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来可期,只是不够客气

林唯惟是被凌晨4点的拍门声叫醒的。铁门被一次次用力击打,似乎连房子也在跟着震颤,一声连着一声的催促,催得她心烦。

“送煤和柴火的,家里有没有人?开门,给钱,快点,都几点了,烦不烦?”

林唯惟将军大衣披在身上,一边呵骂门外的人,一边疾步从里屋走出。奶奶已经走到院子里,“唯唯,你回屋再睡一会儿,那些煤和柴火不沉的,我一个人搬得动。”

林唯惟跑在奶奶之前,将铁门打开。

送货的人是一名中年大汉,黝黑健壮,看到家里只有这祖孙二人,他脱口便道:“咋才开门?真耽误事,我还有好几家的货要送呢,这条小巷里属你们家给钱最费劲。一共82块1,我手里没零钱,四舍五入,83,给钱。”

奶奶没去与之争论,从棉布包里拿出一沓钱和几把硬币,一张张、一枚枚的数着。中年大汉看着,已有不满,愠怒道:“大娘,你不会提前把钱准备好啊?全是一块钱、五毛钱,还特么的有一堆一毛钱的硬币,我还赶着去送货呢。你家没钱买煤的话就冻着,真是碍事。”

林唯惟望向他,“你再啰嗦,我们就不付钱了。”

他从齿间拽出烟,骂道:“妈的,小娘们儿,别给脸不要脸,能有人给你家送货就不错了。你再装逼,下回我让你们自己去站点搬货,累死你们。”

奶奶赶忙将钱递到他的手里,“我孙女不懂事,你别计较。好孩子,辛苦你跑这一趟。”

他将钱揣在兜里,讥笑着走远。

林唯惟一个人搬回了几十斤重的煤和柴火。

睡意全无。

小屋的炕上放着奶奶早起熬好的米粥,她端起碗,慢慢喝尽。

洗漱完毕,她走回里屋,从衣柜里取出校服,快速朝身上套去。

“奶奶,我去上学了。缸里的酸菜不用急着腌,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再弄。”林唯惟叮嘱道。背上书包,从旧纸板糊的简易鞋架里取出那双几天前刷洗完的白色运动鞋套在脚上。

老人答应,“再买几袋辣椒酱,拣最便宜的买,腌完酸菜我给你做些辣白菜,喝粥的时候吃。”拨开早被煤烟熏得发黑的厚棉布门帘,老人从炉灶旁边拿来两枚茶叶蛋,用塑料袋细心裹好,“昨晚隔壁的李婶给小外孙过生日,煮了一锅茶叶蛋。这两枚是她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给你留了一宿,拿着,路上吃。”

她接过,用手心的温度又暖了一会以后塞进书包,“奶奶,今晚我会早回来的,给您做番茄炒蛋。您白天把炕烧得热热的,在炕上待着就好,外面冷,别冻感冒了。”

“好,奶奶就在家里等你,哪儿都不去,快去上学吧。”老人家说着,为她将铁门打开。

枯枝残月冷风瑟,小巷里幽黯难行。沾着草根和煤土的积雪许久无人清理,自入冬起便存在那里,已经被踩踏坚实。污秃的狗儿守在卷帘门外四处张望,身后的骨头已是干枯冰凉,那是主人留给它的,自此,这一家人再没回过这条小巷。两只油黑肥硕的老鼠摇摆尾巴迅速窜过,卖早点的老大爷打着呵欠解锁三轮车。不远处的低矮民房里,年迈的婆婆将门推开,泼开盆里的脏水,几声鸡鸣叫醒了沉睡着的世间生灵。

棚户区隐藏在城市中的角落里,一眼望去,萧条衰败。林唯惟在这里生活了九年。眼看门外的野草飞速长高,又一点点枯萎,如同心底那一个个幼小梦想,才刚长成,转瞬,又被打回原形。

有谁会不想好好生活呢?

