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屈指败六等

千手山的出山口,就像人手上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山体缓缓向外延伸趴伏,形成两道陡峭山坡,夜色之中,犹如巨蟒并卧,拱卫山脚。

春分刚过没多久,此地仍有一股凛冽寒风徘徊不去,压得山脚寸草不生,因此这里仍是一片了无生机的光秃景象,凭空给这夜色增添了几分沧桑感。

天黑得早,酉时的时候,日头就已经没入远方消失不见,此刻乌蓝的夜空上明月高悬,清澈无云,地上被月光照的白花花一片,比那剑光刀光还要干净,细想起来,好像也只有在冷天才能看到这么纯粹的夜空,天暖的时候,夜空上似乎总会有灰蒙蒙的雾气。

沈行安从山中走出,来到山口,他呼出一口悠长热气,驻足远望,依稀可见几里之外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城池,黑压压的盘坐于天地间,眯眼细看,仿佛还有几粒火光在城上游曳,应该是城头打着灯笼巡夜的官兵了。

他伸出缩在袖子中的双手,呵了口气,取出身后包袱里的地图,蹲在地上平整摊开,目光盯着其中一处被标为禾田城的地标,而后又转头确认周围山势。

“就是这了。”他喃喃自语道。

清楚位置后,他便小心收回地图,免得有所折损,因为像他手中这份详细到标注出每一城每一山的地图,在江湖中很不常见,若是放在黑市中兜售,足以换取一本上等的武功秘籍。

沈行安抬头远望,虽然禾田城近在眼前,但他心中却是有些泄气,因为依照大梁王朝相关律例,城门开闭时间并非固定,一般是日出即开,日落即闭,各地依据天时自行调整,他这两天紧赶慢赶,就想在今日天黑之前赶到,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虽然对江湖人来说,在野外露宿就和家常便饭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在这等阴冷天气中,能够喝口热汤,有个舒软暖和的被窝,终究比受冷风吹要好得多。

他跺了跺脚,缓和一下有些发麻的双腿,这股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延误了他过山的时间,更让他在过山之时吃了不少苦头,由于天气寒冷,使得四肢僵硬,行动不便,最外头的那件粗布麻衣已经被林间枝杈刮出不少口子,露出了其中的灰白棉絮,让本就单薄的衣衫更加禁不起冷风侵袭。

他缩缩脖子,将衣领往上提了提。

好在大梁王朝有过明文规定,在各地城门之外,都会兴建一间无人居住的简易小屋,供暂时无法入城的行人歇脚,现在沈行安要是能尽快赶到那里,兴许还能留住身上仅存的几分温暖,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就能入城。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不可耽搁,寒夜冷风如厉鬼,便是英雄也讨饶,早早到了歇脚处,方能早早放下心来。

眼下走的这条山谷小路,应该是一处干涸的河床,脚下泥土不多,都是些灰白细小砂砾,松散作响,行走之时发出的“吱吱吱”的声响搁在这种夜色里便有些瘆人。

沈行安的身后,留下了两行间隙不一的轻淡脚印,放在行家眼中,便是脚步轻浮气息不定的表现,只是今夜过后,这点印记就会被冷风抚平,无人知晓这里究竟有没有过客。

愈往前走,左右两侧山坡愈渐矮小,再行几十步,山坡如被利刃齐齐斩断,形成两堵残断城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好坚守地形,就像大梁王朝西方边境那座如同天险的昆仑山城,便是以整座昆仑山脉做城墙,中间裂谷为城门,易守难攻,不论昆仑山东面的中原王朝几经更迭,昆仑山西面的云楼国士卒始终无法染指中原大地分毫!

在那座九分天成一分人为的宏伟雄关面前,任谁都会被勾起深埋于心中的豪气,倘若有幸立于城墙之上,西望茫茫黄沙,化作沧海一粟,亦是人生大快哉。

与几近天然的昆仑山城不同,眼前这个缩小版的城墙,则有着浓重的刀斧劈砍痕迹,兴许在几千年前,前面那座规模不大的禾田城就是一个自成一体的诸侯国,为了不被其余势力碾压侵占,便依托地形以人力铸天险,固守一方?

