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久远的青溏镇，隐匿在地图上偏北的某个模糊不清的角落里，在这个几乎被各种钢铁森林覆盖的世界里，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活古董的存在。无论是青砖碧瓦的古式建筑，还是翘脚屋檐上摇曳的长明灯笼，整个小镇似乎处处弥漫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以至于洛苏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以为自己一不小心穿越了。
如今已经在青溏镇住得有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名为“魑园”的祖宅因为地势和构造的关系，完全秉承了冬暖夏凉的优点，暑期炎热的酷暑被完全隔绝在深山茂树之外，偶尔有细微的风吹过来，夹杂着山上独有的清冽气息，让人不禁为之一振。
洛苏就是被这股清澈的凉意给惊醒的。
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午睡时间还没有结束，脑袋却已经被山风吹得完全没了睡意。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一向不负责任“来无影去无踪”的管家此时正在前厅会客。
说是管家，其实是负责在本家人不在的时候看护祖宅的人，洛苏也不清楚那人的具体身份，分明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纪，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还时常半眯着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幽深地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一脸老谋深算的狐狸样。
而此时，琨泽用着丝毫不差的表情，看着坐在对面的客人。
洛苏走出去，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人头发胡子都是白的，眼睛弯弯，一脸慈祥的笑意。身边是中学生模样的少年，一身黑衣黑裤映衬地皮肤更加白皙，紧紧抿着唇，少年独有的大而圆实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在暗淡的光线下似乎有着透亮的光。洛苏不禁暗自感慨一句……好萌啊！然而此时那张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来人似乎也注意到洛苏，老人站起来温和地点点头，转脸对着琨泽道：“夏川少爷的事……就麻烦先生了。”
琨泽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名为夏川的少年，眉头皱起来：“你确定要这么做？”
少年收紧下巴，喉咙里闷声“嗯”了一声。
琨泽沉吟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老人得到答复之后脸上隐隐露出担忧的神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么不打扰了，告辞。”
说着，留下少年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地走出去，洛苏见状慌忙追上去，扶着老人的手臂：“我送您，老爷爷。”
一路走到魑园门口，老人笑着称谢，看了洛苏一眼，突然道：“小姑娘是本家的人吧？”
洛苏点头称是，老人又仔细看了她一眼，表情在一瞬间似乎变得无限悠长起来：“很好，的确是本家没错……”
洛苏有些疑惑，正要说什么，老人恢复了慈祥的笑容：“谢谢你，送到这里就可以。”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变成一只灰色的兔子窜进草丛里，很快没了踪迹。
洛苏愣了愣，抬头看着仍旧炙热的太阳，这的确不是在做梦。好在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足够的承受能力，没有对眼前的事情做出“出来看上帝”的惊呼。
回到前厅里，琨泽正在闷声喝茶，对面的少年也是一脸冷漠的表情。洛苏尴尬地咳嗽一下打破沉默，琨泽站起来，留下一句“安排他住下”，便背着手走出去了。
夏川被安排在后院的客房里，一路上洛苏极尽所能地告诉他各种入住的细节问题，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晚上尽量不要出门，尤其是不能去前院。”
少年一脸冷漠地跟在身后，丝毫没有要配合的意思。洛苏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在夏川没有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她总不能像讲睡前故事那样告诉他，魑园白天和晚上不一样，并且有一个巨大无比总是冒出奇怪家伙的湖泊吧。
走了一段路，夏川额头上已经露出了细密的汗珠。洛苏见状伸手接过夏川手里的旅行包夏川却仿佛受惊了一般慌忙把背包拉近自己：“不用了。”
“欸？没关系，我来帮你……”拉扯中松松垮垮的拉链被扯开，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部落下来。
洛苏愣了一下，地上散落的衣物，几乎全部都是密不透风的黑色。夏川一声不响地捡起物品，洛苏这才注意到，明明是炎热的盛夏，他却穿着长袖t恤和长裤，连领口都高得出奇。
