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月中,这年春分临得早,较之寻常都还要早。
城内经着前后几场夜雨濯洗,池上浮光跃金,雾里尘埃落定。
或遇晓雾将歇,正值妙处,犹可比拟佳人睡眼惺忪,持一派简单迷蒙之姿,欣欣然犹抱琵琶半遮面。
几日恍惚而过,照着旧例本该是有一场大的法事在城外无虚寺举行,这许多年也不知是为谁做的,但每年都会有,风雨无阻,由今上亲自主持,左右两相唱词,德高望重的老祭司在此尚还排不上,很是隆重。
不过时至今年却是无端端给推了期,叫人大失所望……
润二月的缘故,近几日的天还在时时不住变着,乍暖还寒,恰得几分小女儿家的欢欣鼓舞,戏谑滋味。眼见几度微凉初歇,暑气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迎头赶上了。
百里春裳易裘袍,在南郡这尚还很开化的国度,打眼望去,一时香衣云鬓满街亭。
纵观这一年光景,绝美如尘,然若是将地点搁置于国都崇京,便算是一如既往,极度寻常了——这里的景,起码自木七有记忆以来,多年未曾有过变迁。
风景尚是如此,时事亦如这般,一年临了之际回望,可说是谈不上好也称不得坏,纵然到了史书里头大致也是无甚可说。
不过对于作为末等粗使宫女的木七,这点的确就需另当别论了,由她来看,这年确乎是与其他年岁不尽同的。
她记得不错,成宁十一年,旁的女子皆是二八年华,正是花荣,她却已步入双十了,于这年开春之际初初入得禁廷——适逢于一个天儿晴好得有些稀罕的日子里,此前绵绵降下好些天梅雨,终是在这日日中骤然放晴,据闻这还正是迎着当年黄道吉日里头的一个,又有宫中雁打她面前啄食……这诸多巧与不巧东补西凑,倒也是硬得出了个极好的兆头来。
许是皆觉这四方朱红天空之下日子冗长,难见期盼,宫人中不少都存着闲暇之余围到一出闲话的趣味,又尤为信仰神迹,其中不乏以这类“天选之子,凤凰之命”之谈最为见长。
木七深谙此道,却也不为所动,或做完手中差使寻一阴凉地儿悄摸着倾听,不置一词,宫人见是她也不避着。
直至一日某某宫女一时兴起雀跃着央她道出了这事,又有某某宫女出声附和,加之某某宫女追问连连,这事自此得了坐实,当即引得余人艳羡不已,不厌其烦诘问,有理有据回答,一来一往,虽尽是些不着边际又陈词滥调的话,诸如“年方几何?”
“家住何处?”
更有甚者,“此前可有见过官家?”
“官家对你印象如何?”
话题固然无趣老套,问话之人却兴味盎然。仿若断定了木七就此真就会飞黄腾达一般。
其间自也有人打趣“苟富贵,无相忘。”
不过木七本人对此事反响淡淡,后若有旁的人再度提及此间感受,她也只道是尚未如何为自己考虑,便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给塞进来了,同日入宫宫人数不在少,莫不是望着官家都要个个纳了去不成?一时间哄堂大笑,此谈资就此不了了之。
此言非虚,然见她那态度平淡温吞,做活亦不见丝毫出类拔萃之处,平日又未闻片语凌云之言,叫一众捕风捉影竖起耳朵欲要听个响儿的人深感败兴。
木七家中姊妹甚多,足足有六,她排行第四,恰是一个青黄不接的位置,族内长辈间又多是重男轻女成风,是以,她自小便是不受得看重,一辈子无甚期许可言。
虽是入宫,却也有着区别,她最初前往那处距今上所居离宫太极殿足有三四百里,离城中也几日脚程,曰长离汀,因主宫寒园久不居人,故而无实际主子。
彼时木七的差事是负责擦洗寒园内外灯盏,虽是个不入流的活计,她也乐得轻省,做得上心。久之还自其中寻到些许趣子来。比如寻摸到内侧刻的密密麻麻的纹路,该是什么文字,但不是南郡所有。
某日午半,侍长孙氏跨入寒园,左右打量一番内外,见她独自一人也做活勤恳,不偷奸耍滑,便笑问她道“你擦得这么细,可有留意过这处共多少盏灯?”