又或许是此地山石极佳,为取巨石而开山?

沈行安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不清沈此地县志,只能凭空猜测,用以打发行路的无趣。

正在出神间,忽有一声鸟鸣不知从何而起,他应声望去,只见一只身形纤细的翠绿苇莺从月光中掠过,飞往身后山林深处,为这寂静夜空留下一道久而不散的余韵。

他不由得会心一笑,逍遥游中认为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是谓逍遥。眼前这只苇莺御风而行,犹有所倚,算不得大逍遥,而本无凌空之能的武夫到了一等境界后,却可身形化虹,日飞千里,达到逍遥之境。

只是要达到这般境界,难如登天。

曾有好事者将武夫境界之分比作朝廷官场品级,认为九八七等武夫可等闲视之,不过衙门役卒而已,六五四等一步登天,人称小宗师,堪比县内少府少牧,需小心对待,到了三等二等,当被敬为大宗师,比肩郡内郡丞郡尉,受人敬仰。

当然,将武夫境界比作官场品级,自然不是因为到了那个境界的武夫在地位上就能与朝廷官员相提并论,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真正的武道高手数量,其实很少,少到可怜,在茫茫江湖武夫里,可能万人之中,才能出来一位大宗师。

而一郡之内,能够拥有几位三等二等的大宗师,便是这郡武道是否昌盛的证明。

需知大梁王朝建立至今,设郡立城,总计十二郡一百三十城,因此百万江湖人之中,能够跻身大宗师的,可能不过百余人。

而大宗师,只是三等二等武夫的统称,至于再往上,那令人神往的一等武夫,则是被称为逍遥境,又或称为登天境。

这类武夫所对应的朝廷官场地位,则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

常人寒窗苦读,通过科举鱼跃龙门,在官场之中摸爬滚打,等到年迈之时,能够官至郡丞甚至位列三公六部,已经是荣耀至极。

可常人能成为亲王吗?几近不可能,除非天降鸿运,手握平乱世开边疆的泼天功劳,否则绝不会有封王之机。

而武夫跻身一等的难度,与此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登天境武夫的武道神通已然出神入化,足以与皓月争辉,与仙人比肩,天地之大,无有不可去之处,山高水深,无有可阻拦之地。

那是凡人之躯所能企及的顶峰。

所以这种人,自然也不能太多,否则必遭天谴。

从天马行空中抽出身,眼前这山路,还得沈行安自己一步一步走,再往前十几丈,便是峭壁尽头,尽头处,一条笔直官道直通禾田城,官道两侧,大片大片的麦苗还未褪去严冬的寒衣,正低伏着身子,精神萎靡。

沈行安站在峭壁口,站在近四丈宽的山谷中央,明明再走几步就能从这狭窄地形中抽出身来,可他偏就停下了脚步。

像是在等人。

苍白月光,愈发显得周围天寒地冻,山谷之中,只有连绵不绝的冷风在回荡徘徊,除此之外并无半点动静,就连先前飞过的翠绿苇莺,都没有再回头。

沈行安呼出的热气在空中袅袅升起,而后消散。

等了有十几息的功夫,对方仍没有露头的迹象。

杀手刺杀,首先条件就是隐藏自己,确保在出手前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样才能达到一击即成,事半功倍的效果。

可若是对方提前有所察觉,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作为一个杀手,一定会放弃这次计划,另寻良机。

沈行安有些纳闷,难道自己的意思还不够明显?

可既然对方不开窍,他也就不打算继续陪他们演下去,因为沈行安现在可没这份耐心。

此时此刻,峭壁之后,身背阔剑的张印仇心中有些打鼓,本来只要对方走到谷口一线之上,他与另一侧的林枭就能以夹击之势一招制敌,对方就算不死也要重伤,而重伤的人在他们面前与死没有区别。

可那名叫沈行安的家伙,偏偏就停下脚步,驻足不动,始终不再向前一步。

张印仇忍不住聚音成线,与对面的林枭暗暗道:“是不是我们已经暴露?”

