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的出场顺序很重要

在班上的很多女生看来,新班主任的到来足以令乏味无光的高中生活倏然填满色彩。不止她们,就连隔壁班的学生也会趁着请假去洗手间的间隙,悄悄溜到十四班的后门一睹男神的风采。自然而然的,赵凡成为女生们在茶余饭后的必聊人物,年长学生12岁的他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成为第一中学的关注焦点,火热程度与杂志上的明星不相上下。

“嘿,你猜赵凡有没有女朋友?”

“肯定有哇。你应该这样问:‘嘿,你猜赵凡有几个女朋友?’”

班长周梓瑞的班费收集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一上午的时间不到就凑足了八百多元。

随之而来的是家长们的埋怨声。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孩子正处在人生中最为重要的阶段,学校竟然这般不合时宜的聘请一位形象出色的男老师来接管班级,实在是荒唐。

第一位直言表达不满的家长是陈敏宜的父亲。

他在QQ群里留言:“陈校长、罗副校长,我希望你们能尽早给我们这些盼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一个说法。我暂且不提新班主任年轻且没有教学经验的这件事。两年后我们的孩子是要参加高考的,在此之前必须每时每刻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才对,你们却在这紧要关头将这样一位长相出色的男班主任摆在讲台上,学生们的注意力会被分散的,都在看他,还有谁会看桌上的书本?我的孩子将来是非清华、北大不去的,你们这样做只会让她的成绩退步、再退步,让我们失望。”

很快有家长回复他的留言:“陈敏宜家长,你说得非常对。我女儿正在追星呢,买了鹿晗的贴纸和海报,整天看啊看,摸啊摸。如今倒好,又来一位大帅哥,这回甭学习了。学校这样做实在很过分,我简直难以想象市一类高中的领导竟然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安排。”

晚间六时,下班高峰,越来越多的家长加入到这讨伐声中。

“由谁来担任班主任应该由我们这些家长说了算吧?学校怎么能草率做决定呢?”

“28岁的老师,他能有什么教学经验?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当成小白鼠。”

“校长,你也是父亲,我希望你能站在父亲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件事做得是否正确。”

当然,这其中也有保持中立的声音,不过,少之又少。

“家长们,依我看,咱们应该给年轻教师一个机会,毕竟学校里的那些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曾经也是一位初来乍到的新教师。”

“是啊,慢慢看,咱们大家都做过实习生。如果赵老师不能胜任,到时再换其他人呗。”

陈敏宜的父亲当即驳斥了这名家长的说法:“慢慢看?你家孩子的时间能耽误,我女儿的可不行,时间就是成绩,成绩就是一切!”

赵凡还没有加入到QQ群里,暂时还没有听到这些难听的声音。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在早自习开始之前,他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了陈敏宜的父亲。

陈父坐在办公室右侧的椅子上打量着他,冷下声音接连抛出疑问:“你就是十四班的新班主任?教学经验有吗?什么学历?是研究生吗?从哪个学校的毕业的?”

校长请赵凡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下。在二人之间做过简短的介绍以后,先是问了一句:“小赵,十四班的情况你都了解了吧?”

他点头,“已经看过之前几次考试的成绩单了。”言毕,他望向前方正怒目而视的陈敏宜父亲,也知悉了他此次突然造访的目的,说道:“陈敏宜的成绩总能排进年级组的前三名,原来身后始终有父亲的监督和鼓励,您真是一位称职的家长。”

这是夸赞,显而易见。不过,在陈父看来这已经是黄毛小子的戏谑轻觑,忿而指责道:“我们生养孩子,这些都是必须去做的事情。赵老师,你才多大?懂得孩子的心理吗?能把书教好吗?”