她也曾经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好运气。可是,后来,得到的依然是别人的冷眼和讥讽。

十岁的那一年,林唯惟的洋娃娃被巷子里的小朋友占为己有。她去争、去抢,却被其他的孩子从滑梯上推下来,哭着跑回家,“奶奶,穷人为什么还要为难穷人?那是我唯一的玩具。”

当时的老人家已近七十岁,无力再去替孙女理论、争吵,只将她搂在怀里,“好孩子,不争了,让给她吧。别怕,奶奶一定有一天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这一声“别怕”坚定了她勇敢活下去的信念,纵使明日的天空晦暗如旧。

林唯惟的父亲已有数年未来看过这对贫苦的祖孙了,继母反对,小弟弟阻拦,因着是入赘的缘故,本也没有太多的话语权,由此,在一开始就没去坚持。母亲再婚多年,在继父的要求下,从结婚的那一天起就斩断了与女儿的一切联络。两个给予她生命的人,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体验幸福的感觉时,因为厌倦彼此,选择分开,有理有据地撇开她各自生活。

这世间从未有过永远,短暂的道别和永久的分离都是迟早之事,林唯惟在很小的时候就领悟出了这个道理。她凄苦笑着,将脖子缩进衣领,摸出手电筒,点亮前行。

走到小巷的转角处,几声粗犷的男声从她的斜对面传来,“来了?我五点半就到这了。”那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俏皮,仔细听去,星点的抱怨隐在其中,更有不易察觉的撒娇口吻,“你告诉我六点来,我提前半个小时,饿着肚子等你到现在,连人都被饿得面黄肌瘦了。”

林唯惟知道是杨岑。于是将手电筒收起,习惯性地朝他走去,“辛苦啦,小岑岑。”说完这话,忙将书包里的两枚茶叶蛋递给他,“呐,只有这个了,给你吃吧。”

他恭敬接来,犹似手捧圣旨般将蛋握在手心里,“嚯,还是温热的呢,谢女神打赏。”

“皮。”林唯惟以一记白眼回应他。转首,衔了笑意道:“你每天早上都来接我上学,岂不是要起得很早?”替他拍掉头顶的几簇雪花,也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婉声说着,“这样吧,从明天起你就别来这里了,晚点起床。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当即拒绝,“那可不行。哥说过了会保护你的,接你上学的这半年多早就习惯了,没事。”与她一道向外走,只几口便吃尽了手里的两枚茶叶蛋,痞笑阵阵,“有我在,茂云市的出租车司机不愁赚不到钱了。妹妹,即使你住在北极,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定会排除万难赶去帮你,在我还没有遇到喜欢的女生之前一切以你为优先。”

林唯惟赧然,“够意思。”

杨岑舔去黏在牙齿上的几片蛋黄屑,“等我以后有了女朋友,肯定把你排在第二位,不再往后排了。不过,我敬爱的女神,您以后可否考虑一下晚一点出发呢?像上学期那样九点到校,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八点起床了。您不知道,最近的这几天,小的每天都是五点起床,真心伤不起呀。”

林唯惟听完,停下脚步,“八点是吗?好说。”清婉笑着,趁他不备对准肚腩捶去,“昨天晚上是谁在电话里对我说‘只要女神好好学习,小的心甘情愿奉陪’的?只睡一觉的工夫就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大尾巴狼。”

他挠挠头,“可是,你口中的‘好好学习’就是抄作业嘛,这不算上进。”

林唯惟侧首,“以前我连作业都懒得抄呢。你说,这回不是进步,是什么?”

杨岑媚笑着,“我尊敬的女王殿下,小的就喜欢你这股泼辣劲儿。”

二人步行至校门时已是清晨6时。主干道上的路灯仍然亮着,卖早点和零食的摊贩们也早已出摊。睡在便利店门口的橘猫守时如旧,对路过的行人慵懒望去,舒惬自在地打着呵欠。那条通往校门的小路传来几声笑,清朗、肆意,转瞬,恢复寂寥。

“林唯惟。”一声透着沙哑的呼呵声在转角处响起,高跟鞋的落地声由远及近。来者并非形单影只,在她的之后,窸窣的脚步声亦步亦趋。

这一声猝不及防的呼唤,顿时令林唯惟的心凄凉半截,难逃的惊惧在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

