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林唯惟在茂云市工作的第三年,贷款买下了一辆最普通的Nissan代步车和一套三环外50平方米的住房,积跬步,积小流,一切终于慢慢步入正轨。在别人的眼中这是不足挂齿的事情,稍加努力便能做到,然而,这些年只有她清楚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5月15日,一张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函通过顺丰快递邮寄到林唯惟的画室,往事如同一颗新鲜洋葱般被她亲手一层层地剥开,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铺满面庞,打湿了纸张。
他的车在林唯惟的画室外面停下,期待中有紧张。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一束鲜花,玫瑰鲜丽娇媚,却没有藏在花朵中的求婚戒指光芒璀璨。
邀请函的背面印有一行文字。
“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当年你所坚持的那些,如今是否还会继续坚持?”
……
2012年2月27日,茂云市第一中学开学的第一天。
忘前事,怯流光,恍然之间,姚明和罗纳尔多的退役已经是数月以前的事情,渐渐被更鲜活的新闻淡去,终是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这一年,林唯惟16岁,从有记忆的那天起便认为梦想和幸福是家境优渥的孩子的专属。
17岁的杨岑喝着可乐,手机里放着周杰伦的《世界末日》,自从父亲有了外室后,他便不再对“家”这个字抱有任何的期待。
对于不平凡的人而言,林唯惟和杨岑是一无是处的光阴虚度者。在平凡人的眼中,她和他只是两个不求上进的苟且渣滓,懒散无为,虚耗时光。
杨岑对林唯惟说:“别怕,纵使我们没有未来,可你还有我。”
她笑言走开,“其他人的未来是蓝图,而我们的,只剩蓝翔。”
一楼大厅的展示栏里,印在纸上的“警告处分”那四个字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
左侧,杨岑。右侧,林唯惟。
原因:目无尊长、挑衅教师。
“呵,又是他们两个,好事不做,违纪的事情总是争着抢着的。”
“听说学校会开除那些被警告处分超过五次的学生,这两位已经被通报了四次,可怜喽。”
这是途经此处的两名学生的对话。更多的人扫一眼名字后,事不关己,继续前行。
杨岑痞气地挨着林唯惟走,挂在左肩上的军绿色雷锋包随着步伐的加快轻轻晃动。他懒得扶正,索性一把拿下,极是张扬地拎在手里,抬手拍了一下林唯惟那满是脏辫的脑袋,悦色道:“次次都是我在左、你在右,真是猴子的粑粑。政教处的那群欧巴桑倒是很会做事,回头我去夸夸她们。”
“你真是喜欢多管闲事,我和教物理的老太婆吵架,你过来凑什么热闹?如果不是因为你怼了她,我们也不至于又一次被通告批评。”林唯惟冷言回应,傲然疾走,一丁点闲聊的兴致也无。杨岑进校门之前买给她的那杯芒果优格也被她随手丢进了石柱旁边的垃圾桶里,“杨公子,回你自己的位置上待着吧,不要每节下课都到我这里转悠。”
“那可不行,哥说过了,你去哪我就到哪。反正咱俩都是流浪的,除了我没人懂你了。”他说着,快步跟上她的脚步。如常,最是随意地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似在邀功般憨气赔笑,“教物理的老太太上学期的期末被学校调走了,你放心,新来的班主任绝对不会像她那样三八。今儿他来,哥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少管咱几个,到时继续带你出去逛吃、逛吃、逛吃,把你养成XXXL码的月野兔。”
