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三灾并生

“没关系的,再坚持坚持,很快就会当妈妈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雅子医生来到她的就诊者床前,轻声安慰道。这个就诊者是一位大着肚子看起来即将生产的年轻女性,看上去不像日本人,但一下子也说不上是哪国人,除了肚子凸起来其他地方还保持着修长的体态,一头褐红色的长发,不知道是不是染的,鼻梁很高,来的时候戴一副墨镜,直到护士强烈要求才摘下来。“她的两只眼睛好像颜色不一样,像波斯猫一样……”旁边一个护士小声地告诉雅子,“这个外国人很奇怪,没有丈夫或者男友陪着她一起来,手上没有NHI Card(国民健康保险证),没有母子健康手册,也没办过产检补贴票,问她之前是在哪家医院预约的,她也不肯说。只是说这次要全自费。我们还要不要……”“小田,我们一起为母子健康而努力吧!”雅子打断了她,接收这个产妇是她最后做的决定,虽然有点棘手,但是考虑到这个诊所已经好几周没有产妇了——当地的新生儿出生率一再下降,年轻人都去了东京等大城市,再这么下去,恐怕她和她的诊所也得离开。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这位“神秘者”看上去不大差钱,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诊所门口停着的跑车都证明了这一点——她从同样在千叶开诊所的同学那里听到抱怨,有外国人就诊完了不给钱偷偷跑了的,至今钱没要回来。至于产妇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愿说,她也不会打听,在日本人都是非常注意隐私的,也许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未婚妈妈在这个国家也不奇怪。

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来,雅子才发现,自从自己进入病房后,这位产妇除了微微点头表示打招呼之外,似乎还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应自己一句。雅子眉头一皱,微微一鞠躬后,走出病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产妇自己填写的就诊单,向走来给自己倒水的佐藤护士问道,“美智子,这是你帮她填的吗?”“不是,她自己填的,我以为她不太明白,还拿手势比划,没想到她还直接问我有几项能不能不填。我还担心她听不懂日语呢,那样可就太麻烦了。”佐藤笑道。“哦。这样啊。”雅子没再说话,转过去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2011年3月10日,木曜日。手机上推送着今早发生地震的信息,“又是2级?”,雅子把手机一扔,开始准备起检查方案来,除了之前在外地的一张确认怀孕的检查单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却要马上生产了,真是有一大堆检查要做。虽然小田跟她说初步听胎心很健康,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就这么忙碌地过了一天,雅子倒是挺喜欢这种状态,平时大多是给患者做做妇科检查,偶尔有些小手术,护士们总是把桌子椅子擦得锃亮,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3月11日早上是个好天气。虽然雅子还想让产妇做再做一些检查,超声波检测说这是双胞胎,但小田告诉她今天一早产妇肚子剧痛起来,看来有点来不及了。“看这个,这个外国人还挺讲究的。”小田拿着产妇特别交代给她的两个挂轴——是一种从商店里买回专门用来起名的,一个写着Cataleya,一个写着Sophia,“她说如果是双胞胎,老大就叫这个c开头的,老二叫这个s开头的。这外国人名字怎么念好啊?”“卡塔利亚(カタリア),苏菲(ソフィア)”雅子答道,又在想“孩子的父亲这么不负责任,会是日本人吗?”

临近中午,羊水破了。“估计就是下午的事了,上班时间生还挺好的。”雅子想,不耽误下班给孩子和老公做饭。刚过两点,产妇叫得越来越大声,表情极为痛苦,小田护士不得不按住她——墙上的时钟指向14時46分,放在旁边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起警报来,还没等有人反应,突然感觉脚下开始剧烈的晃动,“不好,地震了!”雅子喊道,晃动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人已经难以站稳,柜子、衣架纷纷倒下,“哐啷哐啷”玻璃震碎的声音此起彼伏,雅子紧紧扶住产妇不让她从床下掉下来,产妇则紧紧抓住她的手,手术室此时已经一片狼藉,小田则被晃得摔倒在地上。产妇还在用力,地震仿佛更加剧烈起来,天花板的灯和装修板掉下来砸中雅子,雅子差点没晕过去。地震终于停了,雅子迷糊听到了孩子的哇哇呼叫,定睛看到了还被脐带连接着的孩子——这是顺利生下来了?万幸!赶紧跟小田和实习护士手忙脚乱地消毒、止血,把孩子包起来,“是个女孩,很漂亮!”雅子想尽量挤出一点笑容,但她现在更想立即给自己孩子的学校打一个电话。产妇气喘吁吁,依然在用力。“渡边先生,小田君、木村君,大家都没事吧?”佐藤护士踉踉跄跄跑进来,额头上带着一丝血迹,“外面大家都很安全,前来的看病的患者也没有受伤的,铃木大叔正在确认我们房屋的损坏情况。”看着小田指着她的额头,佐藤护士摸了摸,“哦,可能是刚才书架上掉下来的书划的。”桌子上的手机和佐藤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又响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好!这次是海啸”佐藤喊道。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雅子一时呆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产妇突然叫得更加大声,看样子第二个孩子马上要出生了。“我们这离海边还挺远的,应该不要紧,赶快把第二个孩子接生下来。”雅子强作镇静说道,其实她心里也没底,“美智子,你再去外面确认大家的安全情况,出去看看诊所外面怎么样了,另外……方便的话帮我给学校打个电话。”“好的!”佐藤护士说着麻利地从已经变形中的门钻出去了。