赵凡直视他的不满,笃定应道:“我可以。”

陈敏宜的父亲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漠然嘲谑着,“你可以?呵,你只会把我的孩子教坏。”

赵凡无奈笑着,也未辩解一句。

校长站起身,走到陈敏宜父亲的身旁,“家长,你的忧心我理解,如果我是你,或许也会在心里存疑。不过,我觉得正是因为赵老师的年纪不算大,才更懂得孩子们的心中所想,我们应该给他这个机会,让他放手去做,带着十四班考出更加优异的成绩,而不是在他正在努力的时候就断然否定他的这份积极。”

陈敏宜的父亲瞟了赵凡一眼,态度冷怠。

校长走到赵凡的面前,“小赵,陈敏宜的父亲会有这样的疑虑再正常不过了。我也是一名父亲,女儿今年十七岁,去年刚参加高考,如今是一名大一学生。坦白说,他的这些想法我并不觉得不正确。这样吧,我们以接下来的这次月考为判定,你看如何?”

赵凡没有说更多,只道:“学校如何安排,我就如何做。”

陈敏宜的父亲斜睨着他,“你说得倒是轻巧,即使你失败了也不会受什么损失,大不了从第一中学离开,去其他的学校应聘,再去祸害其他的孩子。”从椅子上站起,他叫住校长,“陈校长,不止我这一位家长有意见,学校总得听一听大家的声音吧?”

校长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温声说道:“你说得对。可是学校的决定已经做出了,总不能让我们收回吧?是不是?如若如此,学校的计划也会被打乱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顾全大局才对。”他到底是看重赵凡的,在这话之后又说道:“家长,我以校长的身份向你保证,如果赵老师在高一的下半学期没能让十四班的孩子提高成绩,学校到时免费为班级里的五十八名学生补课,一定不收一分钱,你看这样可好?”

见他如此说,陈敏宜的父亲也无法继续坚持下去,“那好,我拭目以待。”

插曲终了。

杨岑手提两瓶脉动来找沈征去教学楼的天台上聊天,却见他手握拖把正弓着腰打扫座位底下的卫生,忍不住调侃一番,“从没见你擦过地,就连学校组织的大扫除你也逃了,这回是怎么了?精神病又发作了?”放下饮料,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踢了一脚他的屁股,“放着吧,会有值日生做的,操那心干嘛?还不如跟我去天台上抽根烟呢。”

沈征以一记白眼回应了他的哂笑,“你以为我想做这些杂事啊?若不是因为被姓赵的那个小子逼着做,现在也不至于像个SB似的掏垃圾,妈的,脏死了。”放下笤帚和拖把,他将杨岑递来的饮料拧开,猛灌几大口,“赵凡说了,如果我不在今天的早自习之前把旮旯里的垃圾清理干净的话,就把这些香蕉皮、口香糖、包子馅什么的全部倒在我的桌子上,不准拿下来。怪恶心的,所以我只能自己动手清理了。”

杨岑大笑一阵,“你妹的,活该,谁叫你平时把所有垃圾都朝旮旯里扔?”

沈征不以为然,踩住从书桌里飘出的薯条包装袋,碾到一旁,“就是因为赵凡,寡人现在上课都不怎么敢睡觉了,支楞着眼皮待着,连吃东西也得藏在桌子底下。之前的老太婆虽然烦人,可她不管咱们最后一排的人,还可以想吃就吃、想乐就乐,任性为之。哪像他?莫名其妙的给咱们压力,不言不语、不慌不忙、不骄不躁、不三不四。”

杨岑抖着腿,拿过沈征刚放下的水瓶,饮尽了余下的饮料,“靠,别说是你了,老子昨天一整天都没出去逛。MMP,明明他没有撂任何的狠话,可就是觉得是个狠角儿,不好对付。昨天被他猛一拽,胳膊到现在还疼呢,内伤。”

沈征用肩膀撞向他,“可以让你爸来学校一趟,和校领导说说,给咱班换一位班主任。”

杨岑只冷声笑着,“我特么的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忙呢,和我妈一样,三年五载看不到人。每个月给我转账几次,屁话不说,连人影都见不着。”

父亲有外室的这件事除了他和母亲以外谁都不知道,杨岑虽然很恨他,却还是想顾及他的颜面,每当有人提及此事,他总是用“忙”这一字敷衍过去,将打碎的牙活血吞下。

沈征拾起一旁的笤帚,打趣道:“嘿,我也想要这样的爸妈,只塞钱,啥也不管。”