班里的学生都认为杨岑喜欢林唯惟。用他们的话来说,从新生报到的那一天开始,杨岑便整天嬉皮笑脸、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买水、买饭、陪玩、陪聊,只要有林唯惟在的地方必定能找到杨岑。倘若他们两个人凑到一块儿,课间的教室瞬间变得乌烟瘴气,离很远就能听到打闹声,笑声那样大,什么玩笑都敢开,哇啦哇啦地讲,着实聒噪。
两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对于流言,杨岑不否认,但也不承认。于他而言,林唯惟恰如一簇盛放在悬崖边上的纯美栀子,清致、悠逸,可远观,却不得近触。在这个以成绩论英雄的学生时代,他们是异类,唯有挤在一起才能稍获温暖。守护已成习惯,戒不掉,除了林唯惟,他不知该对谁好。
新生群里遥遥瞥见,杨岑便知道,她与他是同一类人。
倒是林唯惟,每当有人提及此事,她总会这样说:“我的男朋友很完美,他很帅、很man、很孝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不存在。”
杨岑懂她,林唯惟自始至终都知道。
“美女=成绩差”似乎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至少林唯惟就是这样的女孩。素颜的她恰如插画中的美少女,婵娟两鬓秋禅意,宛转双蛾远山色,动与静皆是风情万种。眉不画却精致,睫毛长又卷,衬得她如同一只柔美的精灵在凡间漫步轻舞,舒惬自在。深珀色的瞳孔,虽望不见水波般的柔情楚楚,可总能在目光流转中寻到极难瞥见的倔强。高挺的鼻梁之下,唇色水红,宛如两块未经雕琢的红嫩宝石,亮眼,却不妖娆。
林唯惟的美本属于素雅的一类,她偏偏将自己打扮得浮夸又市侩,连举止投足间都透着惹人烦的轻浮。满头的脏辫,发丝间缠着颜色各异的亮色彩发,红橙黄蓝绿紫,阳光下亮得刺目。厚重的烟熏色眼影将柔美的双眸彻底包裹,睫毛不仅长,而且粗,以量取胜般,两三根粘在一起。双唇是偏深的火焰色,凌厉、佻薄,让人只睨一眼便会不自觉地轻觑。耳骨上插着满满一排镶了廉价锆石的彩色耳环,将柔媚娇俏的模样肆无忌惮地遮住了。
相对于林唯惟的耀眼,杨岑就显得平凡多了。他的外貌不出色,疏眉、小眼、阔脸,1.76米的身高,配以85公斤的体重,稍显笨拙。虽说外在条件不算出挑,但他的家境不错,也正是因为这份养尊处优,身上染了数不尽的纨绔缺点。他不喜欢很多人,一旦有人招惹他,不论对方是谁,直接拳头伺候。
她跟着奶奶生活,用画笔勾勒得不到的缤纷生活。他孤零零住在偌大的房子里,似乎连呼吸都带着回音。两个不被人理解的少年混沌度日,用嚣张的气焰掩饰心底日益浓烈的自卑和敏感。半年多来,他们像两只尖锐的炸毛鸟儿,栖居在无人之处舔舐伤口、顾盼新生。
十四班的教室安安静静,空座寥寥,讲台上电脑运作的“嗡嗡”声沉闷冗乱。值日生将单词本放到窗台,用夹子夹紧碎发,在两排座位中间的过道上一边拖地一边轻声重复重点词汇。左侧的墙上有序贴着七次考试的成绩排名,月考、季考、期中、期末,第一名与第二名互看对方不顺眼,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却称兄道弟,同仇敌忾。写有新学期目标的贴纸贴满了右侧的一整面墙,无人去看,也没人关心别人的。本就没有生机的一张张彩色纸与排名榜默然对望时,犹如一张张苦学的脸,唯有见到排名前进的那一刻才有转瞬即逝的光华。
林唯惟和杨岑是自成一派的异类。别人这样看他们,他们也这样看自己。
路过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时,她将汉堡递给正在埋头苦学的女孩,“喏,小宜姐,早餐。”
女孩握笔,浅笑接过,并不忘在背过的诗词旁边做下记号,“谢谢唯惟。”顺手扶了一下厚重的眼镜框,将汉堡拿在手里,“今天来得这样早,很难得嘛,提前了12分钟呢。”
她扬头,用挺翘的鼻尖指向杨岑的方向,“呐,因为他喽,这个家伙还不到6点就给我打电话,催着我起床洗漱,一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的傻样子。”
女孩点头,自是无话。同坐的男生忽然挪桌,撞倒了她面前的那一大摞足可以遮住脸的各科题册。心里已有不满,她轻蹙眉毛,却始终没有责备一句,低着头匆忙摆好。
见她未在意,男孩也没有道歉。