“呃，不热么？”
少年拉上拉链，没好气地闷声道：“习惯了。”
多出一个人并没有给这座古老而寂静的魑园带来多少改变，夏川整日待在屋子里不出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天便是“迎月会”，作为夏日里的传统习俗，迎月会旨在庆祝丰收后的土地，一向被认为是青溏镇颇为盛大的日子。早在前一天晚上就有人送来的请帖，然而琨泽在看了一眼之后只说了句还有事便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洛苏无奈之下只好走去后院。
临近傍晚的时候，整个院子开始在界限模糊的天色里悄无声息地变化着。洛苏拿着请帖，在夏川的房门前徘徊了许久，眼看着天色暗淡下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敲门。然而手刚伸出去，房门便从里面被人打开。
夏川不耐烦地看着洛苏，未等洛苏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去的。”
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洛苏拿着请帖的手僵在半空，疑惑地看向夏川。夏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不管你有什么事，晚上我还有事情要做。”这么说着，作势要关上房门，洛苏慌忙抓住他的衣角，趁夏川没有翻脸之前赔笑着：“一个人去很无聊唉，很快就会回来的。”
夏川犹豫了一下，最终妥协道：“天黑以后一定要回来。”
当晚在青溏镇最热闹的月神河边，人们摆出了丰盛的酒席。场面盛大的祭祀里，头戴牡丹之冠鹿首之面的迎月神端坐在首位，享受人们的祭祀之礼。洛苏挤在人群里兴奋地四处张望，身边的夏川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期间不停地看时间，像是急着离开。
洛苏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祭祀已经进行地差不多，仿佛是注意到与热闹场面截然相反的情绪，身边的阿婆看过来，继而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从魑园来的么？”
洛苏迟疑地点点头，阿婆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我就说呢……一定要好好玩呀，本家好久没有人回来了呢。”
洛苏还想问什么，突然觉得左手边一用力，整个人已经被夏川用力拖走。少年阴沉着脸，突然闷声道：“该回去了。”
洛苏被抓得生疼，走出去几步用力挣脱开来，看着夏川疑问道：“你怎么了？”夏川被迫停下来，转脸看向月神河，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洛苏顺着夏川的目光看过去，镇上的小孩子在河边玩闹，夏季的河水有些急湍，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泛出隐隐的微光。
夏川突然看向洛苏，语气里有些犹疑：“如果我说，那个小女孩会掉进水里，你相信么？”
洛苏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听得夏川低头叹了口气，突然拨开人群向河边跑去。传统而繁复的祭祀还在继续着，硕大的红色灯笼随风摇曳，祭祀的乐曲混杂着嘈杂的人声，像是一个古老而绵延的故事。洛苏懵懵懂懂地跟上去，还未走到河岸边，就听到一道简短的水声。
紧接着是人们的惊呼，晚了一步的夏川一口气跑到河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洛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突然有种窒息般的错觉。
直到……夏川抱着失足落水的小女孩从月神河里走出来。洛苏恍然惊醒，慌忙跑过去，浑身湿透的夏川有惊无险，衣服被挣扎的女孩扯破，露出白皙的胸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锁骨的黑色纹身显现出来。
竟然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蛇。
回去的路上夏川异常沉默，洛苏一路大呼小叫地抱怨着“这么慢吞吞地走回去肯定会着凉的”，终于惹得满脸黑线的夏川爆发了。
“安静一点你会死啊。”
洛苏乖乖闭了嘴，少年的发梢还在滴水，僵硬的脸上眉头紧蹙，下一秒，一块毛巾正中脸上。
前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生气容易长皱纹哦。”
洛苏回过头，一个齐耳短发的女生背着手走过来，娇小的身体几乎要隐匿在黑暗里，小小的脸上，一双圆实的眼睛似乎流动着清澈的光。
正要发飙的夏川神情顿住，僵硬的表情瞬间垮下来：“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女生轻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怎么会呢，我说过会来找你的。”说着，转头对洛苏微笑着，“我叫阿真。”
回到魑园天色已经很晚，不好意思再打扰夏川和阿真叙旧，洛苏一个人回到后院的会客厅里，百无聊赖中窝在沙发上，脑海里始终是刚刚惊心动魄的场面，偏偏电视上又播放着一部惊悚悬疑电影。
不知过了多久，夏川已经换好衣服坐在身边，脸色在黑衣的映衬下更加苍白起来——这家伙竟然连睡衣都是黑色的。
洛苏有些心不在焉：“阿真呢？”
