嘱咐奶娘睡前给他泡牛奶,又嘱咐奶娘自己也要喝一杯牛奶,危家虽然眼下败了,可喝牛奶的钱还是有的。奶娘听了不由得落下泪来,“大小姐,我知道你心里苦。这时候,您还能顾忌我们这些老家伙,若是危家撑不下去了,我这份钱也可以不要的。老家儿子媳妇都勤快,养活我这个老货还是可以的。”

“奶娘,不要胡思乱想,不然晚上又做梦魇着。”

“大小姐,易府电话。”

危遗珠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只听到那头传来一阵极其好听的声音。“危小姐,睡了没有?”

“没有,您好,易先生。”

“能不能把您换成你?你也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样叫我恺铭”

“易先生,我想我们没有从属关系。”

那头传来一阵笑声,“危小姐,也许过了今夜,咱们就有关系上的调整了。”

“我不懂,我想我已经完成了您交给我的任务,作为回报,您也要救危家。”

“危小姐,明天派人到陆军监狱接危老先生出狱。这是沈将军能做的最大让步。”

“那我哥哥呢?”

“令兄恐怕有点麻烦,令兄的真实身份你可是一个字也没给我透露,危小姐。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君子?哦,我忘了,你是女子不是君子。挂了,好梦。”

她正急着问,那边传来一阵吴侬暖语的轻笑,像是个女人,有可能是易的金丝雀。不过她哥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也是全然不知的。电话那头已然是一阵盲音,打过去再问,仆人说二爷已经休息了。她骂了一声:“混蛋!”便扣了电话。

她恨透了易家这样以军火贩子起家的首富,还有沈家的军政权。他们可以把人任意抓去监狱,而后以一个某须有的罪名或打或杀。父亲就是因为没有定期给沈家输送军费,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可是眼下为了迎回父亲和哥哥,也只好与他们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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