林唯惟眼见他的无礼,实在是反感,对他脱口便骂:“你半身不遂吗?只知道上身发力。”
男孩顿时觉得不耐烦,草草回应了一句“我又不是故意的。”半晌,见她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
林唯惟的嚣张,他和班里的很多男生一样,不理解、不喜欢。在他们看来,皮相美、内里差,等同于丑陋,态度只有不屑一顾。
“成绩好就了不起吗?我最看不惯像你这种视成绩为一切的人,和猪没有区别,只靠重量评品级。”她不留一点情面地斥责道。
女孩拉住林唯惟的手,摇头,“算了,他不是故意的。”
林唯惟又骂过几句才作罢。
男孩已经在心里将她嘲讽过许多遍。
女孩名叫陈敏宜,是林唯惟在班级里唯一的女性好朋友,也是本不该和她有交集的班级第一名。上学期的军训结束后她便有意靠近林唯惟,有时从家里拿水果给她吃,有时替她写作业。在开始时,其实连林唯惟自己都不清楚陈敏宜为何会这般看好她,毕竟两个人志不同、道不合,一个是成绩优秀、读着《弟子规》长大的乖乖女,而另一个,葬爱家族的VIP、非主流队伍里的老前辈,三观不一致、家境差太远,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后来,随着接触的次数增加,相处得久,林唯惟渐渐明白,也许吸引彼此的正是这些不被理解的差异。陈敏宜对林唯惟的独特世界深感好奇,林唯惟嘴上虽不说,可是,心里却对陈敏宜的无忧生活万分的渴盼。
成为好朋友的那一天中午,林唯惟饿着肚子绕到刚和母亲吃过午餐的陈敏宜的桌边。
“走啊,打炫舞去?反正闲坐着也长肉,我请你。”
她懵懂地抬起头,将习题册合上,“炫舞?那是什么?”
“一款游戏,超嗨的。你还不会吧?我教你。”说着话,林唯惟已经将她从座位上拉出。
她怯懦地站在原地,踟蹰不定,“是……要去网吧吗?可是政教老师前几天刚刚说过不让咱们去那种地方,如果被发现会被记过的,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
林唯惟凛然无畏,“没事,脱了校服谁能认出来咱们?”
“那……万一……真的认出来了呢?”
“不可能!你放心。”
陈敏宜见她笃定应答,思忖半晌,便也喏喏地答应了。
网吧里,杂碎的机器声、窸窣的脚步声,令她才刚冉起的期待和好奇匆忙消尽,顿时变得惴惴不安,“唯惟,我们玩一会就回去吧?我怕……怕我妈进来逮我,电脑和手机她总是限制我使用,如果被她抓到我就完了。”
林唯惟弹钢琴般地按着键盘,“放心,你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不可能查到这里的。”
这句宽慰非但没有安抚她的愁闷,反而令她胆战心惊,“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她真的来了,我肯定废了。”
慌乱间,陈敏宜扔下林唯惟,一个人跑回了学校。
林唯惟不怪她,也不笑她,她尊重这份不同。
落座、吃早点、看杂志、化浓妆。
林唯惟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个人。其实,班主任在刚入学的那段时间给她安排了同桌,并且座位也不像现在这样靠后。不过,当天下午与她同坐的女孩找到班主任,直接表达了不满,请求为其调换座位。
“老师,林唯惟一看就不是好孩子,经常一边看《瑞丽》杂志一边涂指甲油,不听讲,总画画,还化妆,粉底也有一股子怪味儿,和她坐在一起就连想好好学习的心情都没有了。”
班主任遵照了女孩的意愿,“行吧,第三排还有一个空位置,你去收拾东西,下节课搬。”
自此,在班级排名前50名的学生之中无人愿意与林唯惟同坐。
班主任理所当然的将她调到最后一排,并叮嘱她:“如果你不喜欢听课的话就睡觉,或者看漫画书,戴着耳机听音乐也行,只要不影响其他人学习就可以。”
这话中之意实在是太过明显。林唯惟对前任同桌的这种打小报告的行为甚为反感,脱口便道:“老师,周围人的呼吸声也会影响她学习的,这种人连地球都容不下她。”
班主任将讲义收起,轻扬眉毛对她呵斥道:“林唯惟,苏暖的排名是班级的前二十,在你的三十名往前,明显比你强了太多,等你有能力超过她的那天再来对我说这些话。”
