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官难做,龙下难安

仲夏夜,树荫、满月、晚风与摇椅正是此番场景的最佳点缀之物。

“真不赖嘞,”王耀祖惬意地躺在摇椅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当官就是好啊。”

虽还未正式下诏任职,但赵检已经给了王耀祖该有的待遇,而钟澍行也是邀请王耀祖来这汴城尹府暂住。

“俺站在长街中,听戏子唱京城……”王耀祖独自哼着戏曲,闭上眼睛打了个指花。

“王府尹可真是好兴致啊,唱得一首好曲子。”声至人亦至,一位大肚便便、年过半百的人笑着走来。

看着王耀祖疑惑地表情,那人微微作辑道,“鄙人乃当今礼部尚书陈庭是也,听闻王府尹即将高就,特来此祝贺,另备贺礼一份,”说着说着,陈庭弯腰放下手中礼盒,“小小情意,还望王府尹不吝海纳。”

“恁官比俺官大啊,咋还给俺行礼啊!”王耀祖连忙从摇椅上下来,把腰弯得比陈庭更狠上一二分。

听着王耀祖的恭维,陈庭哈哈一笑,“不敢当啊,不敢当。我虽在朝堂之上的品阶比你大上那么些许半分,但有些事,还得要王府尹帮衬着些。”陈庭顿了顿,直起身子来,“这样吧,我年长几分,称呼你一声王老弟,你唤我一声陈兄,不过分吧?”

“哎呦呦,俺可不敢当嘞。”王耀祖继续弯了几度腰,声道:“皇上他还木真让俺当这个府尹了,他说得等到明天判个案子看看俺的能力再说。”

陈庭微微一笑,“没错,王老弟。为兄今日所来,为的就是明日一案。”陈庭踱步到身旁的摇椅旁,缓缓坐下,“若有一人,仗着自己为军中小官的职务之便,不仅虐待士卒,还无辜冤杀忠良。这该如何是好?”

“还有这等事情?”王耀祖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礼盒,“这可不得了。身为军中长吏,不以身作则就罢了,怎的还能是带头违法乱纪呢?”

“哈哈哈,没错没错。王老弟当真是一语中的,这种恶人,还请王老弟好好惩治一番,就算是砍十个脑袋也不为过吧”陈庭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王耀祖盖住礼盒的手,“等到王老弟判完案后,为兄定会再次登门拜访。就这样吧,王老弟好生休息吧。”

末了,又只剩王耀祖自己站在院子里,陪伴着江南的漫天星月。他打开手中的盒子,墨色苍穹的星月竟不自觉的暗淡了几分,金灿灿的黄金和翡翠夺目的玉石令他险些睁不开眼睛。

“乖乖嘞,”王耀祖咽了一口吐沫,“当官真是好啊。”

“哪个叫王耀祖!”一阵呐喊声将王耀祖从霏霏欲梦中拉拖出来,他连忙将手中的盒子塞到摇椅下面。

“咳咳,”王耀祖坐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他心里晓得,自己是大官了,以后这些送礼贿赂自然就是家常便饭了。

“俺就是王耀祖,你要送啥礼就放这儿吧,有啥事就说。”王耀祖整了整衣领,梗直脖子,“赶明儿俺得雇几个书童,这送礼的太多了,俺都拿不过来了。”

“谁要给你送礼!老实点,不然小爷我可随时要了你的命。”只见一年轻公子哥带着一帮家仆,个个手提棍棒。若非是衣衫华丽、身着容臭,必然会被认为是流氓混混。

“恁,恁,恁谁啊?”王耀祖缩在摇椅后面,结结巴巴道:“俺,俺和你说哈。俺可是朝廷命官,恁,恁要是伤了俺,恁可就摊上大事了。”

“恁!恁!恁!”眼前的年轻公子哥将一只脚踩在摇椅上,“到了我们南云来,你就给我改掉这一身江北的毛病。小爷我今天来,就为了一件事——明天你审案的那个犯人,必须要毫发无损的重回军营,听见没!”

“俺这是打小生活的习惯,真改不了!还有,恁,恁是谁啊?俺为啥听你的!”

“嗬,小爷我名叫步恒,乃是当今丞相、三朝重臣步陵之孙。我爷爷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自然是不会同意我做这种事”步恒伸手把摇椅扯到自己屁股下,“不过,既然我哥来信了,我这个做小弟的自然是得给他排忧解难。”

言罢,步恒便将手中棍棒横在王耀祖肩头上,“哎,倘若有这么一个人。他铁面无私,秉公执法,惩处了军中犯纪士卒,却不料这被罚士卒乃朝廷宦官之后。于是啊,这位正直的长官就被人污蔑为滥行职权之徒。你说说,你身为即将就任的京都府尹,忍心让如此国之栋梁蒙羞,就此云蔽珠辉吗?”