躲不过,到底还是躲不过……

“诶,前面好像有人叫你。”杨岑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抻长脖子朝前看。

“我知道。”无助、不安,慌乱中,林唯惟匆忙应答。“杨岑,等下你别乱说话,只要安静一些就等同于在帮我的忙了。”对他叮嘱一番后,将他推到身后。

言毕,林唯惟轻攥书包的带子,固执收起了浮在面上的惶瑟,朝前走去,“罗姐,早啊。”

高挑的女孩悠然走近,也未回应一声“早上好”,只打量着她,目光里填满了傲戾,“我和姐妹们去你家找过你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找不到你,你的手机也打不通。老太太说你很早就离家去学校了,啧啧,林唯惟,几日没见,你的变化不小啊。”讥笑仿佛镌刻在了唇角般,容色里尽是轻蔑,女孩拉拽几下她的头发,“怎么着?开学了,想做好学生了?”

林唯惟向后怯缩,揣在衣袋里的手心早在不知不觉间浸满薄薄的一层汗,“哪有?在家待着没意思,倒不如来学校闹一闹。”

跟在罗姐身后的几名年轻女孩将林唯惟围到了中间,“是么?那怎么不过来找我们玩?”

林唯惟的心跳得厉害。幸好身后还有杨岑。他一步向前,粗鲁推开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女生,怒问罗姐,“你特么谁啊?在这忝脸叫嚣。”

倒是罗姐,被人无礼怼回,反而没有生气,“呦,小对象?林唯惟,你够速度啊,总有男人愿意为你出头。”嗤笑阵阵,厚重的眼睫毛似有千斤重般,也未抬眼,蔑然呵斥道:“林唯惟,你去告诉他,我是谁。”

林唯惟只得照做,“杨岑,这是罗姐。”

杨岑也不是善茬,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可能容忍自己的朋友被其他人欺负。于是,果断将她护在身后,“欠揍吗?在我杨岑的面前还轮不到你们自称‘姐’和‘哥’。甭管你们是谁,都给我老实些,再对唯惟叫嚣,我绝对不会饶过你们!”

一群人嘲笑阵阵。

焦躁吞噬了林唯惟。为求自保,也担心杨岑会因她而受牵连,当即推开他,“你闭嘴,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

杨岑果毅如初,未让半步,“有哥在,谁都不能看轻你,放心,别怕。”

罗姐饶有兴味地听完他们的对话,又将他细瞧一番,忽然笑了,“林唯惟,像你这样的人,竟然也有男人喜欢,是你太媚?还是他们太蠢呢?呵,真是不嫌恶心。”

“贱人,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杨岑怒骂,便要挥拳。

林唯惟第一时间阻止。始终是清楚罗姐的性子的,苟且之人本就无视自尊,对她来说道义就如同蝼蚁,唯有软弱之人才去遵守。“杨岑,你安静,再去插手才是给我添乱!”她敛容斥责,又急慌地向罗姐道歉,“大姐,他是我的朋友,不清楚个中缘由,别和他计较。这回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杨岑直担心林唯惟再被欺辱,忿而将她护在身后,“唯惟,你没错,道什么歉?”

林唯惟推他去了一旁,“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罗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不发一言。

林唯惟知道,若是这一次仍不表明立场,自己和杨岑都不会被放行的。终是无路可走,不得不谦卑赔笑,“罗姐,这么早过来找我,肯定有事要吩咐。你说吧,我听着。”

女孩邪魅轻笑。听见这番退让之语,语气才稍有缓和,“对嘛,这才是你该有的态度。”上挑眉毛,本就刻薄的眉峰更显凌厉。她凑近,只一瞬间,林唯惟的鼻腔里只闻得到这浓烈的香水味,“你要记住,如果当初没有我和艳艳,今天的你连过街老鼠都不如,谁都可以骂你、打你。所以,无论以后你傍上谁,只要我们喊你,你就必须到场。”意兴阑珊,她轻睨着斜前方的杨岑,笑里填满了玩味之意,“不过,以你目前的条件来看,除了眼前这个不明事理的小鳖孩,大概没有人会相中你了吧,谁会愿意带着一个这样大的包袱生活呢?”