林唯惟冷笑着走开。
杨岑的位置在林唯惟的左侧,靠窗,一个人占了两张桌子,桌子里塞着啤酒瓶和下酒菜,有时也会放着专为林唯惟生理期准备的暖宝宝。周围都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捣乱分子。
座位是根据成绩排序的,每月换一次。刚入学的时候,杨岑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第二次排到第五排。季考结束后排在了倒数第二排、林唯惟的前座。期末考后直接去了最后一排。
杨岑的中考成绩足可以排进年级的前五名。也因此,如今的他时常被周围的兄弟以此为话题取笑一番,“岑子,你中考的时候是被考神附体了吧?要么就是抄到学霸的答案了。”
他只以憨笑略过,未解释一句,“靠,读书不如养猪,少生孩子多种树。”
晨光微熹,杨岑的到来如一粒腥臭的老鼠屎般刹然之间搅乱了安静的教室。
“谁又把早餐放错了?怎么我的书桌里每天都有吃的呢?并且日日不重样。”落座后,他将手里的背包朝椅子上随手一掷,忽然很大声地喊了句。
好友沈征与他的座位在同一排。听见这话,起身朝他的书桌里望着,当即戏谑调侃道:“既然已经放在你那里了,就吃了吧,说不定是哪个妹子喜欢你,不好意思明说呢。”
杨岑听完,邪气一笑,翘起腿,抖了几下,“靠,神秘兮兮的。”
“这妹子的眼光够独特啊。”沈征闲闲说着,从书桌里掏出几片香蕉皮,扔到旮旯里。
杨岑偏过头,回怼:“你懂个卵?哥这是低调的奢华。”
无人再接他们的话。
坐在第二排正中间的班长起身,走到讲台前。
“大家先停笔,我说一件事儿。新学期开始了,按规矩明天该收班费。以前是每人10元,但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大家都知道,今天会有新的班主任来接管咱们班,所以,为了给新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我们班委会决定这次由大家集资买礼物,每人交15元,比之前多5块钱,余下的钱用作班级的日常开销。”
理由合理,无人反对。
倒是这一话题挑起了大家的兴致。沈征抻长脖子,挑眉笑着,额上愣是挤出了几道褶,“班长,班主任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岁数?”
杨岑斜睨他,直笑他“憨批”,吃着早餐,咂吧几下嘴,“怂样,你巴不得新老师是个美女吧?肤白貌美大长腿,前凸后翘S形。”
沈征随手抓起桌上的化学书朝他砸过去,“滚,你不是这么想的?”
他接住,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踢回到过道上,“幼稚,哥才不喜欢那种,唯有有趣的灵魂方能讨得哥的欢心。不像你,俗人一个。”
沈征对他嗤笑阵阵,“总是说别人俗气的人往往比许多人都要俗气得多,就像你这样。”
林唯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互呛,不发一言。对她来说,新班主任是男还是女并不重要,是人还是兽也无所谓,反正都一样,老师嘛,十人之中有九人见人下菜碟,若成绩好便多照顾几分,倘若如她一般懒散混日,连多望一眼都是不屑的。
林唯惟不是上进的孩子,也不常乐观。上学没劲,每天都在等待放学,无聊至极。自小就没有梦想,庸庸碌碌,愤世嫉俗,安贫却不乐道,一日复制一日,一日日颓丧。活着同样没劲,生在社会底层的人无论多努力都没有机会向上爬一点,父母穷,一窝穷,代代穷。
这16年来,有两个问题她始终也想不明白。
第一个,人为什么要活着。
第二个,父母当初为何生下她。
如果她能拥有选择权,一定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被杨岑和沈征这样一闹,方才还是安静的教室又冒出了热烈的讨论声。
“我听化学老师说,新班主任挺年轻呢,没比我们大很多。”
“嗯,我也听说了,好像才二十多岁,留过学,学历蛮高的。”
“学历高?二十多岁?那是学霸呀。别抱太大期望了,没准是个又矮又胖的秃顶呢。”
“就是,哪有形象好的学霸?”