提及这个名字，夏川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犹豫了一下道：“她……比较忙，只能晚上出门，已经回去了。”
洛苏点点头，抬眼看到男生敞开的领口里，黑色纹身蔓延开来。洛苏顿了顿，祭祀时分明不及锁骨，这次的蛇头竟然已经“爬”了上来，附在了锁骨上。而诡异的蛇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晃进了眼睛里。
洛苏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不动声色地把视线移到电视上，突然听到夏川在耳边轻声说：“那个男人是凶手。”
“欸？”
“最后女主角死了，男主角报仇后自杀了。”
结果竟然全部应验。洛苏吃惊地张大嘴巴，夏川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说：“如果我说，我有预言的能力，你信么？”
洛苏愣了愣，想起之前落水的小女孩，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夏川指着领口接着说：“这里，是个胎记。”
“很奇怪吧，长成这个样子，竟然是与生俱来的。”
洛苏睁大眼睛，诡异的蛇形在暗淡的屏幕下泛出奇异的光。而蛇颈的部分，有一枚细微的银针，几乎要没入其中。洛苏惊讶之余摇了摇头，低呼一声：“好……酷啊。”
夏川有些惊异于洛苏的反应，神情顿了顿：“每说出一个预言，这条蛇就会成长一分，变得越来越大。”
“所以你才不爱说话？”
夏川没有否认，洛苏认真地点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反过来问夏川：“可是，它刚刚并没有长大啊。”
“废话。”夏川皱了皱眉，起身回房里：“因为我看过这个电影。”
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会是什么。
曾经阿真问过这样的问题，在夏川说出“无聊”两个字之前，率先公布了自己的答案。
“夏川的话，就是蜗牛啊。”
沉默，阴郁，永远缩在自己的壳里，哪怕曾经有过想要伸出触角的冲动，也会被外面的一丝风吹草动而惊吓到退缩回去。
从懂事起就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看到某些人某些事，心里会有一股奇异的冲动，年幼时不懂事，便脱口而出，结果事事应验。然而那些终究是不好的事情，有人会出车祸，楼上的花瓶会掉下来，路上遇到歹徒……
刚开始人们会觉得惊奇，但到后来便逐渐变成了恐惧和厌恶。夏川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瘟神”的体质，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一些不好的事故。而相应的，胸口那个与生俱来的诡图案也会随着能力的增加而逐渐长大，渐渐变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便沉默起来，不肯接近任何人，也不愿意被任何人接近，直到某一天的晚上，淋成落汤鸡迷路的阿真出现在视线里。
她是唯一一个不会被自己影响的人。
然而最近，连一向准时的阿真也开始迟到了。
夏川倒在床上，床头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天色渐渐暗淡下去，魑园只有夜晚才会出现的巨大湖泊发出粼粼的光。
这个园子果然有够古怪。夏川想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没入的银针像是一块利刺，时刻提醒着自己钻心的疼。
好在，已经快要结束了。
正待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呆头呆脑的样子也蛮可爱啊。”
夏川慌忙爬起来，阿真笑嘻嘻地走过来。夏川故意板起脸：“你又迟到了。”
“这地方太远嘛。”阿真吐吐舌头，扬了扬手里一块精致的卵石，“喏，这个送你。”
“一块破石头。”这么说着，夏川还是伸出手接过来，发现石头上她人用尖利的东西刻上了一个“真”字。
“老土！”
阿真听到评价想反悔夺回来，却被夏川牢牢握在手里：“这么快就反悔了？真是小心眼。”这么说着，却发现阿真眼底掩着一丝疲惫，脸上还在强颜欢笑：“这是阿十帮忙找的呢。”
“阿十？”夏川皱起眉。
“新认识的朋友，我要回去了……跟阿十约好了的。”
“还有哦……”阿真突然看着夏川，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
“什么事？”
“嗯……还是算了，没什么，等下次再说吧。”
夜晚的魑园是和白天完全不同的景象。原本空旷的院子仿佛被无限延伸开来，一个巨大的湖泊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淡淡的光。洛苏站在湖边，转身看到阿真朝这边走来。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阿真露出熟络的笑容：“夏川就拜托你了。”
“还有……“阿真低下头，有些犹豫道，“请你不要告诉他我的去处……”
洛苏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阿真露出放心的表情，拨开眼前的芦苇，向湖里走去，一瞬间便消失在水面上。
洛苏看着水面有些出神，她的去处，应该是另一个世界吧。这个湖泊像是一个通道，连接着人类和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那些有着强烈执念的，与这个世界有着牵绊的妖怪精魅们。