“整八十。”
“不错,是个有心的。”孙氏点头赞许,随即又道“那你可知为何是八十?而不是七十九或八十一呢?”
“这——”木七的动作一顿,略略迟疑,方抬头答道“奴不知。”
“呵~”孙氏幽幽掩面而笑,语气登时凌厉而轻快“量你说不出,本是还有一盏的,却是随着官家去了太极殿。”言罢便信手朝门外一指,“喏,原就在那处锁着哩,锁了好些年。”
木七顺着她的指尖所指处望去,只见远远一道朱红高墙,墙内圈着花红柳绿,春意盎然,再无其他。哪里有什么锁?
“锁在……墙那边?”
“是锁在墙这边逃脱不得。”孙氏说到此处桀桀怪笑起来,一时花枝乱颤,不能自已,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且好好做活吧,好好做活。”
言罢倏忽功夫又一溜烟行了出去。转眼便只余豆大一角残影了。倒是移得极快。
就这孙氏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之状,木七此前在略有耳闻。
据同一屋的小菡说“早年孙氏就在这寒园当值,后那处失火,她当晚便是被火里什么脏东西夺了魂去。”
“是个十足十的癫的,不过而立之年,便失兴疯,也是可悲了。”这是阿宝所说。
“那场大火来的稀奇,去得也稀奇,当夜当值的有一宫女,第二日一早自火中安然无恙醒来,被奉为神迹,自此得了半生富贵荣华。”这又是某某宫人所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有人白得泼天富贵有人半路疯癫。”又有宫人老神在在,如是感叹。
……
不过孙氏虽精神失常,却不至伤人,官家放任自流,旁的自然不会多言。
据闻这长离汀始建于前朝十四年,后遭两度走水重修,至于走水之由,史书未着只言片语……
在此尤其需提一嘴的,便是寒园之主花华浓,正是葬身于这第二场大火之中,面目全非。
后长离汀大举迁地,重筑于宁山之巅,自前年末始竣工,抱地势而起,巍峨若坠,鸟瞰四方,穿瓦子过街亭,嵌于层峦耸翠间,犹似宝冠之珠,真龙之眼,宫道四通八达,二川活水融融于此交汇,极目远眺,深感万丈河山,尽在掌上。
坊间曾一度盛传这正是工匠张安曾为建造离宫而修筑出的一个玲珑模子,故而两宫构造,大同小异,不过这说法歧义甚多,令人难以信服。
宫人们年岁普遍较小,比之木七资历尚且不及,大多入宫时连火后断壁残垣都未能得见,更妄论知晓各中原委了。可是她们偏偏就要从旧日寒园宫人,养殖的草木一直到宴饮的宾客乃至何处花荣,何处花萎杜撰出一段段风流韵事绘声绘色倾诉浅吟。自这一板一眼的故事里,慰藉起渺茫的前路,孤寂的心。
众口难调,单单就只这一位主儿,便在她们七嘴八舌间描绘出无数版本来,一人之身,皆具着燕瘦环肥,黑面白皮,高挑娇柔,温和泼辣,在那杂烩似的评价里,花华浓好像全然成了个无常怪物。实在不似一人,好像她们所说的,不过是一群同唤作华浓而彼此却毫不相干的女子罢了。
这也委实怪不得她们,毕竟这所寒园里日子实在过分无趣,又过分特殊,崇京中腐儒所以出有一联——一园居佳人,天下说书皆饱腹。下联是三山埋志士,宇内忠骨全不存。这又是另一番故事了,此处暂且不提。
逝者已逝,这些年轻小宫人们自是清楚自己此生必不会与花华浓有着任何遭遇瓜葛,但便是如此,也耐不住她们会为这样曾居一个屋檐下的“同袍”人物照着各自所期许的模样勾画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形象来。以此打发艰涩的日子,苦中作乐。
再说这处寒园虽名在长离汀中,却也不随着迁土,火后照旧修葺原地,间有一羊肠小道,横贯东西,将两处相连并立,供宫人往来,故外间仍不少泛称其长离汀。不同于别处的富丽堂皇尽豪奢,作为主殿却宫室蔽塞狭小,不沾日光而多阴寒。加之今上多年不施雨露,宫车不过,此间月俸逐年削减,囊中银钱,常显肉尽露骨之态。
诸多种种,与冷宫无异,加之寒冷本同意,更是被一众奴仆私下称之为“小冷宫”。
每每谈至此处,她们却又是话锋一转,如此各自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没了上头压着,做什么也自在些,不必日日胆颤了。”