杨岑当众被人抹煞自尊,登时不满。并不顾忌她是女孩子,直接将她推倒在地,抬手便要挥拳,“贱人,你特么的跟谁放肆呢!”

这一拳下去,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事。为免再生枝节,林唯惟慌忙按下他的拳头。

罗姐踢开他。迅速站起后,对他甩手一耳光,同时对她呵斥道:“林唯惟,回去以后好好教一教你的小跟班怎样说话,妈的,垃圾!”

这一掌激怒了杨岑。他愤恨地将书包掷在地上,大声叫骂,“贱人,敢打老子?”已然不去在意“打人不打脸”的这一说法,面朝着她便要挥巴掌。

罗姐也不躲闪,冷望着二人。身后的女孩子同样没有避开,恣意讥笑,与她一道对两个人冷嘲热讽,每个人都清楚林唯惟是不敢允准他做出粗鲁之事的。

果然。

林唯惟费力拉住杨岑,她太清楚纵由他施暴过后的后果,“你别添乱了,去班里等我。”

杨岑推开她的手,在他看来此事已经不单单是她被欺负这样简单,“你让开,如果我今天不揍这几个贱人,跟着我混的那几个兄弟一定看不起我!”

林唯惟急得哭,“求你了,别给我惹事了行不行?”

这是她的请求,寥寥数语,逼得杨岑只能妥协,愤然离开。

罗姐成为胜利者,“这回没人帮你喽。”取笑几巡后,踱步向前,视她如傀儡般下达了命令,“今晚放学后,你在正门门口等着,会有人过来接你。隔壁高中,琳琳的男朋友被G高中的陈蓓撬走了,她之前没少罩你,你也是时候帮一下忙了。”眼神在她挂在校服外套的身份牌上停驻,细望去,轻蔑说着话,“高一十四班,林唯惟,学号25。果然呢,如今要做好孩子了,校服和身份牌一样不落。到时候记得把你的校服脱掉,我们不需要学生上场,毫无卵用,记住没有?”

林唯惟深知无力拒绝,低眉顺眼地答应了,“知道,罗姐。”

眼瞧她的乖顺,罗姐这才满意微笑,力道很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脸,“以后也要像今天这样懂事,知道吗?几年前你答应过我们什么,希望你能一直记得。”

林唯惟点头,目送一行人离去。

纵然不情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身边除了奶奶再无亲人,一路走来,始终在逼迫下成长。六岁时学会点火烧炕,七岁做饭,八岁补衣服,九岁外出拣拾饮料瓶和纸壳,换取一点点生活费……

没有父母陪伴在身边的孩子总是很难找到朋友。每当巷子里的小朋友想过来和她一起玩的时候,家长们常常本能的阻止,“离她远点,那是没有爹妈的野孩子,你跟着她玩,万一学坏了怎么办?”

小朋友望向坐在不远处独自玩沙子的她,“可是,妈妈,她看起来好可怜呀。”

母亲直接将女儿拽过来,“如果你学坏了,就要去做乞丐,到时比她还可怜。”

小朋友喏喏应着,想将攥在手里的那一块草莓形状的香橡皮送给林唯惟,“妈妈,我把小草莓当作礼物送给她吧,让橡皮陪着她玩儿,她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却被母亲一把夺过,“如果你再想着她,我和你爸就不要你了。”

小朋友离开。用沙子堆成的小房子上面沾了几滴泪……

“不要你”这三字,从亲生父母的口中说出,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渐渐,在孩子们的眼中,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等同于乞丐,所以林唯惟就是乞丐。

“你走开,别碰我的毛绒熊。”

“垃圾箱的附近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反正你和你奶奶都是靠拾垃圾为生的。”

“我有公主裙,你没有,因为你的妈妈不给你买,你没有妈妈,你是野孩子。”