“是谁都好,只要别像之前的班主任那样连吃喝拉撒都有要求就行了。”
只一会,讨论声便停止,教室里只剩下杨岑的絮叨话语。
他将椅子挪向林唯惟,谄媚地看着她涂指甲油,“美女,今天打算给指甲换个什么色?”转身从自己的书桌里拿出一包新纸巾和棉签,讨好地递了过去,“喏,全为你准备好了。”
林唯惟接过,也不答话,在他的头上轻拍两下,以示嘉奖。
杨岑憨气笑言:“上午第三节的自习课,哥带你去喝星爸爸,要啥买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在指甲上面涂刷,存起笑意,温言道:“星巴克的旁边就是必胜客,披萨打包,午后小食也统统带走。如果吃不了的话带回来喂校门外的流浪猫,嘿,吃不了兜着走嘛。”
她擦掉晕进指甲缝里的油漆,对他轻瞥一眼,“不了,我要睡觉。”
杨岑坚持己见,轻晃她的手臂,如女孩子般撒着娇,“不嘛,不要那么早睡午觉嘛,反正你不困,只是因为无聊才去睡觉的。下午第一节再睡吧,语文课,随便睡,睡个天昏地暗。”
总是深知对方不会疏远自己,两个少年无畏无惧地开着玩笑。听见这话,林唯惟故作嫌弃地嗤笑道:“我可不像你,每天清醒的时间只有那么几个小时。从下午一点睡到晚上九点,放学回家后继续睡,睡完再吃,吃完接着睡,油腻腻的,真像一只没有进化完全的黑猩猩。杨公子,中考的时候你是怎么考到年级前五的呢?”
他随口应付,“蒙的,全选B。”
继续杵在原位也是无趣,杨岑索性起身,翻出书桌里的那些空置已久的啤酒瓶离开座位,“卖破烂换零用钱去了,如果有事找我的话就烧纸吧。”
“去吧,门外有急着投胎的鬼等着抓你去换命呢。”沈征吃尽了手中的熏肉大饼,哂笑道。以手代纸,拂去桌角的灰尘。糟乱的桌面上唯有那本《盗墓笔记》是干净的。
当杨岑再次回到班级时,讲台的边上已经立着一位容色清隽男孩。
男孩的个子很高,头顶几乎可以与教室前门1.88米的门框齐平,健硕的肌肉线条衬得整个人越发硬朗,背部笔直,列松如翠,屹然傲立。深黑色的双眉令容色不怒自威,总透着凛然果毅的俊朗气质,皎如玉树临风前。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装将锐利和冷峻调匀,竟有些许的温煦厚润隐在这刚毅里,平易谦和,辅以脚上的那一双蓝白相间的AJ运动鞋,亦有星点的亲切之感沉在其中。
诗词曲赋多用景色衬托心境。现今,围观者的话语和神情已足矣表达当下的心情。
纸页的翻动声悄悄停止,角落里的花枝翩然轻跃。坐在林唯惟前面的女生碰了一下同桌的胳膊肘,轻声耳语:“你看过《霜花店》吗?他好像赵寅成,严肃版的。”
女孩的看法与同桌的全然一致,欢喜之情并不遮掩,“我知道,整部电影中我只看他了。”
随之,邻座的几名女孩也加入到这讨论中来。
“如果他蓄胡子更像高以翔。”
“总之很帅很帅,***、彭于晏,对不起了。”
“看他的样子大概是插班生吧?等着班主任为他安排座位呢。”
“插班生?我看不像,他显然比我们的年纪大,目测有25岁了。”
杨岑本想在外逛到铃响以后再进教室的。奈何实在无事可做,独望各班的学生回归班级,操场空荡,顿觉无趣,便跟随人流怏怏走回。眼见班级里新添一位成员,细打量一番后,少不得挑逗几句,“嘿,小子,个子挺高啊,打哪儿来呀?”