林枭心中也是狐疑不定,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好在为难之际,另有一道声音在二人耳边响起,“不过是谨慎之下的试探罢了,不必自乱阵脚,况且我们三人的境界不在他之下,就算被察觉到踪迹也无妨,他一人决计挡不住我们三人的联手!”

张印仇轻轻点头,有这番话保底,他也就不必再胡思乱想,守株待兔就是。

忽有一道淡然声音在山谷内飘荡开来,落在三人耳中,无异于惊雷之响。

“若是单凭境界划分实力,那我早就死了千八百回,哪还轮得到你们出手。”沈行安轻声笑道。

张印仇心中大震,自知不妙,他伸手负后,就要拔出背上阔剑,可他铆足了劲,也未能让阔剑出鞘一分,反倒是自己涨红了脸,身上如负千斤,难以动弹。

张印仇顿时心如死灰。

而另一侧,与他同为剑客的林枭也是陷入动弹不得的尴尬境地,任凭体内真气激荡不安,也无法动作分毫。

停步许久的沈行安终于一步踏出,而这一步,分明离张印仇二人还有好远距离,可就如同狠狠踩在了他们身上,二人再难支撑,轰然匍匐在地,深陷泥土之中。

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完全超出了他们之前的预料,说是云泥之别也毫不为过。

沈行安继续向前,只是他每踏一步,张林二人就要遭受一次重创,等到沈行安走到两人中间,体魄相对孱弱的张印仇已然七窍流血,昏迷不醒,林枭虽然还有意识,可也好不到哪去,他目光涣散,猩红血液从口中不断涌出,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沈行安似乎犹不满足,他蹲下身去,伸手拽住林枭的头发,抬起他的脑袋,声音中带着浅淡笑意,“我只问一遍,你们是如何提前得知我行踪的?”

此刻的林枭气若游丝,即便他想要开口说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嘴唇颤动,艰难抬起眼眸,用尽全身力气,终究还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沈行安冷笑一声,好像早知如此,不过是在故意刁难他而已,他按住林枭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林枭终于昏死过去,再无动静。

两位在常人眼中足以横行八方的剑道小宗师,就这么以惨败收场。

沈行安站起身,扔下这两个无用之人,而后猛然伸出右手,狠狠一拽,远处峭壁之上,正准备悄然遁去的贺久如被山鬼拖曳,身体倒飞而出,跌落沈行安身前。

他正是刚刚与林枭二人传音之人。

贺久心中惊骇,他忍着落地之后身上的剧痛,连滚带爬跪在沈行安身前,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只顾磕头求饶。

沈行安居高临下,低头俯视,再度问道:“你们是如何得知我行踪的?”

贺久见过林枭的下场,此刻慌不择言道:“回……回……回前辈的话,是两天之前,哦不对,是三天前,有人交给我们一封密信,信上让我们今日在此地等待,必能与前辈碰面,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冲撞了前辈,还望前辈饶小的一命,日后但有需要,必定当牛作马……”

贺久惊惧之下,哪里顾得上什么江湖道义,有什么就说什么,保住性命要紧。

沈行安半信半疑,他一脚踩在贺久肩膀之上,逼得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继续问道:“谁给你们的密信?”

便是已然跻身五等武夫的贺久也被这一脚压得喘不上气,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挣扎道:“在下实在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看到对方腰间别着……金巧小庙的牌子。”

“哦?”听到此处,沈行安嘴角弯起,轻轻念叨,“金巧小庙?”他抬头望向远方,那里正是金巧小庙的方向。

沈行安悄然加重脚下力道,贺久如死狗一般瘫在地上,如坠深渊。

沈行安转过头来,又是一脚踩在贺久脑袋上,冷笑道:“你很聪明,怪不得能让两位剑客为你卖命。金巧小庙位列江湖十大宗门之一,势力庞大,门内更是高手如云,你装作受它指使,一是想让我心生忌惮,不敢取你性命,二是试图让我记恨上这个庞然大物,日后但凡有所报复被其追杀,也算报了你今日所受之辱。”

沈行安碾了碾踩在贺久头上的脚,彻底碾碎了他最后的算计。

“可好巧不巧,我之前与金巧小庙打过交道,所以你的诡计在我这里落了空。”沈行安眼神怜悯,轻声问道,“失望吗?”