剜心之语每一日都在耳边响起。也许罗姐说得对,如果当年没有她们的仗义出手,自己如今依旧是那个佝偻生活的小渣滓,苟且度日,艰难浑噩,每个人都可以踹一脚、骂一句,面对冰冷,只得忍受。

她们给了她举手之劳的短暂温暖,年幼的她,将这视作恩情。

独望着点点亮起的天空,面朝日出的方向坐下,林唯惟的信心和勇气忽然消失。两天以前曾说过要与过去再见,要认真生活,可是如今……恐怕,又要回到过去了。

教室里已经坐满人,几名男孩正在小声讨论昨晚《物理三维设计》里的力学计算题。林唯惟将书包挂在椅子上,一边听,一边出神望着前方空荡的讲台。

……

赵凡沉稳开车,音乐声轻柔,现磨咖啡的馥香在密闭的空间里更显浓郁。

林唯惟作文本里的内容,他已经全部看过了。其实如果没有这个本子,他根本不会记起林唯惟是谁。初来十四班就听说了她的故事,在每一位教师的口中她都是品德败坏的孩子。他们会这样说,并非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而是,粗陋的她连铁都算不上。

当时的赵凡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自己在执教时期遇见的可怜孩童,所以只把她当作一名普通的学生去对待。确实,不记得是情理中的事情,时隔九年,又有谁会把多年以前遇见的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看到那几行稚嫩的文字,赵凡的心被狠狠暖了一下。

那一刻的感觉,清晰又复杂。如果一定要表达,大概是……重遇故交吧。

茫茫人海,再遇旧友已属难得。赵凡从没想过当年的一个友善举动竟然会对一个孩子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物理办公室里,《物理三维设计》在办公桌上摞成了几厚摞。他找到林唯惟的那本,从第一页到昨天的那一页,逐页翻看,认真检查,隔很久才将作文本放回原位,合上习题册。

“好好学习,看来还是没有做到。上学期的作业都是空着的,这个学期倒是知道抄别人的了。”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在心里说。没有判对错,也没有评分数,连“阅”字都没写。

不多时,物理课代表出现在办公室,替赵凡取走了已经批阅完成的作业。

林唯惟的眼神本是空洞的,罗姐的恫吓惹得她难去振作,忧思迷惘。直至看到手捧《物理三维设计》走进教室的课代表,燥闷的心忽然重冉期待,逐渐忐忑不安。

她匆忙接过写有她名字的那本习题册,用拇指急切地划过书页。

还好,作文本尚在。书写过答案的那一页,除了自己的字迹之外再无其他的痕迹。

林唯惟沉沉呼出一口气。万幸,他没有看到作文本里的内容……

今天的早自习依然是赵凡的,提前十分钟来到班级为学生答疑解惑是他的习惯。任教的第一个月,留意每人的复习进度、检查班里的卫生是他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情,从未有过懈怠。

杨岑老老实实坐在原位,桌上仅放着几本稍后要用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想到昨日男洗手间里的尴尬情景,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年连一点挑衅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只鸡,专门杀给班里的这些“猴子”看。

赵凡走到他的桌边,用手指轻敲两下书桌,“第三节下课来找我考第一单元的单词。”

杨岑没去应声,却在他转身之后,赶忙从书包里翻出英语书。

林唯惟的座位离他的很近,听见这话猛然记起了昨晚列在便利贴上的待做事情,于是闷头在书桌里翻找物理书,取出笔和纸开始逐页、逐行地誊抄公式。

沈征见她如此,也取书效仿。

风平浪静,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以为最该完成的事情。直到第二节的下课铃声响起。

班长周梓瑞停在教室的门口,“林唯惟,赵老师让你带着笔和本子去办公室找他。”

林唯惟正坐在最后一排观看Bigbang的演唱会,杨岑已经替她将现场视频下载到手机里。听见班长叫她,又听到是赵凡找,她急忙拽下耳机,拿上纸笔便朝办公室跑,毫不迟疑。

一路兴奋。

敲门、进入、站定。“赵老师好。”她规矩问好。将唇角的一缕笑意及时抿了下去,勉强抑制住心中无处安放的小确幸。

赵凡点头,“嗯,你也好。”将转椅转向她,手臂随意的搭在桌上,凝眸望向她手里的本子,“昨天留给你的物理公式背了没有?”

