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历16年,莲市和谭洲的交界处陈吴村,村中一共有陈姓人家二十七户,吴姓人家九户。陈姓是早些年便一直扎根在这里的原生居民,而吴姓则是建国初期吴家老太爷带着孩子们逃亡到这里的。
也就是在这年,吴老六家迎来了他家的第二个孩子。
得益于国策,吴老六家里有了几亩田,没有了战争,大字不识的吴老六给自己的孩子取了个叫建国的名字。
日子倒是舒坦起来了,熬过了最苦最艰难的日子,吴老六没什么理想,能平安的活着本就是上天的恩赐。
难得的高兴很快被冲淡,一家人的粮食成为了最大的问题。
活下来是吴老六这一代人的使命,活下去是下一代的人使命。
而吴老六能教的就是怎么活下去,力气很重要,有力气就能种田,有力气就能搬砖,有力气也不会被别人欺负。运气好要是能在七里外的莲花镇上的砖厂找个活,那这辈子就不怕饿死了。
于是五六岁的小建国在附近村上的学校上了小学,而在每天上学之前,他需要去几里外的山上搬两捆柴。
吴老六每天早起,提前去附近的山上把柴砍好,扎成一堆,家里需要的让自己的小孩带回去,多余的他就要带到附近的镇上去换粮食。
树具体是什么树,小建国也不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些树唯一存在的意义便是他能烧。
两捆比他人更高大的柴墩面前,小建国艰难的把他拖回了家,等到赶到学校时,便遭到了教书先生的一通臭骂。
读书是件很新奇的事,吴老六这一生没什么机会接触,所以对小建国说要认真读书,多听教书先生的话。
“我为什么要读书?”小建国不解。
“等你把书读透了,以后就能吃上饱饭了。”
白米煮的粥总是很稀,吃饱像是某种特殊的低语在小建国的心里扎下了根。
于是第二天,小建国起的很早,大概是家里的鸡还没叫,他就摸着黑到了附近的山上。这可就让吴老六犯了难,自己柴都还没砍好,这熊孩子来这么早?
小建国不想挨骂,在吴老六和教书先生这两边都不想,可似乎他没什么办法可以中和掉两者的矛盾。
要上学就要先搬柴,搬完柴上学就会迟到,迟到了就要挨先生的骂,挨骂就读不进书,读不了书以后就吃不饱饭。
清晨的乡风刮过带来了一阵凉意,他蹲坐在地上,双手搂住双膝,好让自己的身体能暖和点。
山下小河里,河水正有条不紊的流动着。
“你也这么早起来做事吗?”小建国看着山下的小河自言自语。
昨天搬柴的手还隐隐作痛,他忽然脑子中灵光一闪,木头好像在河里可以浮起来。
五六岁的小建国,在吴老六看不到的地方把两捆柴丢到了河里,将两捆柴上的绳子绑在自己的身上,顺着水流游到了家附近。
附近陈姓人家的孩子起床便看到了小建国带着两捆柴在附近的河里游泳,便给小建国起了个小河爷的绰号。
没有丝毫的同情,有的只是无情的嘲讽。
陈姓作为本地的原住民,谋生的手段远比吴姓要成熟,所以陈姓的孩子过得也远比吴姓要舒服。
至少每年过冬的时候,陈姓的家里都有余粮,而吴姓人家则要借粮食过冬。
我一定要努力读书,吃上饱饭,这是小建国的梦想。
多余的时间,他会拿着树枝在附近的地上练字,写满一地以后,用大圆木滚平,又接着练字。
吴老六家很穷,穷得有时候本该交学费的粮食,也只能先欠着。
欠久了,很快老师便对小建国有了意见,教书先生是个文弱的人,嘴上总是念叨着孩子们听不懂的话,但言语中的不满总是能让人一阵的心寒。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小建国,上课迟到,学费不交。破旧的黄土屋外,水缸附近总是能听到一阵责骂的声音盖过孩子们的读书声,孩子的承受能力总是不强,本就务农的小建国力气不小,恼怒之下一把将教书先生推进了水缸里。
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一个大人被小孩“丢”到了水缸里。
也就是在这一天,小建国和他的第一个梦想做了告别。
日子伴随着小建国的长高便如同门前的溪水般流去。
新国历34年,小建国十八岁,消瘦的身板也练出了一身腱子肉,在村上借钱弄了个杀猪的档口。
在这些年里,他学过木匠,泥工等等一系列的技术活,但最终都由于交不上学徒费而被老师傅辞退。