男孩未答话。抬腕看一眼时间后,仍然没去理会他,移步至教室的过道上,视线在每人的桌面上扫过,“距离上课还有八分钟的时间,想去洗手间的人现在抓紧时间去。”
如此反应,骤然惹火了杨岑,厉声呵斥道:“哥问你话呢,你谁啊?我们是否去洗手间关你鸟事?”走近他,抬起手并不留情面地捶打向他的后背,已是挑衅的语气,“小子,你这样目中无人,以后还想不想在班里混了?”
猝不及防的,这话音刚落,他便被猛然回身的男孩擒住了手臂,连声音也冷了下去,“一点学生该有的样子都没有,这样急不可耐的混社会吗?”力道未加重,却也没有松开手,“杨岑是吧?从今天开始,你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听课,别想着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从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有逃课闲逛的机会,在这里的每一天你都必须遵照学校的规章制度生活。”
一席话,杨岑在听过以后已知悉了他的身份,“哦,是老师啊,早说嘛。”痞气坐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拿在手里,回望向他,嬉笑着,“我在学校里这么火吗?连新来的小老师都知道了我的名字,嘿嘿,这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男孩未去继续追究他的不当言行。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停驻稍久的时间,这才走回讲台。
只趁他低头整理教案的间隙,不少学生纷纷将目光投向他,前、后,左、右窃窃私语。
“原来是老师哇,好年轻,大概是教体育的吧?”
“我也觉得是这样。这回体育课不再无聊了,我忽然对800米体测有信心了……”
学生们的讨论话音还未落全,门边已经站下了一位身着工装的学工处的女老师,“到得这么早?赵老师。”向里走,扫视一眼班级整体,又道:“这个班的总成绩还不错,在平行班中能排进前两名。只是有那么几个捣蛋分子,三天两头的惹事,劳你费心了。”
他点头,也未多言。待女老师离开后将讲桌上的笔记本合上,“现在离上课还有四分钟的时间,先把手里的书本放下,都坐好,我讲几件事。”
学生照做。杨岑避开他的目光,侧身将林唯惟的指甲油盖子扣好,快速塞进她的书桌里。
男孩从盒里取出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赵凡”两个字,回身,将粉笔拿在手里,“简单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姓赵,单名一个‘凡’字,28岁,天蝎座。从今日起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言毕,将一串数字写在了姓名的旁边,“这是我的电话号码,24小时开机,可以用于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会在适当的情况下用于我和你们家长的沟通。”
无人言语。笔尖和纸张的摩擦声清晰异常。
赵凡从讲台上走下来,“刚才我大致看了一下你们的学习状态。只有五分之一的学生还不错,五分之三的人正在努力感动自己,余下的那五分之一,看样子正在修仙。”
在教室的第三排,他停下,“抄公式、原封不动誊抄别人的课堂笔记,以及强行记忆典型题,这些做法对于你们的成绩提高没有一点帮助。至于那一小部分抄袭上学期寒假作业的学生,这次我不多说什么,但也不会批改你们的作业。”视线移至最后两排的学生,上一秒的温和语气,在这一秒顿时严厉了不少,“你们的过去,我没有参与,所以,不好的那些,我不追究。从今天起,在课堂上我对你们的要求会很严格,也许你现在还不习惯,但我不会因为你们的不习惯而降低要求去习惯你们。”话音停住,转首,他问道:“班长是哪位?”