晚间九点,随着晚自习下课铃声的响起,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学生们揉着酸痛的脖颈踏雪回家,将刚买的罐装咖啡塞进书包,倥偬前行。

不眠夜,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为成长的标配。

赵凡将桌面整理完毕,没有立即离开办公室。检查完明日上课时要用的PPT后,从简易书架里取出十四班上学期的七张考试排名单,一边细致浏览,一边工整地做着记录。

接管十四班是个意外。赵凡的学位是硕士,且有过五年的留学经历,加之四项物理发明获得了国家专利,理所当然的成为许多学校招聘时的第一选择。校方原本打算让他在明年八月时管理新高一的实验班,赵凡也做好了准备。偏偏不巧,十四班原来的班主任因为公然收受个别家长的红包而被班上的孩子联名投诉,并且余下的家长埋怨声不小,不得已,学校将她调到了后勤处,不再让其执教。赵凡年轻,处事公正严谨,校方非常看好他,相信他可以带着十四班考出更加优异的成绩,由此才将重任委派给了初来乍到的他。

在赵凡接班之前,年级组长特意将他请到办公室,恳谈一番。

“小赵,十四班的总排名在年级中非常靠前,学生们也大多上进,所以你不要有压力,认真教学就可以。”说话间,他将刚复印完成的成绩单递去,温言道:“除了这几名品行不好的差生,我已经在成绩单上帮你做过标注了。这几人,你若能管,就管。如果管不了也不用自责,因为这不是你的问题。犯错次数多了,学校自然会开除他们,省了咱们大家不少事。其实我不主张你在他们身上费心血,白投入,换不来一丁点的回报。”

他接过,看着被画上红圈的几个名字,问道:“品行不好?说谎?旷课?”

年级组长嗤笑,“岂止说谎、旷课啊,这几名学生恨不能每天背着炸·药炸学校呢。”从笔筒里取出一支碳素笔,指向其中一个孩子的名字,语气里尽是不屑,“这个名叫杨岑的小男孩,呐,就是成绩单上排名倒数第三的孩子。上学期为了替五班的兄弟出气,在课间操时把五班的数学老师堵在洗手间里暴揍一顿,眼镜都打碎了。我们请他的家长到学校来,结果他爸爸带着几沓钱过来了,没有对数学老师说一句道歉的话,扔下钱后象征性地批评了儿子几句就走了。小赵,你说说,有这样的爸,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赵凡在心里记下这番话,又道:“我看过杨岑的中考成绩,568分,这个分数在新生当中算是很高的了,要比96%的实验班学生的分数还要高。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从全校的前五名降到班级里的倒数第三名,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呵,谁知道呢,能下降这么多,中考成绩是抄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爸妈有钱,兴许在考试之前就备好了作弊仪器,只等着儿子进考场呢。”年级组长的笑声里填进鄙夷。执教多年,好学生和差生他一直区分得清楚。

“余下的这几个人呢?”赵凡继续问他。

他将视线移回到成绩单上,用笔尖指向排名倒数第二的学生名字,“还有这个林唯惟,没比杨岑好到哪里去,也是个典型。她和杨岑的唯一区别就是:她打架的时候不那么凶残。”

赵凡望去,“林唯惟……这是个女孩吧?”

年级组长点头,“对,长得挺好看,一等一的美女,在学校的贴吧里,男生们都称她为校花,只可惜这孩子活成了笑话。整天吊儿郎当,没有一点进取心,好的不会,坏的全会,自甘堕落。一放学就和路边的小混混待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和化学这五门功课的成绩加起来还不如陈敏宜的一门功课的分数高呢,太差劲了。唉,我真是不理解,身为女孩子怎么可以这般不要脸呢?”

赵凡听着,不由得皱眉,“这个样子,她的父母不管教吗?”