“也说不准,我一同乡说年前这处还处死了一批宫人,罪名是偷盗。”
“必是假的,这里,能有什么可图的呢?莫要吓唬自己。”
……
木七正是于这般一来一往,翻来覆去的话题里,绾上青丝,一袭素衣局促在一隅的木七替着屋主擦洗了一季的灯。
未及,木七便自一黄门处有所了解,明白了一点,亦或应说,是在这寒园内外上下,自几位年级稍长的侍长至共事的宫人皆知晓的一处的重中之重——灯。
此处规矩,条条框框,大半是与之相连。何时点,何时灭,归置何处,添多少油等等,皆有记述,诸如此类的条例,不一而足。木七初时记不下,便在外间寻了笔墨描在一破绢布上,平日做活就挽进大袖中,不时翻看。
每日打黄昏伊始,要紧着天色完全沉下去前悉数点燃,据此不难推测,这屋此前的主人八九是个极度怕黑的人。
加之今上对此特有交代,正殿的灯便是临到夜中也不得熄,是以纵然早已无人居住,也总该留下一两人来守夜,顺带着看照此处的灯。
是夜,有二人值守,其一便是木七,另一位则是日前刚从御膳房里调度而来的张氏。寻常见之皆是一副郁郁模样,料想该是个极有故事的人。然而此人平素话不多,离人堆也远,是以无人主动问询过她的过往,只含糊知晓其早年膝下本有一女罢。
少顷二人各自忙完手头的活计,回身相视一笑,两个女子便百无聊赖地挨着肩守着跳跃的烛火闲谈。虽是日月隔着整一轮,却难得的颇为投机。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长夜难明,本无事可做,围着烛火,话匣子自然而然打开,聊的火热,谈资自宫里说到宫外,从时兴衣料再到珠钗手环,种种琐事,口角争端,奇闻异谈,终又是不知不觉间绕回到了这屋主人,也就是先前无数次所提及的花华浓那处。
纵然故去多年,她依旧是个叫人好奇的人物。
“花氏也算得是我南郡的无冕之后了,虽无切实位份,却长久居着一宫主位乃至身后也未曾易主。”
“如此说,必得是个极美的人,方得官家如此挂怀。”木七听至此不由艳羡。
“两只眼睛一张嘴,说不出是何处好看,但确乎是风华绝代了。”张氏欣然说起,眼神熠熠着,面上渐浮出些许憧憬来,明明徐娘半老,此刻瞧着却端是幅少女怀春模样,“同为女子,若能生成那般,才算不枉此生。”
接着张氏又借着如此契机,娓娓道出当年事。那会儿她在御膳房帮厨,一次不慎遭水气蛰了手指,抬首间甫遇一俊美少年郎关切问询,又当即执了手指来探看,彼时男女大防心思当头棒喝而来,直惊得她落荒而逃,双手滚烫,较之蒸笼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木七适时娇笑应和,本以为是个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那边落了俗套的故事,也不拆穿。
便听她继续说道,后夜中梦起,方觉可惜,后知后觉,竟是红鸾心动而不自察,当即面红耳赤,寤寐思服。
再接着她话头峰回路转——那正是少年华浓。阴差阳错险得了她一女子倾心,真真是一遇误终身的主儿。嗜甜而颇有些古灵精怪。
这样的花华浓倒是在一众形象中尤为特立独行,也可说是终有了几分女人血肉。
木七素日听惯了宫人们津津乐道,讲授其生平,自然而然的,除却一段段其余主人公尚不明朗的坊间茶话演义,也无可避免渐渐从其中拼凑出如此形象来,性格如何乖张啦,手段如何残忍啦,御下如何严苛啦,如何不知礼数了……
作为前朝赫赫出名的花氏之后,本应是天下女子楷模,所作所为却但不住一句大家闺秀,实在德不配位……
自然,其间好的风评,也是有的,就这容颜而言,虽是形形色色的描绘,却也有着一致之处——她确有绝色让女子艳羡,男人憧憬。
二人正说至此处,乍闻外间一阵嘈杂之声,簇簇火光昏黄的影儿乱哄哄的闪过,心下具是一惊,未及如何反应,门便被“轰隆”一阵掀开,一团黑影直直朝着木七怀里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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