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利见大人

禾田城虽然不富裕,但城内百姓依旧有所差别。

城北多官商,城东多匠人,城西城南因为有河流穿过,所以农户较多。

对于农户来说,田地便是天地,一家老小的吃穿用住都靠那几亩田地产出来的东西来维持。

有田才有命。

因此有不少人宁愿远离热闹,也要在自家田地边搭个棚子,在那里住下,好方便照看,也安心几分。

这天早上才刚走出屋门,尚且迷迷瞪瞪的李二熊忽然瞧见自家院子里怎么站着两个人呢?

起初李二熊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因为就自家这个偏僻地儿,除非农忙时节,否则很少有人主动前来,他揉揉眼,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些,可谁料就瞧见一人拿着把剑,狠狠插在另一人胸口处。

李二熊当时就懵了,屁滚尿流的跌坐在地,拿剑行凶的那人看到他,也不意外,只是慢条斯理的将剑抽了出来,任由鲜血喷洒而出。

李二熊哪经历过这种事,过年时候都不敢围观屠户杀猪的他两条腿抖的和筛子一样,再也不敢直视那人,他手脚并用的转过身就要往屋里爬,因为他想起说书先生说过,一旦看到贼人的面容,就会被贼人灭口的,所以他爬的时候还不忘扯开嗓子嚷嚷,“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万幸的是那人并未杀他灭口,而是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后就悄然离去,不幸的是,那人临走时留下了一具尸体,一具尚且温热,血流不止的尸体。

李二熊坐在地上缓了很久,只觉得脑子一团糨糊,他趴在门缝处,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但又不敢瞧见那具尸体,他只觉得心口处和擂鼓一样,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等到身体稍微有了点力气,李二熊就赶忙蒙着眼逃出家门,不顾田埂边农户疑惑的眼神,跑到衙门,请几位官老爷来处理。

了解事情的经过后,陆阚摸摸下巴,意味深长道:“很蹊跷啊……”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二熊还以为少牧大人对他有所怀疑,赶忙磕头如捣蒜,百般澄清道:“小的哪敢杀人,还望大人明鉴啊……”

陆阚这才意识到李二熊会错了意,赶忙将他拉起来,一阵好言安慰,这才让他定下心来。

王巍象抬头问道:“一起走一趟?”

自他们二人上任以来,这还是头一遭遇见如此凶案。

陆阚点头赞同,只是眉宇之间多多少少有些无奈,他苦笑道:“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在这个档口出事,如果被玉郡尉撞见,恐怕真的会影响仕途哦。”

王巍象对此倒是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

小心起见,两人特地叫了几位身手不错的捕快一同前往,以防不测。

其实身为禾田城武官之首,陆阚多多少少会些功夫,也许搁在旁处不值一提,可在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城内,还是能够排进前三甲的,至少在这衙门内,除了那位年纪已大的总捕头,没人是陆勘的对手。因为在《大梁新增十三律》中,就明确要求武官必须学武,因为往后一旦有外敌入侵,边境人手不够,内地武官无论职位高度,都是要增援前线,上阵杀敌的。

只是到了禾田城之后,万事无忧,生活清淡如水,陆阚又生性闲散,整日只知和百姓打成一片,一身武艺就这么荒废下来了,眼下约莫只有八等武夫的实力吧。

一开始王巍象还会提醒两句,后来他也不再计较,因为王巍象觉得陆阚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百姓的安居乐业,就胜得过天下所有武学。

几人随着李二熊来到他位于城南水田旁的住处,因为天气尚冷再加上来回折腾了不少时间的缘故,那具尸体已经冷透,从胸前剑伤涌出的鲜血浸染一地,凝固之后呈现暗红色。

李二熊不敢过多打量,赶忙躲在几位捕快身后,只要官老爷不叫他,他打定主意绝不露头。

陆阚蹲下身去,仔细探查死者伤势,皱眉道:“正面一剑刺入,气机入体,搅烂了心肺,能够在如此近的距离得手,两人要么是熟识,要么是行凶之人实力过高,死者完全反应不过来。”

王巍象招呼一同前来的几位捕快辨认死者身份,因为这几位捕快都是禾田城本地人,在衙门中当差时日又久,所以死者如若是禾田城人氏,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几位捕快端详良久,相互对视后,皆认为死者并未禾田人。

陆勘忽然有所察觉,他伸手摸向死者胸前衣物,片刻之后从中掏出一块令牌,王巍象与陆勘两人看清令牌上的样式后,不禁心头一震。

饶是向来乐观的陆勘也是感到手足无措,“麻烦大了。”

“哦?是何麻烦?”

众人身后,有一黑衣男子缓缓走来。

沈行安本是打算眯一会儿就起,没想到睁开眼后已经是下午了,睡了这么一觉,非但未曾解乏,反而更觉疲软,就好像整个人都陷入泥沼中,松散无力,使不上劲。

他慢慢起身,给自己倒了碗茶水,一气饮下,又坐在椅子上缓了许久,这才有了几分精神。

曾有武道前辈说过,武夫习武,就像往熔炉里装东西,谁装得越多谁就越厉害,而这熔炉就是武夫本体,装的东西则是天地间的玄妙真气。想要装得足够多,熔炉就得又大又牢固,大小由境界决定,牢固由体魄决定。

有些人只讲究境界,不看重体魄,就比如那些只知道靠着旁门左道提升境界的废物,虽然看上去光鲜亮丽,可那炉壁却是脆如白瓷,华而不实,一碰即碎,根本没什么真材实料,与人交起手来,对方身体还没热乎呢,自己就不行了,躺在那里直喘气,这种草纸一样的家伙,只配给武夫们擦屁股。