年级组长摊手,一副“与我无关”的清冷模样,“其实这孩子是有爸妈的,只是有和没有都一样,她爸和她妈离婚后都再组家庭了,而且两个人都不愿意带着她去新家。她跟着奶奶生活,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为了让老人家安心,向来颠倒事实地说话,所以老太太对于她在学校的表现一无所知,一直笃定地相信孙女的成绩不错,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靠住椅背,他笑着,“瞧瞧,多可笑,骗别人、骗自己,整天活在谎言中。”

他点头,记住了红圈中的五个名字。并在杨岑和林唯惟的名字前面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上对号,“我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做了。组长,谢谢您。”

年级组长眼见他在成绩单上做下记号,知道他已经将此事放在心上,“小赵,被红圈圈起来的那几个孩子,除了杨岑和林唯惟,余下的你也许可以管一管,他们或多或少还有一些希望。至于林唯惟和杨岑,说真的,我劝你放弃,家庭的关爱自小缺失,孩子的心理不健康,纵使你用心管教,到最后也不会得到任何的成果。”

他不置可否,“我会酌情考虑的。”

留学多年,赵凡的思维和处事方式已然偏向西式。回国后,虽说他一直希望师生之间能够平等交流,但也深知,在填鸭式的教育模式下,一旦别出心裁必定悲剧收场。十六、七岁的学生既是已经长大的小朋友,又是尚未懂事的大孩子,总想尝试很多自以为正确、与众不同的新想法,纵然自己希望他们标新立异,高考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所以,与其让学生按照独特的想法随心做事,倒不如严厉管教来得实在,至少可以如愿考出中规中矩的成绩。

看着桌上的排名单,他犹然记起当时自己还在读高一的那个课间。正午的阳光热又辣,他在教室的后排安静地看笔记,周围是一群装作埋头苦学,实则好奇看热闹的稚嫩同窗,讲台上站着一排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而被班主任棍棒教育的学生。木棍拍击身体的声音沉又闷,胆小的女生揉着手悄悄哭了,男生们昂起头一声不吭,女老师怒意满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他们大声斥责。那天过后,班上很少有人不交作业了,即便面对难题无从下手,也一定会提早来到班级,将其他人的答案完好复制到作业本上。不为其他,担心再次挨打,担心老师找家长,更担心家长知道后又是一顿打,虽然心里依旧排斥做作业。

这世上没有那样多的“天赋”,众人口中的“天赋”,其实仅仅是成长期的少年顿悟得比较早而已。

做严师,赵凡并不想,却也没有办法。

根据排名单,十四班的学生被他分为三类。第一类:总排名靠前、且数理化突出的;第二类:偏科严重的;第三类:常年不学习的,比如红圈中的这五位。

做完记录,他将成绩单放回书架,穿衣、下楼。

赵凡的家在西湖公馆,位于茂云市的市中心,也是全市房价最高的小区。空气好的时候,他会将车停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走路去上班,既可以思考,又能提升肺活量。腿长是优势,加之常年健身,从家走到学校,15分钟足矣。

与路面上的许多高性价比的车辆相比,他的宾利飞驰系列无疑是显眼的。入手这辆车的目的并非炫富,仅是因为他始终将安全列在第一位。许多事情是可以将就的,一般般就好,唯独车和房子,不可敷衍,不能马虎。

房子由他一人全款支付,206平方米,三室两厅,外带30平方米的露天阳台。他是富三代,更是勤三代,祖父祖母、父母均是商人,耳濡目染,幼龄时期便对投资理财有了浅显意识。大学时,室友们大多在课余时间吃喝玩乐,他开始做家教赚外快。研二的下学期,因着优异的成绩,他获得了公费留学的机会,做助教、兼职健身教练、争取奖学金、开设网络教学、研发设计,在枫叶国的六年存下了19万加元的积蓄。回国后,他将加元兑换成人民币,注册了新账户。去年年中,在渴望发财的好哥们的撺掇下,他开始研究K线图,靠着灵活的头脑,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帮哥们赚到一万多人民币。