夏川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洛苏有些担忧，他却看起来心情不错，只是每晚睡得越来越晚，好几次洛苏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夏川房里亮着灯。她差不多能够想象得到男生寂寞的表情，以及面对姗姗来迟的女生，故意蹙眉却忍不住扬起的嘴角。
然而阿真迟到地越来越频繁了。往往等到夏川几乎睡着了，她才从外面推门进来。脸上倒是笑意分明，对着他喋喋不休地讲着。
“抱歉，今天和阿十待太久了。”
“阿十说，明天会有流星欸，我们约好一起去看。”
“阿十今天讲了个笑话，好搞笑，夏川你要不要听听看。”
往往这个时候都会被夏川板起脸打断，像个赌气的孩子不再理会阿真。阿真皱起鼻子笑：“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走了哦。”
这样软软的威胁，一向会以她故意嘟起嘴吧走到他的面前而结束。然而从哪一次起，夏川背对着她坐了好久，身后悄无声息，忍不住转过身，房间里空空荡荡，她早就已经离开了。
再不理我我就要离开了哦——连这样威胁的话都懒得再说了么。
夏川终于在一天中午搬花盆时倒下了。起初洛苏以为是中暑，拿了冰块和毛巾放在夏川头上，却没有丝毫缓解。他的身体苍白地几乎透明，像是一张薄薄的纸，一瞬间就会消失不见。
琨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看着夏川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不会有事的。”说着便动手扯开夏川的衣领，洛苏看着突然睁大眼睛。那条诡异的蛇形竟然渐渐缩小了，且变得模糊起来。而夏川的胸口，赫然扎着五根银针，几乎要连根没入。
“这算是封印吧，可以让他失去预言的力量。”琨泽淡淡地解释。
“失去……预言？”洛苏有些难以置信。
“嗯，他来的目的就是这个，看来已经差不多了。”
夏川醒来时已经是晚上，昏睡了这么久，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太阳穴突突地疼。抬眼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期待的身影。
夏川有些失望，心里像是有冰凉的水，渐渐凝结成冰。阿真最近连说话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知道，她是厌倦他了。这么无趣的人，被厌恶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心里仍是有细密的疼，他已经快要成功了，再过几天，他失去了这股力量，就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只是不知道，阿真是否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认识全新的他。
一直到凌晨五点，天色几乎要亮起来的时候，阿真才出现。带着明显的疲惫，女生显得很没耐心。
“阿真，过几天我就回去了，你可不可以白天也来找我，或者，我也可以去找你啊。”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对了，你在哪个学校念书？也许我可以让家里帮我转学。”
“对不起夏川……”阿真扯开嘴角笑了笑，眼里没有笑意，“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闲的，可能以后见你的机会会很少了。”
夏川一瞬间沉默下去，漆黑的眼眸渐渐加深，最终突然淡淡道：“是因为那个阿十么？阿真，你若是不想来，可以不用来的。”
刚一出口便反悔了，再抬起眼，阿真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空气里归于平静，琉璃般的眼睛微微下垂着。夏川慌忙伸出手去，却被她躲开，“我要……回去了。”
夏川看着她推开门跑出去，神色黯淡下来。
第二天，阿真再也没有出现。
第六根银针没入的时候，那条蛇只剩下小小的一块。连洛苏也能感觉到，夏川身上的力量几乎消失殆尽。
当晚夏川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而胸口的图案发出诡异的光芒，那条蛇像是在痛苦地扭动，始终被琨泽的封印牵制着。
洛苏一直守在床边，夏川昏昏沉沉睡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一个名字。洛苏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忍不住推门跑出去。
一口气跑到门外，才恍然发现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阿真。魑园的湖面波平如镜，安静地仿佛能够听到风声。第一次遇见时的小巷，月神河边……洛苏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夜色安静得不像话，空荡荡的街道里只有自脚下发出的脚步声。
然后，一声细微的蛙鸣穿透了温热的夏夜。
洛苏细看过去，魑园墙角的阴翳里，缩成一团的瘦小身影像是一颗细弱的小树，不堪一击却有着坚韧不拔的姿态。凌乱的短发在夜风里凌乱着，小小的脸上带着与夏川如出一辙的落寞神情，此时正对着面前的青蛙低语。
“阿十，明天就结束了吧。”
“阿十……”
“呱——”青蛙睁不解风情地睁大眼睛看着她。