“这,这,这,”王耀祖低头看着眼前的礼盒,不过步恒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好了,王大人,好好想想吧。我过几天再来看看你,好好地和王大人聊一聊这天下局势。希望王府尹不要闭门不见啊。”步恒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金龙殿内,

“禀陛下,门外云护卫求见。”

赵检放下手中御笔,正欲起身离去,却被一双玉藕般的胳膊环抱住,“陛下,你就陪陪人家嘛。”

扑鼻的芳香让赵检有点微醺的感觉,“美人,你陪朕多久了?”

“禀陛下,想来也有八九个月了。”身后的白玉美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滑向赵检腹部,“陛下,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太后她老人家,可是我的姨母呢。”

“哦,”赵检转过身来抚摸着眼前可人儿的头发,“原来是太后的人啊。怪不得呢,和她一样喜欢干涉朝政。”

赵检脸色一变,挥手道:“来人!拖出去,杖毙。”

少倾,赵检再次坐回去,看着眼前疑惑地云蒙,笑道:“书上说,亡国者无外乎有三罪,暴政、权臣,以及红颜。方才她竟然想阻拦我与你会谈,虽是无心,却为实举。留不得,留不得啊。”

“可是陛下,她是太后的人啊。如此一来,我们和太后之间的关系恐怕就……”

“嗬,自从上个月来,太后和步陵那个老东西联手对我隐瞒消息的时候,我和她的关系就已经破裂了。再多的迁就蛰伏都不过是徒有虚表的自欺欺人罢了。”

云蒙看着眼前的皇上,不知所言,似乎一切都变了,但这一切似乎又是顺其自然的。

“对了,小蒙子。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云蒙回过神来,连忙道:“回陛下,确实如您所料。太后和步相那边都来人去找过王耀祖了。礼部尚书陈庭携重礼,求其死;步相之孙步恒威胁王耀祖,求其生。但王耀祖既受陈庭贿,又在步恒的胁迫下唯唯诺诺,实在不像一个能担重任的京都府尹啊。”

见赵检迟迟没有回应,云蒙抬头道:“陛下,既然太后和步相都已表过态了,那么我们要不要采取一些行动?”

“没这个必要,”赵检拿起金镂镶玉盘中的李子,在袖口擦了擦,“之前他们两人联手摆了我一道,这次,就让他们两家自己斗去吧。那个叫什么,李猛的军侯不过是个鱼饵,太后和步相既已上钩,我们就不必过于担心了。”

说完一通后,自觉有点口渴的赵检咬了一口手中的李子,“至于王耀祖,无关紧要的鱼线罢了。”

言罢,赵检吐掉嘴里的李子,李子是酸的。 

————

夏风拂煦静夜,烛火摇曳碎影。忽闪忽闪的灯光跳跃至女人白皙的脸庞上,在她极力遮瑕的皱纹沟壑间来回踱步。

“何魁,那小皇帝昨夜外出找钟澍行了?”贵为太后的何灿挑了一下逐渐软弱的灯芯,笑道:“莫不是他还真以为自己的老师能给这僵局带来丝毫变化?”

身着甲胄却并未佩剑的何魁冷笑道:“赵检这个小东西未免把自己,把钟澍行那个老不死的想得太厉害了。他们认为自己殚精竭虑,总有一天能夺回这朝中大权,真是可笑。小牛犊终究还是牛,纵使有天大的勇气,又哪里会斗得过生来就是霸王的猛虎?”

听到何魁的不敬语气,这位名义上的皇帝母亲,当朝亲政太后扶正自己头上沉重的凤冠头饰,说道:“何魁呀何魁,他终究还是当朝国君,九五之尊,你这番话传出去该如何是好?那是要被杀头诛九族的。”

“太后说的是,不过只要不是当面指鼻子骂他,纵使是传到他的耳朵里又能如何?或者说,他又能如何?”

房间内的兄妹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只把辱骂圣上这一词当作一句玩笑罢了。

“对了何魁,关于边疆军侯李猛一案,小皇帝似乎很重视啊。”

“不过是因为几个官宦子弟违反军令,擅自追击西戎残军,致使连累无辜罢了?”

“哦?”太后端起桌上的瓷玉茶杯,将要送入口中,却又停下来。

“那名军侯想来也是个死脑筋,在明知犯事的乃是当朝一品官员,礼部尚书陈庭之子陈无涯之后,仍然是不懂变通,梗着脖子要将他们几人枭首示众,以正军威。”

“哦?挺有趣。”

“我已经默许陈庭前去此案的审判官员府上走动走动,想来应是问题不大?”