虽然贫穷,但每天他也坚持着刷亮自己的鞋,穿着干净的白寸衫。
吴老六在养大了几个孩子以后,也不再考虑粮食的事情了,除了他老婆会做点女工补贴家用以外,便是在家里抽着卷烟等着四个孩子的供应。偶尔出去打牌,倒也欠了不少的外债。
小建国,不现在应该叫禾爷。
在乡下的发音里,两个差不多的字,大多容易让人混淆,而小建国的更出名的事情就是读书欠粮食,禾这一个字充满了讽刺。
村里的绰号传到了镇上,每个人对他的称呼都是如此的不客气。
小建国为此和地方上的年轻人打过不少架,惹了不少事。
吴老六在老家谁也惹不起,也帮自己的孩子出不了头,但总是护子心切。
于是在后来,每次小建国被别人家大人揍了以后,他就拎着凳子坐到别人家附近骂街,骂街的位置很有讲究,不在别人家附近,但是距离别人家的不远,乡下人的大嗓门恰好可以听见。
这当然少不了人上前理论。
“吴老六,你一大早上的在这里吵死啊。”
“老子又没在你家里,关你屁事?”
“老子家旁边的地就是老子家的,你给老子滚。”
“你放屁,马路都是国家的,你是要当土皇帝?”
这些话一说出口,倒也没人敢继续说下去,而吴老六的骂街也被自己称作唱歌,带着一股子吊唁的丧劲,似乎谁也没办法对付这个老油条。
又穷又横。
吴老六的行为落到建国的眼里,感动之余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
他很想挣一大笔钱,然后在家里盖一栋大房子然后狠狠的打这些瞧不起他的人的脸。
可事实就是买了一辆自行车还欠了家里亲戚的钱。
在城里日新月异在折腾改革的时候,这里仍旧维持着现有不变的状态。
位于两座大城市的边界,似乎这里是块被遗忘的地方。
又过了五年,他结婚了。
新娘是个矮小的黑姑娘,是临近镇上周七公的小女儿,叫周铭。
周家在当地称的上是个大姓,最出名的就是在当地姓周的基本上都读完了高中,而周铭的哥哥更是附近镇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这个姑娘很懂事,也许说得上是真的喜欢他。
穷,他真的很穷,哪怕和姑娘出去约会,他也只有够给周铭买只冰棍的钱。
这还是他四拼八凑省出来的钱,两个人只能一起散步和闲聊。
泥泞的小路上,浑浊的水坑里倒映着消瘦的青年和矮小的姑娘,路边柔白的蒲公英随风落在少年和少女的身上。
那是从未被人注意到的祝福。
吴老六很高兴,结婚当天便分了一大笔赌债给他,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
漏风的墙壁内,他搂着他的新娘,嘴里说着抱歉。
“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买一台洗衣机好不好?你的衣服我老是洗不干净。”姑娘没有丝毫的不高兴,只是享受着他怀里的温暖。
新年他拿着自己酿的酒去岳父家拜访,寒颤却是他的全部。
没人看得起他,吃饭他也很自觉的坐在角落,偶尔饭桌上提及他也满是冷嘲热讽。
他很想努力却又无能无力。
大概唯一懂他的就是在附近镇上当镇长的舅舅。
“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咱们这乡镇里的大人物的。”舅舅总是勉励他。
只是好景不长,没两年舅舅就得了肺癌死了。
似乎这个时代的人,从来不会去思考命运的不公,只是努力的想着活得更好一点。
他的女儿长大了,被他寄在岳父家住。
毕竟是书香世家,也许可以过上和他不同的日子吧。
婚后第十年,他终于在陈吴村建上了一栋大房子。
也有了他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
“我记得当时生你的那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一群龙盘旋在我的头顶。”病床上的老人看着自己旁边白发苍苍的中年人。
“我知道,所以你给我取了个小名叫梦龙。”中年人叫吴昼明,昼明是他妈妈的名字谐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老是想到以前的事情,好像我一晚上就变老了。”老人说话有气无力,像是奄奄一息的火苗。