赵凡的朋友们常说,聚会时有了你,我们这些人都成了陪衬。

他在不经意间成为很多人的榜样,却从未有过一丝的怠慢和冷傲。

按下遥控器的开关,房间顿时亮如白昼。他在跑步机上慢跑一个小时后,简单冲澡,换上睡衣。点燃一支烟,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浏览一天之内国内、国外发生的大事、小情。

他的作息一直如此,很规律,也很规矩,有条不紊地生活,不慌不忙。

睡前,电话响起。

瞥向来电信息,他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妈,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来电之人是赵凡的母亲,一位久经沙场的成功女士,六十二岁,已是万事顺意。“我和你爸吃完晚饭了,刚才下楼遛遛鸟、散散步,这会儿才到楼下。你爸非要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第一天工作还顺利不。”

唇边蕴起一丝笑,他将还未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还好,都在预期。”

母亲点头,“那就好。”如常的,以闲叙为开篇,总将重要之事放在最后,“工作的确重要,但是找女朋友的事也不能耽搁,别只顾着忙事业。我和你爸都六十多岁了,等着抱孙子呢。学校里有没有合眼缘的女老师?”

又是催促,赵凡无奈笑着,“妈,我没时间留意啊。”

听着这句几年来不曾改变过的回复,母亲的心里着急,“你一直说‘没时间’,说白了还是不想找女朋友。三十而立,你马上三十了,家还没有呢,你不急,我们急。”

“嗯,知道了。”他敷衍应着,始终不觉得婚恋之事是紧要之事。

母亲将钥匙扔给老伴,让他先进电梯,自己则留在楼门之外,“你总是回答‘知道了’,嘴上同意,却从来没有实际行动,这二十八年来从没见你带女孩子来家里给我和你爸看一眼,如果你再固执下去,我可就要给你安排相亲了。”

他的心里始终是有答案的。离开书桌,在床边坐下,“放心吧,妈。”

简单应付几句后,待母亲挂断电话,赵凡将手机调成振动。

他从来不排斥婚姻,只是看不惯那些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费尽心力讨好婆家的精明物质女。几年来,他一直被倒追,每个女孩都带着目的,父母的财富成为她们的心之所向。

爱情,本该纯粹。所以,赵凡选择单身至今。

熄灯、入眠。

林唯惟坐在窗台旁边,呆看着早已被煤烟熏得发黑的墙壁暗自出神。角落的时钟已经停住,暗黑色的指针定在半月前,厚重的窗帘之外,是泼了墨的夜空。画笔静置许久,发皱的纸上,线稿模糊,俊朗的人像稍有雏形。

她认出了,赵凡就是七岁那年遇见的温暖哥哥。

那一年,元旦刚过,已经冷战多年的父母终于签署了离婚协议。年轻的母亲将一只深灰色的史努比玩偶塞给她,把她推给父亲,“以后你就跟着爸爸生活吧,你爸可以用色相偏到新女人,妈什么也没有,养活不了你。”

她抱住玩偶,更想抱紧母亲,坐在地上哭着、求着,“妈妈,好妈妈,你别走,我不要棒棒糖了,也不要花裙子了,只要妈妈,你别扔下唯唯,唯唯害怕……”

母亲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抱到床上,“孩子,听话,你如果跟着我,咱们两个都过不好。”

林唯惟并不理解她口中的这“不好”二字,揣着忐忑的心努力去拉她的裙角,“妈妈,我好好吃饭、乖乖睡觉,我没有不好,我努力好好的,不惹你生气,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母亲将泪水拭去,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父亲将她抱回。

三个月后,父亲再婚,入赘至新家。

继母仅仅年长林唯惟十三岁,出嫁的那年也只有二十岁。奶奶对林唯惟说:“别怕,新妈妈喜欢你的爸爸,对你也会很好的。”

她懵懂点头,跟着父亲离开奶奶的家,胆怯地走在继母的身边。

事与愿违。新妈妈只在林唯惟的父亲在家的时候才如一位母亲那般温蔼待她,倘若父亲出门,对她总是非打即骂、冷怠呵斥。

林唯惟哭着去找奶奶。父亲在继母的催促下将她接回,责骂过后,痛打一通。

同年的寒冬,小弟弟出生,本就重男轻女的父亲不再顾及林唯惟,继母对她更是冷漠以待。

“爸爸,老师让我们用水彩笔画五星红旗,你带我去买笔好不好?”