“京都府尹钟澍行?他可不是那种为了点些许金银薄利就做违反国法的事情,想来那名犯事的军侯和他也是一个脾气。”

何魁眉头一皱,疑惑道:“想来也是奇怪,审理此案的官员倒是一个叫王耀祖的年轻人。更奇怪的是这人并未有正式命名,想来是那小皇帝擅自给的权力。”

两者皆无言沉默,细想这其中因果。

最后是何魁率先开口,“他,他这是在挑衅?这小家伙要迈出自己夺权的第一步了?”

太后依旧沉默无言,低头玩弄着那只沏满新茶的瓷杯。

倏而,一只肥硕的飞蛾疯一样的往灯盏撞去。灯盏并未安装灯罩,可怜的飞蛾未及享受片刻的光明便被炽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位年过四十却依然保养有佳的美丽妇人顿时发出不合身份的狂笑,“哈哈哈哈,飞蛾扑火,可笑不自量力。”

已近十年未见过太后如此失态的何魁连忙道:“妹妹,你怎么了?莫非你早就料到了!”

不料刚刚才狂笑不已的太后顿时变了脸色,将手中尚且温热的茶杯一下摔到何魁脸上。顿时混合着血液流下,只留何魁一人在原地发呆不解,还有那闪烁而过的愤怒。

“何魁,我再警告你最后一遍!朝堂之上无姻亲!你能做到这个位置靠得是你自己,和你这个做太后的妹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规矩!”

一脸血水的何魁并无应答,而是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何灿长舒一口气,转身坐回去,背对着何魁,:“你先下去吧,哀家有些乏了。”

关门声响起后,何灿不再保持那拒人千里,高贵冷艳的太后气质,而是趴在桌子上,伸手扶住头上摇摇欲坠的凤冠。

脑海中,是曾经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在垂留之际的耳畔厮语。

“我知道,你对这些权力不感兴趣。可是,你在这个位子上了,阿娇,就当为我,辛苦你了。”

又一只飞蛾迷迷糊糊的闯入屋子,撞上了那盏燃烧殆尽的油灯。不过,这一次,好运的不再是这盏灯。

灯灭了。

莫名其妙的,有几行泪珠趁何灿不注意偷偷溜下来,悄悄擦洗着她脸上的昂贵水粉。

当今大云帝国太后,实际上的掌权者,小名换作阿娇。

——

大抵所有官宦世家都逃不过兄弟残杀一怨,可已经传承近五百年,比昔日尚未迁都的大云帝国国祚还要长久的扬州步家却并不如此。撇开步家长辈不谈,孙子辈的步家长孙步千与次孙步恒可是出了名的兄亲弟恭,尤其是弟弟步恒,打心眼里对哥哥步千十分尊重。

步家嫡长子,如今官至户部侍郎的步丰正在庭院内来回踱步,焦虑不安。

而他眼前的少年,却依旧旁若无人般逗着蛐蛐。

“步恒,平日里你游手好闲,纨绔不堪也就罢了。毕竟你没有那份进取心,咱步家未来也有你大哥撑着。可你为何非要参与那军侯李猛一事?!”

步恒头也不抬的回道:“因为我哥啊。”

“那李猛擅杀礼部尚书陈庭之子陈无涯,纵然是陈无涯违背军令在先,那他也应该逐级禀报,等候批准才对……”

“那样的话,按陈庭那个老狐狸的尿性,此事定然另有其凶,然后再找出几个死囚当作替死鬼蒙混过关。”步恒抬起头,眨眨眼道:“爹,你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吧。”

步丰颓然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冷月照耀下的冰凉使得他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恒儿,你还小。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书本上的道理一旦拿出来,总会因为这些那些的原因发生变化。”

虽有良师教导,却终日游手好闲的贵族少年低头嘀咕道:“可道理终究是道理,是对的呀。”

弯弯的月亮之下,一大一小,大的饱读诗书,小的玩世不恭,却都为这所谓的道理伤透了脑筋。

——

“咋办啊,咋办啊,”京都尹府内,王耀祖在那棵老槐树下兜兜转个不停。

“俺娘和俺讲过,人不能做贪官,可这陈大人送的宝贝真是太亮了,估摸着不得能把俺村给买下来。”

这位初入官场的北地士子来回踱步不停,其实自己也明白,表面上是帮谁的忙,实际上是站哪家的队。他王耀祖就算是仅仅生活在自个村,也听过那首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的童谣——一凤并一狼,敢把真龙压。

王耀祖低头看了看在匣中珠光照耀下的破洞草鞋,还顺便拱了拱大脚趾,唉声叹道:“当官真难,当个好官更难呦。”

微弱的弯月光亮下,王耀祖瞥了眼围墙外那棵伸过枝头的大桃树,似是通灵性一般,桃树枝摇晃了一下。

王耀祖甩掉脚上的破洞草鞋,赤足走回房内,自言自语呢喃道,“龙游浅滩被虾戏,可真龙终究是龙,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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