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如一团阴霾,盖棺定论后就叫一些人愈发挥之不去了……
当那人再度自梦里见到华浓,已经是她过世很久之后的事了,有多久呢,四舍五入一下大致也有八年了吧,这么也算,他惊得不清,都说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却把八年熬成了一辈子那样过。
她的死亡,他始终会把这样的日子算得清楚明白,尽管此前一直有想着是要将它模糊掉的。意识到这点,这个时间又已经是很长了,那人便会莫名的心慌起来。
许是活的久了,时间一直到了现在,尤其是进到了近几年,他终是开始相信民间一个说法——你若是经常梦见一个人,那就说明那个人正在想方设法试图将你忘记。
本意上,他是不太赞同叫她去喝那所谓“孟婆汤”的,每想到将来恐也只他有一人会记得那五六年间的事,他便觉得可怕。尽管他自心里头门清那些神神鬼鬼的说法恐怕都是莫须有的东西,但他又偏生就是不想急着去否认这些,因为一旦否认了,也就相当于一并承认了那个来了又走的花华浓也就真的不在了。
……
“我叫华浓,花氏华浓。”
多年前,这个姑娘便是如此在城楼烽火台之上临下高喊……
她出生时候崇京城里正经过一场平叛,不知哪来的一场风,叫这里盛传起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来,她便也就如此平白拾得了一个名字——华浓。
叫这名儿的不再少,不过在她之后便再没人家姑娘这么叫了。
不过好在她样貌标志,品行功业亦是不俗,与其名某方面却也相得益彰。
哦哦彼时的花氏当家人,也就是她的阿耶花鹧寻枯,正任户部尚书,祖父花荣又曾为前朝右相,三位哥哥亦皆栋梁之材。
待她长到了四五岁上下,花家也步入鼎盛巅峰时期,其宗族子弟入朝不趋,获恩剑履上殿,可与帝同欢共饮,可谓如日中天,位极人臣了。
家世显赫若此,照理合该是此生无忧的。
尔后若干年里,横空出世一位女词人晚年改行写小说,以演义口吻为其作了本传,于序言之上如此嗟叹道。未几,宅院外得匿名一信,笑该词人白熬年岁却真乃“不识时务”也。
其实,不止女词人,那时的大人多是如此看她。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其传主花华浓那零星不多的记忆里头,七拼八凑,挑挑拣拣,花鹧寻枯却始终是个郁郁寡欢而时时不着家的男人,年不过三,已然是早生华发了。
“阿耶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大哥幼时陪着她骑大马,便喜如此问她。
“我哪知道,或许他只是看着不开心,心里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呢。”二哥花似锦似乎素日就很喜欢插话抢答,心直口快。他又是极讨厌阿耶的,这种厌恶随年龄增长与日俱增。
随后平白被大哥瞪了一眼,花华浓所以清楚知道,大哥比起二哥,倒是更喜欢听她讲话些。事实也似乎正是如此。
大哥花克勤对着两个妹妹素来都是偏爱许多的,尤其是对华浓,耐性总是出乎意料的好。
这件事不足为奇,华浓生得娇俏又古灵精怪,兼备着这两点,便多是得府里上下欢喜。
“因为阿耶总是没糖吃呀,所以舌上苦,心里苦,面上也苦。”华浓答得轻巧,笑眯眯地掰着手指数着原由,招致二哥“嘁”地轻嗤一声,不善道“咋还不苦死他呢。”便转身离去了。
自然,这个中原因,华浓也不很清楚,所谓解惑,充其量也不过信口胡诌,童言无忌罢。
记忆里那日日渐短的童年中,华浓如此说,花克勤便也如此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如同一个信徒一般,忠实,可靠。
然尚不及华浓真正弄清楚这问题答案,问她这话的大哥便不再问了,尚不及她走出懵懂少年,知晓人情世故,时间便将她的影儿拉扯得好长好长……
一寸寸光阴远走,一身身衣裳剥去,里头的人亦随之十八变。
终于……
待她高到一双手足以够上院里榕树的许多低矮枝丫时,大哥二哥具已是天各一方,仅余下的三哥也愈发像阿耶了——他渐渐开始终日里不着家,连影儿也不全……
这样的情况平直叫华浓慌张,心头整日惶惶,当她说出这心思时,白得了家里老仆阿四的一场笑话“高床软枕,哪里来的忧虑啊。”
日子就是如此,一片空荡荡的。
到了近些年,她时时去茶肆久坐,对着说书的的故事早已是倒背如流,烂熟于心,却又偏生喜欢朝着这里人堆里扎,朝人流里坐,看人唾沫横飞,你来我往,她觉得热闹,也人气。
一次讲到当朝尚书中有如此一人,有着见银生怵的怪病,故而颇为厌恶自身官爵,几欲弃官出逃。官家不耐反问“爱卿双十年纪便乞骸骨,天下南山之木皆为棺椁可有余哉?”