“哪有钱给你买笔?你弟弟还要吃奶粉呢,别画了,作业不交了。”

几天以后,奶奶将林唯惟接走,低矮的平房里,一老、一少,一粥、一菜,相依为命。

白天,林唯惟在学校里读书,奶奶在雇主的家中做清洁工作。下午,林唯惟在社区的免费学堂里做作业,奶奶在小餐馆里洗盘子、择青菜、拾垃圾。

冬日的午后,凄冷的教室忽然温暖。社区的负责人刘阿姨对正在房间里等待家长来接的几个孩子说:“今天傍晚会有一位大哥哥来教你们算算数、学拼音、唱英文歌,你们要乖乖的,别吵、别闹、别乱跑。”

坐在最后一排的林唯惟将生锈的铅笔盒藏进书桌,坐得笔直,摆正红领巾,和其他的孩子一道满心期待地等待大哥哥的到来。

当年的赵凡还是学生,高高的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林唯惟。他朝她招手,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加了一张椅子,对她说,坐到前面来,你和大家是一样的。

晦暗的心悄悄笑了。

赵凡将小礼物递给每个孩子,林唯惟的那一份是印有笑脸的绿色橡皮。

“谢谢哥哥。”她将橡皮紧紧攥在手心里。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如获至宝。

晚间六时,家长们接走了孩子。林唯惟将头藏在手臂之下,盯着脚上那双打过补丁的旧棉鞋呆看好久好久,直到教室安静,直到其他小朋友离开,才慢腾腾地背上书包。

赵凡走到她的身边,温柔说道:“等妈妈来了再走,别怕,哥哥和你一起等。”

“妈妈走了,奶奶说……妈妈去新家了。”她的声音很低很低,急慌慌地用小手去遮盖棉袄上的几块油污,扑朔着的长睫毛上凝着一滴大颗的泪珠。

赵凡的语气凝滞。旋即,他蹲下身,拍拍她的头,“没关系,哥哥送你回家。”

大手牵住小手,第一次,冬夜不再寒冷。

他问她,一个人,害怕吗?

她说,不怕,我有画笔,画爸爸妈妈和奶奶,我们一直在一起。

十数个夜晚,他们一同回家,笑声洒了一路。

第二年春,新学期开学,赵凡结束了短暂的执教生活,将全套画笔放进林唯惟的书包。

林唯惟跟着高大的他走啊走,忽然停住。

“哥哥,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不一定哦。”赵凡弯腰,替她将凌乱的发丝拢好,温煦如初,“即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知道吗?”

林唯惟用手背抹泪,大力吸着鼻涕,“我会、我会……”

赵凡揽她入怀,“傻孩子,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离别是为了最好的相见。哥哥只是暂时的离开,你会很快长大,世界这么小,等你长大后我们还会遇见的。努力生活、认真学习,下次见面的时候,哥哥希望看到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唯惟,好吗?”

她不懂“遇见”这一词的含义,只倚住他,“我们拉钩。”

他轻笑,伸出手牢牢勾住了她短短的小指头。

……

思绪终止,十六岁的林唯惟犹自嘲笑着,九年,又遇见了,可是,自己却没有成长为赵凡期待的样子。

打架、旷课、喝酒、抽烟、排名倒数。不知不觉中,竟变成了相反的模样。

没有人是从出生的那日起就甘愿堕落的。当每一次努力都被忽视,每一次友好的微笑都被身边的同龄孩子视为软弱时,稚嫩的少年总会用极端的方式进行反击。

林唯惟永远记得第一次抽烟的场景。胡同里的罗姐从口中取出还在燃烧的半截烟,扔给她,说,这是第一步,想加入我们就必须拿出行动来。林唯惟毫不犹豫地将烟头从地上拾起,浓烈的烟味呛得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她嗓子干辣,停不住地咳嗽。烟雾弥散得那样快,连同那些苦心守候的纯真一道,只一瞬,便再也不见……