“背了背了。”林唯惟立即作答。

赵凡未再说其他,指向手边堆得很高的一摞试卷,“拿着纸和笔,过去写。”

林唯惟很愉快地照做。

赵凡是清楚她的水平的。待她铺好答题纸,便道:“一共20个公式、2道典型题。你的起步稍晚,所以我可以允许你错10个公式,10个以上会有惩罚。”桌角放着一把15厘米长的钢板尺,他拿在手里,“准备好没有?”

“嗯,好了。”林唯惟不觉得这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忙去答应。移回目光,迅速望向垫在答题纸下方的那张早已抄满物理公式的厚质白纸,又在上面摩挲几下。

还好,答题纸足够纤薄。

就在林唯惟窃喜得意的这几秒时间里,一旁的赵凡已经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抬手,他将那张用来作弊的白纸从答题纸的下方抽走,蹙眉问道:“复习了吗?”

林唯惟顿时哑然,从赵凡眼里透出的毋庸置疑令她秒怂,“复……复习了,就是……有的公式没记住,不对,不是没记住,是……呃,记混了。”

赵凡耐着性子听她为自己的懒怠开脱完毕后才道:“我留给你的公式并不多,所以无论是‘记混了’还是‘没记住’都不是理由。”他当然知道她的心中所想。抬起钢板尺朝她的答题纸轻敲一下,“知道多少就写多少。”

她条件反射地向外挪动一步,不敢违拗他的要求。

小考的这五分钟时间里,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煎熬的,蒙混过关实在是太难。

赵凡接过她的答卷,在上面简扫几眼后,将纸放到桌上,“我只考了你20个公式,你错了18个,在我的提示下只写对2个,想怎么办?”

林唯惟一脸楚楚,嗫嚅着唇,“我……回去重新复习。”

赵凡冷睨着她,“昨天的任务,你没有完成,要延到今天,那么今天的任务呢?你想推到哪天才完成?”她的不安被他尽数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因此而缓和语气,“每天都拖延,能做成什么事?纵情恣意的日子过多了,你的苦日子就在后头。”

林唯惟支吾着,偏偏寻不到恰当合宜的理由,捏紧衣角,并不敢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这张俊朗面庞,“我……两天的一起完成,会补上的。”

赵凡知道她是不可能履行承诺的。“高考不可能给你随心所欲的机会,痛过,你才能记住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混日子。”眉梢里尽是不满,他蹙起眉,冷脸抬起手里的钢板尺,“错一个,打一下,手伸出来。”

林唯惟蓦然一凛,不敢再看这尺子了,想到马上就会红肿的手心,愈加惶瑟。他的冷厉令她不寒而栗,眼里沁出泪水,商量着,“赵老师,可不可以不要错一个打一下啊,疼。”见他没有应声,自知躲不掉,只得胆怯伸出手,偏头,不敢看那戒尺落下。

“打了右手,待会还怎么写罚写?”赵凡说完这话,又用钢板尺在桌上敲了一下。

林唯惟畏缩着伸出左手,不敢言语,更是惧怕听到戒尺击打手心的声音。

当年继母就是这般粗暴地对待她,在她做错事的时候责打一通,每当继母心情的不好的时候也会抓起家里的拖布杆打在她的身上,愈加狠厉。年幼的她躲不过,除了哭泣,她不敢做任何的事,瑟缩在一角,盼着妈妈早一些将她接走。

钢板尺已经被赵凡放回了原位,其实他在开始时就没有惩罚林唯惟的打算。她还是个孩子,总要多给一些时间去成长,苛责和体罚从来都不会起到一丁点的积极作用。

赵凡看着紧闭双眼的林唯惟,决定不再吓唬,于是,很宽和地笑了,“睁开眼睛吧。七岁的时候还知道好好努力、报效祖国,才过了九年的时间,怎么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摘下红领巾就可以不努力了吗?”