所指何人,在她这处不言而喻。
台下台下全乎是哄笑一团。
每每这时,华浓也会跟着埋首在佛骨那冗长的大袖里头叽叽窃笑。倏忽扭头问道:
“骨头,你觉得呢?那官员怕银子吗?”
佛骨不答,只朝着华浓摇摇头。
华浓便深以为然,想来佛骨也是不信的。毕竟她的佛骨从不是个好想象的人。
这日过午,酷暑难当,想着前日里分明还是个似雨非雨的扮相,今儿个说变也就变了,很是奇怪。
甫一出了府门,华浓打着扇,着一袭玄青男儿劲装,腰间插把未开光的钝剑,脚踩鹿皮小高靴,模样倒很是唬人,就这么招招摇摇走上街头,穿过瓦子,彳亍行于坊间巷末。
佛骨后面跟着她,不远不近。
佛骨自小便跟着浓华,不过华浓始终也不知佛骨确切姓什么,家中如何,父母安在,佛骨不说,阿耶不说,大哥二哥三哥也未曾提,她便也就不曾相问。
自小,佛骨无论做什么都喜欢紧在她身边,余人见之皆羡说佛骨便是浓华的影儿,浓华对此从不赞同。忙摆手争说“佛骨是佛骨,是佛骨自己的佛骨,怎就成了影了呢?好生奇怪。”余人闻之皆笑,不以为意。
佛骨连到夜里也是要睡在她身侧的,且从来只占床尾一点位,决计不碍着她什么,这是以防她睡相不好夜中踢被子亦或是跌下床去。许是因着这许多年的“同床共枕”的缘故,佛骨有时同她较之亲姊妹还要更亲上几分。
诚然,佛骨算不得很讨喜的性子,言语不多,却针针见血,偶尔又很一根筋,不过她的身手很好,做事极妥帖,多数情况下能力可说得上一骑绝尘了,可以保护浓华又可以照顾她。故而浓华虽身性不羁,却也从不厌她。
这一路穿行,佛骨在后头走的并不安分,时而着手拨弄一下她的长袖,时而替着她整顿整顿她的衣襟,时而牵牵她的衣带。
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华浓皆是洞若观火,她心里明白着佛骨的担忧——无非是提点着她莫要因贪看沿途风景玩意儿而误了回程时辰罢。又或是得意忘形在街上同着人斗殴闹事起来——这些事在她处数见不鲜。
她素来便不是个叫人省心的性子。
偏生佛骨这种担心还并不多余。
如今正是葳蕤未消的时候,城外不少好看的男男女女游学归来,皆着青白二色衣裳,摇摇晃晃背着书筐上街游走,或有附庸风雅者骑驴打马自桥上走过,以竹杖勾酒酣畅而饮,午间戏班巡游至此处,台上应声开嗓,台下满堂喝彩,骗子痞子拐子牙子更是不乏?!总之,各色的热闹自早到晚,此起彼伏,在这季里不一而足。
对于天生爱凑热闹的浓华来说,着实是有着莫大的乐不思蜀的可能。
况华浓生得娇俏,打小便一副赛男儿的俊秀皮囊,剑眉星目,明眸皓齿,不施半分脂粉味道,饶是顶着一般孩童模样,一路行下来也少不得“沾花惹草,眠花宿柳”,被着群“坏心眼”的姐姐妹妹们围簇着抛荷包,掷果品,投递香帕丝绸,或红袖添香,或紫衣研磨,皆来者不拒。
然而对于这样不解风情的佛骨而言,委实是件麻烦荒唐风流而又不可理喻的事。实乃纨绔子弟所为。
花华浓见佛骨半天未有动作,自面上探查出其心思,便咧嘴笑她曰“淡泊美人心意,罪过罪过。”,招致佛骨白眼连连。
后者则哈哈大笑着矫健跳脱而去。
“唉~小郎君,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正当时,耳畔冷不丁飘入清丽一女来,靡靡不失愉悦,直叫人心醉。
华浓骤然被绊住了脚步,闻音而动,长眉一挑,当即凭扇面挤开人群来寻声望过去,欲一探究竟。
在人群一阵哄闹下,日光愈发灼灼,叫人昏聩……
逆光看过,原是那头岸边有一娇艳渔家女撑一长蒿极目远眺,一袭红衣半倚半靠在船蓬上正对着她巧笑嫣然。
“小郎君,我吗?”后知后觉,华浓惊异又好笑,指指自己,却见对方颔首称是。
华浓驻足,摸摸下巴,心道,美人到底是美人,确乎是如何都赏心悦目。不过叫她更关注的,倒是另一点——此刻天正明着,船头的柴灯却已是悬得老高,里头烛火正旺。这便奇怪了。
人群闹哄哄的,如鸭群似的随她涌过去,一时将这片不大的地儿围得水泄不通。
单就如此看来,爱瞧热闹这点,并非是华浓所特有。
“敢问小姐,你这灯如此燃着,就不惧着费油吗?”