无权选择出身,就没有机会遇见幸福。她的世界,黑暗了十数年。

“唯惟,奶奶的眼睛花了,看不清,帮奶奶穿一下针线。”老人拨开门帘,蹒跚地在林唯惟的床边坐下,手中拿着几双零散着三、两枚补丁的灰色袜子。

她接过来,“奶奶,给我吧,您歇歇。”

老人揉眼,慈和笑着,刻在肌肤里的皱纹越发的深,“岁月不饶人呐,稍一动,骨头就快散架了。以前我也能走能跑的,如今连煤块都搬不动了。”

“以后干活的时候叫我,别总是一个人硬抗,您的年纪大了,这些事该由我去做。”穿好线后,林唯惟将银针插在线团上,坐到老人的身后轻揉着她枯瘦的肩膀。

她回身,握住孙女的手,“没事,不用管奶奶,我大孙儿好好学习就行,奶奶还盼着你上大学呢,等到那时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唯惟适时应承,“放心吧奶奶,老师说我的成绩不错,肯定能考上的。到时往北京考,把你也接过去,我们彻底离开这条小巷,过好日子。”

“好、好……”老人欣慰点头。孙女的笑颜,已是苦闷日子里的唯一慰藉。

对林唯惟而言,最苦恼的事情莫过于生在一个贫寒之家。不过,她庆幸还有奶奶,纵使全世界都疏远她,有奶奶在,奶奶懂得她,她便知足。

台灯旁边,并不厚的一摞书本之下,已经泛黄的作文本露出一角,突兀醒目。

林唯惟小心翼翼地取出。

“《我的哥哥》 。我的大哥哥今年19岁,他叫赵凡,他长得很ying jun,我很喜欢他,他每天都教我们识字、画画、折纸,我每天都好快乐。哥哥告诉我们,有志者事Jing成,现在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我知道应该听哥哥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像哥哥一样,为社会做出gong xian,让胸前的红领巾更红更亮……”

捧着松脆的本子,看着写在纸上的那些夹杂拼音,如同鬼画符般的一行行歪扭字体,林唯惟忽然对以后有了期待。

杨岑的微信不合时宜地传进来,“沈征明天第三节课请咱俩去烤肉,你去的话我就去。”

她轻蹙眉头,直接回应了“不去”二字。

杨岑将下一条微信发来,“第三节不是赵凡的。语文课,老太太啥都不管,容易逃。”

她仍未动摇,“那也不去。”

林唯惟的一反常态惹得杨岑直着急,“靠,你怕啥?跟哥说,哥全给你处理了。”

她坚定如初,“我不想逃学了。”

放下手机,林唯惟将脏辫一个个拆开,对着镜子剪掉了颜色浓烈的头发,团成一团,直接抛进脚下的纸篓里。拿下假睫毛,擦掉了鬼魅般的眼影和棕红色的口红,耳骨上的一枚枚耳环也摘除了。“Tomorrow is another day.”这句曾经被她吐槽过无数遍的话被她一笔一划地写在了物理笔记本的第一页。

做完这一切,林唯惟将电话打给陈敏宜,“睡没睡呢?明天把各科的作业借我抄抄。”

陈敏宜正在整理物理纠错本,这是赵凡单独留给单科成绩70分以上的学生的作业。“呀,你竟然要写作业了。”她虽然很意外,声音也依然轻轻的。

林唯惟恣意说道:“不止今天,以后我也要按时交作业。”

陈敏宜想说更多的话,却伴随着开门声的响起,不得不压低音量,“唯惟,明天再说,我妈进来了。”随即,电话被急匆匆地挂断。

林唯惟也没再回拨过去。陈敏宜母亲的严苛,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把手机放回原位后,从老旧的衣柜里取出一只最大的书包,擦去浮灰,将各科书本一本不落地放入其中。

赵凡,愿你还能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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