仿佛是听到脚步声，阿真慌忙回过头。洛苏向前一点，夜晚的风毫无征兆地吹来，阿真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摇摇欲坠，领口上下翻飞，露出嶙峋的锁骨。洛苏眼角一瞥，突然惊住。
“你……”
阿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领口，兀自笑了笑：“是一条蛇，很可怕吧。”
洛苏怔了怔，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拉起阿真的手：“去见他一面吧。”
昏暗不清的灯光下，夏川仍在沉睡着。他像是做了噩梦，额头上全是汗珠，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阿真轻轻拉起他的手，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泛出柔和的光：“夏川……”
床上的男生毫无知觉，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继续说下去：“夏川，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没有说完的话。”
“我想说……”她俯下身，附在他的耳边，“我也喜欢你哦。”
双眼紧闭的少年和低声缀泣的少女，像是恋人间的低声絮语，只是此时，谁也听不到，谁也看不到。那句话迟到了许久，就再也穿不透时光与间隔。
有眼泪掉下来，一颗，两颗，浸湿了枕边。
“睡吧，明天就会好了。”像是有股魔力一般，夏川突然安静下来，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
阿真看着他，身体像是烟雾聚集的气体，正在一点一点慢慢消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川，直到最后，那缕目光也变成飘渺的雾气。
明天就会好了……明天，你就再也不会记得我。
一度想要摆脱掉的，是与生俱来的预言能力，以及胸口那个诡异图案。作为预言力量的继承者，说出的话一语成真，却违背了自然之理。世间的一切都有定数，预言者看穿未来，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每说出一个预言，胸口的图案就会长大，那像是一个守护，印刻在自己身上，保护着预言者不会被自身强大的力量吞噬。
而阿真，就是夏川的守护。力量消失了，守护也会随之消失，夏川失去力量之后，再也不会记得她。洛苏想起阿真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只是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哪怕没有这种力量也好。”明知道会是自己消亡，却从未想过阻止他这么做。
洛苏无措地看着阿真消失掉的最后一秒，床上的夏川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目光仍旧是浑浊的，触及到空气里一抹熟悉的味道，很快便烟消云散。
夏川看着眼前有些出神，胸口一阵剧烈的疼，却说不出什么原因。他似乎是错过了什么，双手用力再也握不住。有些茫然地看向洛苏，哑着嗓子道：“其实，阿真她不是人类吧。”
洛苏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一次，我看到她走向魑园的湖里。”夏川的笑容有些苦涩，“可是，哪怕是妖怪也好啊……”
“嗯。”洛苏看着空无一物的空气里，像是在喃喃自语，“是只蛇妖，很可爱的蛇妖。有尖尖的牙齿和清澈的眼睛，有只叫阿十的青蛙做宠物……”
床上的男生再次模糊地睡去，洛苏看向窗外，天空已经露出淡淡的白色。
这些事，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洛苏送夏川走时，恰好下起一场雨。
花草树木久逢甘露，均是牟足了劲儿仰着头，贪婪地吮吸着雨水。
夏川背着背包，突然觉得包里有什么东西异常沉重。打开拉链，除了一包黑色衣服以外，还有一块精致的卵石。通透晶莹的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包里。夏川拿出来，石头上被人用力刻着一个“真”字。
夏川撇了撇嘴巴：“真老土，难道后面还有一个‘假’吗？”
这么说着，却不忍心丢掉。心里似乎有种奇怪的念头，夏川想了想，还是把石头放回包里，转头对洛苏挥手。
汽车缓缓开动，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洛苏站在雨里，眼前是重重的水汽，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模糊中似乎有个画面跳入脑海里。
三年前的某个晚上，夏川晚自习放学回家，赶上夏季里最后一场大雨。
男生撑着雨伞走过街角，形色匆匆的人们从身边经过。蹲在街角的红格子雨伞便凸显了出来。
齐耳短发的女生蹲在路边，雨伞没有拿在手里而是放在地上，在遮挡的小小范围里，一只流浪狗瑟瑟发抖地躲在里面。女生的衣服头发已经被雨水湿透，却还是留下了雨伞。夏川在意地看了几眼，恰好迎上女生清澈的眼睛。
“喂，送我一程吧。”浑身湿漉漉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钻到雨伞下面。
夏川皱了皱眉，女生扬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笑意。
“我叫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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