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元二十五年四月，已经好久没有进宫面圣的于骞，五更时分就到了皇宫之中，在文华殿等待皇帝召见。
文华殿是朝廷中文官奉旨待召的地方，也是文华殿大学士办公的地方。
于骞独自坐在文华殿的一个角落里，周围的人则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这些人群又总体分成了两个大团体，以殿中正门为分界，各占了一边。
右边是以当朝丞相赵太承为首的道派，左边是以御史大夫黄天炳为首的皇派。
这两派是当今朝廷中最大的党派，道派更亲近于太玄二道门，皇派是皇室的忠实拥立者。
两边都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搭理谁。
只有一个年龄颇大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御制的紫金蛟袍，满脸带笑，一会和丞相说两句，一会又跑过去和御史大夫搭上两句，两边对他也颇为客气。
本来，像他这种不站队的人，应该是两边不讨好的。
可是他却不一样，这文华殿中除了于骞，哪一个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官。面对这老人都是客客气气，与他说话时都附身侧耳以听。
这老者，于骞当然也认识，他叫作闻征，乃是三朝老臣，在这朝廷之中已经呆了四十余年。
论资历无人能与他相比。论身份，他更是当今皇帝的老师，位列三公，位极人臣，哪一个见了他不得让他三分。
老者在这儿左转转，右逛逛，腰间还挂着一个酒葫芦，时不时拿出来喝上那么一两口，整个文华殿都弥漫着一股酒香。
百官也都知道他老人家就好这么一口，陛下更是特准他带醉上朝，对此，大家都习惯了。
倒是那不必每日来朝的于骞，看着那老者，眼里闪过了一道好奇之色。
“这太师倒是个趣老头儿。”心中如是想到。
闻征好像是看到了于骞别样的目光，绕开那群谈天说地的大臣，来到了于骞面前。
众人看见太师朝于骞走去，倒是有点惊讶，不过也没有放在心上。这老太师就是这么一个随意的人，看到谁都愿意去聊上几句。
他们也早就看到了于骞，不过却没人上前打招呼。
就算是与于骞相熟之人，也只是微微眼神示意了一下，便回到了人群之中。
于骞这性子，在这朝野之上，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找他攀谈，不是自找麻烦嘛。
于骞看见那满身酒气的老者走到面前，赶忙站起身来，就要行礼。
那老者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去了座位上去。
于骞暗暗惊讶，这太师年纪一大把了，可这气力倒是不小，比得上正当年的小伙子。
“于大人，好久不见了，今天上朝来，所为何事啊。”
太师也自顾自的端来一把椅子，坐在了于骞旁边。
“回太师，今日是为京兆府府事而来，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于骞万万没想到，这老太师居然认得自己，要知道自己跟他就没有见过几次面，更没有任何交情。
“于大人是为了四皇子之事而来的吧。我奉劝于大人一句，如果是为了此事，你就大可不必去见皇上了。”
于骞听闻此话，身躯微抖，赶忙稳住心神，太师怎么会知道他来此的目的呢？
“先生所言何意，晚辈不懂。卑职面见圣上，自是为了京兆府公事，要请皇上定夺。”
“莫慌莫慌，于大人，你可知皇道祖训?”
于骞手中有汗微微冒出，面前这老人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虽说他满脸笑意，说起话来也是慢悠悠的，可于骞却感觉自己看不透他。
要知道，于骞此人，心思缜密，谋略通天，更是有一双识人慧眼，可是眼前这个老人，他却猜不到一丝一毫。
“太师所言乃是何物?属下未曾听闻。”
这倒是实话，于骞没有听过太师说的这个东西，小心翼翼的回答到，生怕自己的回答出现什么遗漏。
“皇道祖训，乃是道国开国皇帝，高祖陛下留给子孙后辈的戒言。只有历代皇帝才可以观看，你可知上面记载的大臣第一不可为之事是什么?”