又过了几分钟,雅子觉得就像是过了一个冬天那么漫长——第二个孩子也终于胜利生下来,也是个女孩。但产妇的疼痛似乎没有缓解的样子,“快,需要紧急输血!”雅子对小田喊道,小田和木村手忙脚乱地忙碌。佐藤护士又急匆匆跑进来,“患者们都跑了,街上一片混乱,铃木大叔说我们有两辆车被房上掉下来的东西给砸到了……”“美智子”,雅子打断了说话像机关枪一样的佐藤。“哦,不好意思,电话现在全部中断了,都打不通。”佐藤有点想哭。“怎么办,怎么办?”雅子看着产妇,这个红褐色头发的女人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仿佛增添了一层光泽,绽放出一种诡异的笑容,“这就是对孩子出生的喜悦吧,当妈妈真不容易”。“先生,您一定得出来看看”是护工铃木大叔敲门的声音,雅子交代好小田之后赶紧走出手术室。铃木大叔匆匆带她走向诊所外,指着对面的韩式烤肉店——老板正在二层的楼顶上向他们挥手,一边在指着大海,一边大喊:“海啸!海峡!”雅子模模糊糊地听得不是十分清楚——老板姓朴,是个韩国人。见他们没立即反应,朴老板就从三楼连滚带爬跑下来,“老婆,别管店了,快逃命吧,快逃命吧”,慌里慌张地去发动汽车。雅子才发现,地上已经有一道很大的裂痕,诊所外边墙身的水泥不断剥落,产生的灰尘使房子看起来好像冒烟一样。“快,组织大家避难!”雅子赶紧让铃木大叔组织撤离。几分钟后,雅子一边搀扶着产妇,一边指挥铃木大叔带上急救箱和一些药品器具,小田和佐藤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同时还得帮着举着输液瓶和输血瓶。“先逃命要紧,别管那些了!”看见佐藤跑回去还拖着一个箱子,雅子知道那是诊所的财物和病人的病例资料。诊所有一辆采购物品的大面包车,几个人好不容易上了车,雅子看着旁边停着的自己的车——已经被房子掉下来的瓦砾砸坏了车前窗,发动机前盖也砸瘪了。车开起来之后,收音机的广播说海啸已经冲到附近的城市了。车开出几个路口,就在路上堵起车来了,雅子让大家马上摇下车窗,心想万一海啸冲过来大家就从车窗逃生。“我们不能这样排队等,我们车上有一个产妇,还没脱离危险。”雅子对铃木大叔说道,“从旁边的花坛道上开过去,赶紧往学校开!”铃木大叔迟疑了一下,把车子开上旁边的花坛道,不时有其他堵车的人的质疑声、喊叫声以及车体剐蹭声,“对不起,对不起。”铃木大叔一边不停低头一边艰难地打着方向盘,仿佛犯了多大错一样。车子又开了一段,远处传来轰隆隆和嘎吱嘎吱的声音,雅子转身一看,眼前出现了她一生也难以忘怀的一幕——一道有3层楼那么高的黑水墙从后面追上来,后面的车被水冲着一辆辆朝着他们的车冲过来。铃木大叔拼命踩油门,车子不停地撞蹭——已经不管是路边的树和还是前面的堵着的车了,而后面的海啸已经越来越不是海浪的模样,看上去倒像是一座压倒而来的固体黑山,仿佛拿了鞭子的一个黑骑士,一路追来。突然,车子就像人被抽中了一鞭,翻滚起来,他们被一股又油又臭的急流冲进一个工厂里。雅子好不容易才从车窗爬出去,紧紧抓住旁边的一个楼梯栏杆,跟车里的小田一起,一个推一个拉,使劲把产妇往车外拽,产妇却抓住车窗不肯走,坐在车后的佐藤把两个孩子也从车窗里推了出来,雅子放开产妇赶紧去抓,谁知道一阵浪袭来,她自己差点被卷走,两个孩子也已不见踪影。产妇和小田终于爬了出来,雅子还没来得及解释,铃木大叔哭丧着喊着“救命!帮帮我!”原来他被方向盘卡住了,又跟小田手忙脚乱地把铃木大叔从车里拽了出来,雅子惦记着佐藤,但大水不断上升,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快没顶了,三个人没办法只好抓住一个楼梯,很吃力地爬上二楼。雅子望着已经被淹没的车子欲哭无泪,就在不远处还有几个人在水里挣扎喊救命,远处的村镇已经被海啸碾得粉碎,一艘渔船已经骑在一座楼房的房顶上。雅子和小田瘫坐在地上,既难过佐藤,更难过刚出生的两个孩子,还有就是无能为力地看着几个旋在黑色涡流中的人求救,逐渐越漂越远,这让她们更加剧了沮丧。