“哪有变老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轻轻的擦去老人眼角的眼泪,中年人轻声说道。
“我突然想起几件从没和你说过的事。”老人的话说得很慢。
“你说,我听着。”
“在你出生第二天,从远方来了个老和尚,他说你注定孤独一生,入他佛门可免一世清苦。”
“那你怎么说?”中年人的脸上看不出喜乐。
“我二话没说抽起棍子就打,我孩子刚出生就想骗我孩子去当和尚,这不是让我断子绝孙?”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真的。也许我当初应该让你去当和尚,我没读过几句书,我也不信命,可似乎冥冥中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我在你出生之前,一直在乡下浪迹,抽烟酗酒,唯独你妈妈不离不弃,作为父亲我没有照顾好你姐姐,总是想着出人头地,总归是你的出生改变了我。”
“在你两岁大的时候,来了个白头的小孩子,说让我把你交给他,一辈子能衣食无忧,这么明晃晃的人贩子,居然想从我的手里骗走我的孩子,我当时就报警,不过那个人倒是跑的快,没被抓到。”
老人把头别向一边,似乎医院的枕头让他很不舒服。
“我那个时候就想不明白,怎么谁都想从我手里拿走我的孩子。”
“怕我抽烟烫到你,我甚至把我抽了十几年的烟都戒了。”
老人的话越说越慢,甚至能明显看出来,他说话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中年人看到老人说话有些着急。
“你倒是很久没有笑过了。”老人抬起头,看着吴昼明的表情,总是一副认真刻板的样子。
“我想你妈妈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笑了笑,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看着安详的老人,中年人趴在老人身旁放声痛哭。
新国历96年吴建国逝世,享年80岁。
新国历99年,莲市和潭州的交接处,一个名为吴家村的村子开满了康乃馨。
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被征收拆迁走了,只留下了吴建国的老房子仍旧矗立在这里。
“你花了三年的时间成为了莲市和潭州的商业巨头,现在就甘心在这个小村子种花?”欣赏着满山遍野的风景,老人看着一旁的中年人,眼神不明。
“种花挺好的。”吴昼明平静的回答。
“能有这份心性实属难的啊。”老人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难以明说的威严。
“阎家不就是你扶起来的么?我不放手的话,他们的下场就是我的吧。”
“小家伙,你和他们不一样。”老人笑了笑。
“因为我无妻无后,孑然一身吧。”吴昼明望着满山的康乃馨。
“说话别那么硬,显得老头子我不近人情。”老人的心思被点破,倒也有些不好意思。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老人紧接着试探。
“你实在要给的话,还我一份清净吧。”吴昼明似乎并不把老人的话放在心上。
“权利,金钱,美人。世人无不贪恋其中,如果都能像你这样,世道倒是真能干净不少。”
“如果每个人都无欲无求,那社会还发展什么呢?”
“你倒是看得明白,活得通透。”
“倒也不是通透,只是无论得到什么,都无法填满我内心的空洞罢了。”
“你这人倒是留不得。”
“是操控不了吧!”
老人摇了摇头,走向一旁。
“这里倒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吴昼明没有接话。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明年死。”吴昼明的话落到老人的耳朵里显得无比刺耳。
吴昼明走到附近种满康乃馨的花地里,蹲下摸了摸地上的土壤。
“这里的土地,并不适合种花。”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