于骞只感觉这太师是在唬他，他都说了自己连皇道祖训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里面的具体内容了。
“属下不知。”
于骞以不变应万变的回答道，他到现在也摸不清眼前人的来意。
“大臣第一不可为之事，敢言及使皇子出京者，杀无赦，诛九族！”
于骞脑袋一下子懵了，先不说这皇道祖训大臣第一不可为之事是这个，就说这老太师，是如何知道他面圣是为了向皇上请命，将四皇子贬出京城的。
这是于骞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到事不可为和无可奈何。
眼前之人让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被看了个精光。
自认为行事天衣无缝的他和翁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道京之中，还有一个如此手眼通天，看透一切的人。
闻征，闻太师，好一个可怕之人，于骞已经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那朝廷之中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人能够入他的眼。
可这闻太师的出现，实实在在让他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么，怕了，这就是敢为天下先，敢为生民死的于骞，你这气性，也就这样吧。”
闻太师看于骞没有开口，继续说到。
他哪里知道，于骞是完完全全被震住了，没有回过神来。
于骞当然不是怕，为了道国，为了天下，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惜，只是这一次，他感到了无力。
心中一股绝望升起，翁先生，四皇子，看来于某人要有负你们的重托了。
“于某人何惧之有，只是为那百姓，为那家国而忧，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四周嘈杂不已，没人知道他们二人在交谈什么，只是看到两人，一人满脸笑，一人眉紧皱。
纵然是知道了皇道祖训的存在，于骞还是下定决心要拼死一试。
闻太师听到他这话，眼中流过一丝欣赏之意，可嘴里还是继续说着话。
“你执意要求死，那老夫可就劝不了了。既然你要去面见圣上，就帮我把这葫芦酒带给陛下吧。”
说罢，丢下那葫芦就走出了大殿。
于骞看着这酒葫芦，心中思绪万千，只可惜自己这一有用之身，不能再为民造福了。
刚将酒葫芦系于腰间，便听到了皇帝宣他觐见。
到了此时，于骞心中已然放下，人之福祸，难以预测，今日一死，也算为这社稷而亡。
心中坦然，向御书房而去。
于骞进了御书房，见皇帝端坐于书桌前，正在批改奏折。脸上气色却不是很好，时不时还穿出两声咳嗽。
于骞跪倒在地，拿出写好的论述四皇子罪行的奏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卑职京兆府知府于骞有事启奏陛下。”
皇帝停下手中笔，接过了太监递来的奏折。
“起来吧，你这知府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决断的，要朕亲自定夺。”
皇上刚说完这话，看到折子上面四皇子所做之事，眉头微微皱起，这老四，实在不给他省心。
皇上本来以为只是这么一件事，只是涉及到皇子，他不敢私下处置才来找他，可越看到后面，他的神情越发不对了。
“四皇子年少轻狂，自幼生于禁宫之中，不知人间疾苦，致使今日之祸。望请陛下贬四皇子至清州历练，正德明身，以观效由。”
于骞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表情，看着皇帝脸上表情变换，他知道，那老太师并不是在唬他，皇道祖训确有其事。
“于骞！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皇帝将这奏折一下子扔到了他面前，激动的又是猛咳了两下。
如果今日未曾遇到那老太师，于骞可能还不知道，可现在他却心中了然。
他也没再为自己辩解，今日之事，本已是算无遗策，只是天要亡他。
既然是那贼老天要他死，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于骞纵然再厉害，又怎能比得上那天意。
慢慢的站起身来，朝皇帝一拜，取下了系在腰间的葫芦，亲手递给了皇上。
皇帝正要下令叫人拿下于骞，可看到这熟悉的酒葫芦，眼中精光一闪，心里已是了然。
“于骞，你这折子，朕准了。由你传朕旨意，即日遣道辛出京历练。”
皇帝一眼认出这是太师，他的老师的酒葫芦。
这其中的深意，他虽不懂，但他知道这是老师给自己的提示，让他批了这于骞的奏折。
虽有皇道祖训在上，可他却相信自己的老师，相信这个四十年来，为国为民的老人。
于骞抬头，满脸吃惊的看着陛下，又看了看那酒葫芦，脑子里浮现出了太师的身影。
这太师，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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