这世上有很多无端是非,都是源自这种祸水东引的搬弄口舌,一旦被挑拨的双方都是执拗的性子,谁也不肯先行解释,那这桩恩怨就有可能长久积攒下去,直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在历史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后人虽能鉴史,却很少能以史为鉴,他们从历史中学来的教训往往只能付诸于夸夸其谈。

贺久身形颤抖,不知不觉中后背已被汗水浸透,哪怕冷风吹拂,也是浑然不知,他呼吸急促,心中有千百个念头在缠绕不休,他试图理清思绪,可恐惧之中唯有死亡的念头如擂鼓一般轰隆作响,清晰可闻。

沈行安反倒是抬起了踩在贺久头上的那只脚,他似乎要再给贺久一次机会,“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我行踪的?”

刺杀榜背后的势力虽然深不可测,但他临时起意的念头总不可能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哪怕身上的压力陡然一空,贺久依旧不敢造次,他跪在地上心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恨不能以头戕地,再不敢抖搂心机,只得如实答道:“小的于前几日确实收到一封密信,只是不知这封密信是谁寄的,更不知是谁写的。”

“信还在吗?”

“在的在的。”贺久忙不迭从怀中掏出那封密信,双手递上,赧颜道:“虽然信尾要求阅后即焚,但小的生性谨慎,还是留了下来。”

沈行安接过信纸,借着月光大致端详一遍,信纸材质寻常,字迹寻常,更无任何章印,看来写信之人并未打算留下丝毫线索,可即便如此,沈行安心中依旧有数。

他将这封信重新叠好,却并未归还,而是放在身后包袱内,与其余三封大致相同的密信放在一起。

既然心中有了大概,那么眼前这三人可杀可不杀,他心中暗暗计较,最后还是选择放他们离去,“带着你的人滚,以后别再让我碰见。”

死里逃生的贺久顿时涕泪横流,连连发誓以后再不敢露面。

沈行安并未理睬,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茫茫夜色中,月光将贺久跪倒在地的身影拉的极长,就像是一枚钉子,死死钉在了大地上,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瞧那人的背影,即便身前早就没了声响,他也没去叫醒那两位昏迷不醒的剑客。

因此没人能看到此刻贺久眼中的那份疯狂,瞳孔之中的血丝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不仅遮住他的双眸,还完整捞起了心中的恨意。

在熟识之人眼中,贺久是位能屈能伸的人物,虽然会见风使舵,但人品尚可,不然林枭与张印仇也不会选择与其合作,况且在江湖之中,武夫若是没点属于自己的城府,迟早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贺久习武之前曾立下重誓,今后决不能再受他人半分屈辱,可几十年的江湖闯荡中,他早已放弃了这一荒唐可笑的想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高气傲极容易化作人生累赘与绊脚石。

贺久当年用了很久,才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不再争强好胜,这才得以在夹缝中存活,并跻身小宗师。

一入宗师便化龙,特别是当他于小宗师境界更上一步,跻身五等之后,贺久心知以往畏畏缩缩的日子不会再有了,但方才见了那人的手段,他心中隐退已久的恐惧竟开始难以抑制的滋长,甚至就连跪地求饶的动作都那么顺其自然。

沈行安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

贺久擦去脸上鲜血,蓦然冷笑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你有多厉害?你能多厉害?还不是中了我的千鹤之毒而不自知,等到你七窍流血而死的那一刻,我一定会去帮你好好收尸!”

他攥紧拳头,眼神阴鸷的看向沈行安离去的方向,嘴角满是狞笑。

“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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