旋即,一名戴着金色边框眼镜的高个子男孩从座位上站起,“赵老师,我是班长周梓瑞。”
赵凡点头,示意他落座,“周梓瑞,上个学期你的工作完成得不错,新的学期要继续维护好十四班的课堂纪律以及课间秩序,包括班级里经常调皮捣蛋的那些学生,你也要提醒,如果解决不了,把问题汇报给我。”
“知道了,赵老师。”他忙应道。
赵凡走回讲桌的前面,俯视着教室里这一张张仍显稚嫩的面庞,“稍后有两件事情需要你们去完成。第一件,在今天的晚自习之前,值日生把上学期贴在墙上的排名榜和学习目标清除干净。第二件,从下周开始,你们的座位每周轮换,第一排的人去第二排,最后一排的人来第一排,以此类推,每个人都有坐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机会。”
显然,第一排的八名学生是不愿意的。坐在陈敏宜旁边的男生立即举手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老师,之前一直按照排名换座,我们已经习惯了。最后一排……说真的,我们不想去。”
赵凡望向这名敢于当众提出反对意见的男孩子,同时也按照他所坐的位置清楚了他上一次考试的班级排名,未去对他的想法作出评价,只道:“无论你的成绩好或坏都是过去时,今天对我而言是新的一天,你们同样如此。我不会因为上学期你的排名靠前而对你优待,更不可能因为你的成绩不理想而歧视你。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在这个领域成绩突出,并不代表在其他的领域中仍然是佼佼者。”
男孩默然无声。
教室里安静异常。
杨岑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偷偷打量着赵凡,免不得在心里嗤笑阵阵:“每一位老师在接管班级的第一天都会承诺日后一视同仁,可是,从第二个星期开始他们的天平总会不自觉的倾斜。说到底,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虚伪话罢了,前期润色得越细致,后期食言得越快。”
他只相信三个字:事上见。
不过,纵然是这般的乖戾叛逆,面对赵凡,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气场被压制住了,惯有的强势被无声无息地击销多半,这是一种颓丧的感觉。
赵凡停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高一上学期和高一下学期没有太大的分别,只要你肯学,任何时候都来得及。‘放弃’二字,15笔。‘坚持’二字,16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杨岑哂笑,接过话来,“‘有钱’二字,16笔。‘没钱’,17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赵凡笑意幽微,笑容里也填进了些许的玩味之意,“嗯,说得不错。”虽是这样说,却不意味着对他的无礼行为毫不在意,只是,来日方长,管教总有机会。由此,才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今天上午的第二节下课后,上次考试物理成绩70分以上的同学来办公室找我。明天的间操时间,总排名后10名的同学带着纸和笔过来。我先讲到这里,你们准备第一节课要用的书和笔记吧,如有问题过来找我。”
话题终了。杨岑望向林唯惟,只打响指,竟没有开口讲话,将书桌里的旺仔牛奶扔给她。
倒是林唯惟,难得的,这一次没有摆弄手机,没有看杂志,也没有对着镜子粘贴假睫毛,只安稳坐在椅子上,独看前方,若有所思。
女生都是花痴的。杨岑这样想。
见林唯惟安静独处,他也转过身,收回腿。靠门的沈征见他们如此,也闭上了正处在运动中的嘴巴,将口香糖吐到纸上,卷了卷,捏出一个形状,扔到旮旯。
赵凡在讲桌前坐到早自习结束。
杨岑在他的监视下捱到下课。看着他走出教室,少不得对同一排的沈征高声抱怨一番,“靠,学校打哪儿弄来这样一个人?不苟言笑,黑白无常似的。”
沈征翻开《盗墓笔记》,简言道:“咱几个还是像上学期那样,我在门边守着,你们几个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门外一有动静我就咳嗽几声提醒你们。”
杨岑无奈摆手,“行吧,妈的,这个叫赵凡的人好像还不如上学期的欧巴桑班主任呢,破学校,聘的老师一个不如一个。”
沈征无话,只专注看小说。
杨岑贴到林唯惟的身边,“漂亮的小姐姐,你上次认真听课是在幼儿园吧?”
林唯惟绕开她,将本子塞进书桌,从座位上离开。
那本子上用最漂亮的字体工整地写着“赵凡”两个字。
有的人,出现过,你见过,便会在你的心里停留一辈子。
即便时隔九年,林唯惟还是认出了赵凡,像七岁那年的午后,幽闭已久的心忽然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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