而只着眼于体魄的家伙,虽然也很蠢,但好歹比前者强上一点,知道夯实底子,不急着做那虚有其表的空中楼阁,能够活得长久点,日后未必没有大器晚成的可能。

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哪怕是真正跻身一等登天境的逍遥武夫,究其根本,还是逃不开一个人字。

那位前辈曾在鼎盛之时只身一人杀穿了整座中原江湖,因此被无数武夫奉为神灵降世,顶礼膜拜,可他本人却对这个说法相当排斥,甚至在最后那场谢幕之战前,这位前辈更是毫不留情的嗤笑那些所谓的信徒,“这世上哪有什么狗屁神灵,无非是那些愚蠢之人内心恐惧懦弱,却又不敢承认,便捏造出一个虚幻形象,用以麻痹欺骗自己罢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不过牵连最大的佛道两家还未说什么,那些先前呼声最高的信徒们反而最先反水,纷纷指责这位前辈目光短浅,盲目自大,必遭天谴。

那位前辈最后一战后不知所踪,应该应了不少人的心意。

其实沈行安还是颇为赞同此人说法的,若想存活于世,寻常百姓需要吃喝拉撒,他这个六等小宗师也需要吃喝拉撒,一等登天境还是需要吃喝拉撒,没有谁能摆脱得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束缚,所以无论他如何异于常人,他还是个人。

和尚是,道士也是,武夫更是。

不知不觉又见夕阳,沈行安推窗而立,此地好像并无夜市的习惯,所以街面上的摊贩所剩无几,斑驳的光芒落在漆黑的石砖路上,显得有些冷清。

再往远望,依稀可见群山立影,虽不巍峨,但仍有苍茫之感,夕阳之下,它们仿佛从苍茫历史中复苏,身披灰甲,手执黑盾,压城而来。

沈行安丹田猛然收缩,那团居中光芒震动不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客房内外,传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沈行安尽力压下体内异样,声音沙哑道:“谁?”

“客……客官,这有位客人说是你的熟识,想见你一面……”门外传来店小二有些磕巴的声音。

“熟识?”沈行安并不记得他在这里有朋友,哪怕年少时跟着爷爷四处漂泊,他也不曾到过此地。

他关上窗户,将桌上的包袱抛在房梁之上,这才转身去开门。

门口处,一位身材健壮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虽然身着一身与常人无异的简便黑衫,可身上无意间散发出的扛鼎之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三分,那是种不曾经历过修罗场就不可能磨炼出来的无畏杀气,以至于人靠衣装这句俗语,在他面前得反过来说,沈行安自认这些年见过不少奇人,可眼前这人给他的震撼感,还是让他在心中啧啧称奇。

此人不仅气势极足,样貌也是相当英俊,就连脸上的稀疏胡渣都多了几分锦上添花的味道,在这般人物面前,店小二自然而然的屈居一旁,垂手而立,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响,沈行安看出他的窘迫,便挥手示意小二离开就是,小二不由得在心中舒了口气,赶忙转身离去,再不敢多待片刻。

那人开门见山道:“我是昌黎郡郡尉玉高寒,前来逮你归案。”

果然声如其人,凛冽无情。

沈行安压住丹田内的躁动,轻声问道:“敢问大人,在下犯了何罪?”

“行凶杀人。”玉高寒语气从容,并未恼怒沈行安的不识抬举。

“可有人证物证?”

“人证物证俱在。”

“我要求当堂对证。”沈行安不卑不亢。

“可以,不过得到衙门再说。”

言语之时,玉高寒递出一副手镣,沈行安倒也识趣,并未多作解释,他接过染上铁锈的手镣,自行戴上。

如今有了捕鱼阁这张巨网,江湖不再是天高皇帝远,每一位试图与官府作对的江湖人,都得在事前掂量掂量自己能够跑得多远,躲得多深。

玉高寒抬起头,目光越过沈行安,望向屋内,根据店小二与城门守卫所说,此人是只身前来,并未有同伙,确认无误后,玉高寒便押着沈行安一起离去。

幸好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无端成为阶下囚的沈行安没有被人围观指点,可面对即将到来的牢狱之灾,他反而饶有兴致,笑问道:“玉郡尉威名在外,在下早就有所耳闻,我可是听说官场上有人称你为北蛮子,江湖上则喊你玉美人,不知道大人在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绰号中,更喜欢哪一个?”

玉高寒对此充耳不闻,面色不变。

沈行安继续喋喋不休,“玉郡尉能将昌黎郡打造成铁板一块,公务必然繁忙,怎么今日有空来这禾田城巡查,是静极思动?还是有人暗示?”

沈行安旋即摇摇头,仍在出言挑衅,“我觉得应该是前者,毕竟大人向来铁面无私,便是顶头上司也不多加理会,肯定不会受人指使,来对付我这个落魄江湖人……”

“说到底还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大人这趟出行,正好将我这个犯人绳之以法,日后传了出去,必是一桩美谈。”

玉高寒终于有了点脾气,淡然道:“你杀人,我抓人,证据确凿,依法行事罢了。”

“不知我杀的是什么人?”

“何必明知故问。”

沈行安忽然停下脚步,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他转身看向玉高寒,一字一顿,“好像,是位将军。”

玉高寒顿时勃然大怒,纵然知道沈行安是有意如此,可他额头之上仍是止不住青筋毕露,“本官劝你三思而后行!”

沈行安哈哈大笑,轻轻摆手,手腕上的铁镣随之哗哗作响,“大人养气功夫还不到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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