渔女不急答话,只凭那只长篙支着脸,目光定定地看向她,就这样好一会儿,方朝她招手示意她走近。
“何事啊?神神秘秘的。”
也不知是为什么,浓华见此情状只觉心头慌张,突突突直跳,心口一波波强烈的不适迫使她收回了迈出的步子。
见华浓良久不动,那渔女掩面娇笑着,轻声道一句“真是愚物!”言罢缓缓莲步上前来。
径直走到华浓面前只几寸远处方才立住,华浓暗暗在心下划拉丈量起间隔,这距离,她们中任一人此刻只消一探头,便是鼻尖凑着鼻尖了,便是同为女子,华浓亦是觉得颇不自在,被其呼吸熏蒸得面红耳赤。急急后退几步连道“小姐,小姐!小姐请自重!”
手足无措的模样类似一纯情蠢书生。
“呵~”
渔女突然笑起来,“小郎君,这灯乃是我的嫁妆,河里不安定,需要给里头东西长长眼,你若应得我适才之言,便可自取了去。”
“嗯?嫁妆,谁会用一盏灯做嫁妆的呢?”华浓疑虑之际不由再度打量起来,渔女生得确实是极好,珠圆玉润,面若红霞,凤阳含丹,眉似新柳,一副慈悲菩萨样儿。
此言一出,周遭已有不少起哄声疏疏落落“那你便应了吧!”
“姑娘可需八抬大轿啊?”
“卖身可银钱几何?”
……
佛骨听此连连摇头,当即小声咕哝了一句,一把抓过华浓小臂便要离开。
却听那女子又再度扬声恨恨唾道“若是不应,小郎君不若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一世,也是好的。”言罢便不依不饶地伸手试图去牵扯华浓的另一袖,将人夺过去。
“疯子,真是疯子!”佛骨破口大骂,扬手便是一掌拍下,也顾不得她那佳人手背刺啦啦的火红一片,将人速速带了过来,临了了不忘告诫道“莫要再过来!不然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厢华浓乍闻着渔女风牛马不相及,前言不搭后语的糊涂话,也暗道一声不好,这莫不是个疯的?这回可是玩大发了。
一时哪里肯依,急急顺势躲过去,正要再说些什么,已经是被佛骨趁机拉着飞快跑开了。
二人一手拦腰,一手抱臂,不知受下了多少同“世风日下”相类的流言蜚语来。华浓便是如此被佛骨一路引着腕被迫亦步亦趋,跌跌撞撞地陪跑。
华浓自是不依,奈何佛骨虽看似瘦弱,却手似铁钳,一旦打定主意带你走,便容不得半分挣扎,更妄论是直接挣脱桎梏了。
华浓无奈只得由着她牵着,踉踉跄跄一阵来到了阿耶的新偏邸中。
待华浓跌跌撞撞推搡开面前一个个或是清楚或是模糊的人面时,心有不甘忙不迭乘着佛骨不注意偷偷朝后看一眼,那方有处人流不很对劲,似是在夹道着欢迎什么,不过尚不及她看清,便被一双手强势地托着离开去了。
这便是她有时不想带着佛骨一起戏耍的原因。
其实,她看,佛骨也跟着好奇望过去,不过人太多,什么也看不到。便也就默默收回了目光。也从不会过问她适才到底在贪看些什么。
待心头惊惶慢慢下去,华浓方才问道“骨头,你可曾见过那女子。”
“不曾。”
“也是,莫不是外间来的?不然凭着这样的样貌不该是叫人毫无印象的。”华浓细细回忆着,越发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股诡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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