雅子不知道怎么跟产妇解释。但她们没来得及难过太久,产妇又开始喊叫起来,“难道是三胞胎吗?”雅子顾不上多想,可身上到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小田在二楼找到一个防灾柜,里面有酒精、纱布、矿泉水等救急物资,算是救了急。就这样,第三个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到了晚上,下起了雪,天气变得十分寒冷。铃木大叔慢慢不动了,雅子想了一切办法,把救急包里的一次性雨衣都拆了披在他身上,大家紧紧抱着她,又给他喂水,也无济于事。就这样,雅子、小田和抱着孩子的产妇三个人紧紧依偎着一起相互取暖,等待洪水退去和救援到来。幸运的是,她们得救了,救援队员也在车里找出了腿被紧紧压住的佐藤的尸体,但是那两个孩子却一直不知所踪。雅子一直很自责,但令她奇怪的是,那个刚刚生完孩子的红褐色头发女人什么也没问,好像并没有怪她,而且对孩子的丢失似乎也不在意。

在她们被送到避难所之后,雅子焦急着找寻自己丈夫和孩子的消息,而红褐色头发女人借着上洗手间,留下孩子不知不觉走掉了,雅子内心苦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随后她得知家人平安的消息,这让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小初孤儿院一边狼藉,刚从避难所回来的佐佐木院长也在忙碌着,有好心人刚刚送来一个男婴,看起来像混血儿,没有任何身份信息——除了一个据说出生后就随身塞在包裹里的取名挂轴,上面写着“Warwyk”。“真可怜!”佐佐木心想,“刚刚出生就遇到这么大的灾难,家人可能也都没了吧?”电视上正在放映着新闻,这两天一直揪住佐佐木的心,她对灾情报道已经有点麻木了,但是听说距离本地不远的核电站出事了,政府已经组织周围半径3km范围内的居民进行撤离了,这两天核电站不断发生氢气爆炸,不知道将来到底会怎么样。又过了几天,政府派人来孤儿院,要求所有人立即撤离,佐佐木院长忙着和助手一起搬家——其实也没什么可搬的,就是带上孤儿院的孩子们,坐上政府提供的小巴。小巴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前行,临时充当司机的町役所职员小林平静的脸庞下却掩饰着焦躁不安——他的父母和妹妹都在在灾难中失踪了,而他却还在这被迫开着车接送当地乡亲们撤离。突然,车轮陷到一个裂缝里急速歪向一旁,与对面驶来的一辆救援车辆发生碰撞。后来救援赶到的时候,整个车上的人都已经没了脉搏——除了那个男婴。后来经过政府指定,由另外一家私人孤儿院收养了他。

在另一个地方,也是在刚刚遭受地震、海啸双重袭击的灾区,柳正兴夫妇正在瓦砾中艰难前行,实地查看工厂受损情况和周围灾情,这是以他们为主参股的一家小型工厂,灾前还在建设中,主要用来转化柳正兴的一些科研成果。他们刚从外地过来就遇上这么个大灾,反正交通中断暂时也回不去了,不如索性来看看能做些什么。柳正兴这会正在忙着帮一个老头把一具尸体抬到担架上。“哎呀,正兴,快过来看!”柳森由美喊着。森由美婚后一直想跟着夫家姓柳,但柳正兴没同意——中国人不兴这个,再说叫柳由美,多难听俗气啊,于是森由美就把夫姓冠在前面,变成柳森由美。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对刚出生的双胞胎婴儿,奇怪的是她们似乎并没有被刚刚过去的大灾吓到,反而像是在呵呵地笑,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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