林唯惟在愣过十几秒后才缓过神来,“赵老师,你看到作文本里的内容了?”心情仿佛乘坐过一次过山车,在这还不足十分钟的时间里,兴奋、慌张和惊惧全部尝过了一次。他的容色变化,她是看得到的,几乎是蹦跳着靠近他,“所以,赵老师,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的俏皮纯真令赵凡将威严收起,温然笑着,“你这样说,好像我之前失忆了似的,我也是在昨天刚知道这些事情。”

他还没有说更多的话,林唯惟已经不知所措,“在你知道真相以后一定很失望吧?我没有成长为你期待的样子,反而越活越糟,换做是我的话也会失望的。”

如果说方才的心情是如溺醇酒般的幸逸,那么,此时已是跌落至谷底。林唯惟感慨着,“赵老师,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唉,只怪我太差劲了。”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一番应答,听得赵凡忍俊不禁,悦色望向她,“你的心情转变得还真是快。”

林唯惟抬起头,旋即,又迅速低下了,“总之,我会慢慢努力的。”

他点头,“我相信。”将答题纸递还给她,温煦的笑容亦如九年之前,“奶奶还好吗?”

“嗯,好。”她赧然回应。

“开春了,老房子还冷吗?”他又问。

赵凡的宽和让林唯惟全然放下了紧张,“不冷不热吧,在屋子里穿薄衫还是可以的。”她嬉笑回答,倏然欢愉,仿佛寻回了走失太久的安全感,眼里印着深深的期冀,“再过一个月,我们就不用烧炕暖房子了,奶奶也不用去很远的地方采购煤和柴火了,省下许多事。”

他放下钢笔,“那就好。”

林唯惟轻快笑着,站得离他更近了。忽然不假思索地问他:“赵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答。在他看来这的确不是一件需要隐瞒的事情。

林唯惟追问道:“那么,有女孩子追求你吗?”

八卦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赵凡这样想着,也没有在意她的冒失,只说:“没有。”

他向来不是严厉的人。不过也清楚,在眼前的这个调皮叛逆的孩子面前,倘若给予了过多的温和,她定会继续用玩闹之心应对学业。与其如此,倒不如严肃管教更有意义,由此,便道:“学习之外的事情就不必打听了。说说,你为什么抄作业?”

林唯惟避开眼神,“因为不会做,但是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交白卷。你是新老师,对我的过去不算特别清楚,我总想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像其他的老师那样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了,我不喜欢这种被人轻视的感觉,很颓丧。”

坐在赵凡左侧的女老师睨向她,“你这孩子讲话一套一套的,听起来有错的反而是我们。既然你已经有了颓丧的感觉,就该静心拼搏才是,让这种颓丧的感觉消失。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早就狠狠揍你一顿了,只有你们赵老师的脾气好,还能耐心听你说理由。”

林唯惟不言语,在女老师转回身后,将一记白眼抛给了她。

她方才的答案如赵凡所料。他从书架里取出最近几次考试的成绩单,铺在她的面前,“你的每一次成绩,这上面都有记录,在我接管班级之后,你的答案忽然之间全部正确,你觉得我会信吗?”

“不会。”林唯惟怯怯应道。

赵凡将成绩单收起来,“好好学习不止是为了你自己。”

林唯惟适时说道:“嗯,我知道,还为了奶奶。”

赵凡看着身侧羞怯而立的单纯孩子,不忍再责备下去,“道理都懂,就是不行动。”说话间,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林唯惟,如果下次我再发现你抄别人的作业,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易饶过你,记住没有?”

她以余光瞥着桌角的钢板尺,“记住了。”

赵凡从她的手中拿来物理纠错本,仔细看过几页后,还给她,“从今天开始我会为你单独辅导,每天的最后两节自习课你来办公室找我,我从第一章开始帮你补习。林唯惟,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不能因为看到希望才做事,而是你勇敢地去做了才有希望。小时候的你很上进,尽快把她找回来。走吧,我送你回班。”

林唯惟答应,晦暗太久的心静悄悄地开出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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