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正兴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户前，端着一杯咖啡，皱着眉头。一连好几天了，整个天都是黄灰色的，看不到一点点蓝，能见度也很差——像是建筑工人不小心打翻了装沙土的桶，撒的到处都是。天气预报上说这几天都是沙尘暴，再加上又是花粉季节，往日好几周都不用洗还干干净净的车，现在即使是一天前刚洗过，仍然蒙了一层粉，也可以说是一层土。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犬养？”柳正兴看着屏幕有些疑惑，“我还想给他打呢，没想到他就打来了。”前一段跟犬养因为项目的事情经常打交道，还有点小争执。“我是柳正兴，平时总是受到犬养先生的关照。请问您找我有事？”“柳先生您好，我想能不能约您见一下？最好是这两天，如果您方便的话就太好了！”那边的声音很客气，但又有点隐含想直接把事情定死的意思。“您是想谈我写的那个咨询报告的事情吗？我是本着为东电和贵公司负责的精神，这个项目还不成熟，数据也不扎实……”“事情稍微有点突然实在不好意思，最好就是这两天，您看明天下午合适吗？”犬养顿了顿，怕对方还是不同意似的，又好像很随意地说道，“这也是东电的意思”。“东电的意思？明白了。那就明天下午。”甲方要见咱没办法。柳正兴心里想，手里的另外一台手机刚刚收到东电的高级项目主管饭田的要求明天下午见面的信息。
电视上开始播起了谈话节目，请了几位记者和艺人正在谈论这次沙尘暴天气，连线的专家说这次沙尘暴和前两年的一样，都是从蒙古和中国大陆刮过来的，但是好像没几个人关心蒙古，整篇节目都在谈论中国。柳正兴苦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台。还是一个政论节目，嘉宾们正在义愤填膺地辩论着韩国科学考察船未经日本政府许可在太平洋一侧日本专属经济区内勘测一事，柳正兴没仔细看，直接关掉了电视。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柳正兴没想到两方都阵仗不小，犬养这边，带着他的副总和公司法律顾问，东电这边除了高级项目主管饭田和他的秘书之外，还有东电法务本部部长桶家和东电的法律顾问，奇怪的是两边的技术和工程方面的专家都没来，柴崎也没来。“由于我公司业务上的一些原因，我公司决定中止与您的咨询合同，由此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同时，按照合同上赔偿条款，我们不仅照付咨询全部费用，而且按照合同约定赔偿金额进行全额赔偿。”饭田戴着一副金丝小眼睛，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客套样子，说话语气也是听起来客客气气，但是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吗？”柳正兴手有点颤抖地接过律师递过来的合同解约书，不解地问道，“我们是严格按照合同进行技术咨询、项目可行性研究和效益分析的啊，虽说目前的结论有点打击人，但这确实是世界性难题，想必犬养那边也是一直在尽力，贵公司自己也承认给的时间确实太紧张啊！”“就像我前面所说，这完全是我公司业务上的原因，给您带来这么大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所以我们愿意依照合同进行赔付。”桶家部长把话接了过来。“那这个项目……不继续了？”柳正兴脑子一团乱麻。“即使没有东电的合同，我们自己也会继续搞”，犬养全然没有一丝遗憾和沮丧的样子，反而有点掩饰不住嘴角的得意，“东电也答应给我们继续提供合作资金。”“目前就是这样，我们已经比较稳妥地处理了锶90等放射性元素问题，我们仍然保证，在氚水得到有效处理之前，向海洋的排出量控制在最小范围……而且我们会与犬养他们签订一个新的合同，使用他们那套成本较高的装置先对部分废水进行氚分离试验，这样的好处就是可以一边大幅降低部分排出污水的氚含量，一边继续让犬养那边搞产业化研究”，饭田任何时候都显得彬彬有礼，就是语速有点快，柳正兴听得有点费劲，见他有点不解，饭田的秘书拿出笔记本画了几个图示意了一下，可能是日本人都有漫画天赋，柳正兴居然一下子看明白了。“当然，我们是完全没有必要向您通报后续这些情况的，我们出于对您和佐治校长及诸位教授的敬意，也知道贵校和几位先生一直关注东电……”，桶家部长就像一个助攻手一样，适时地跟上几句，“希望您把刚才的意思转达给佐治校长，我们改日专门去登门拜访。”
“我们保留诉讼的权利”，柳正兴虽然不快，但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改天雇个律师跟你们对话吧。”“您可以再仔细看看合同的相关条款，或者请您律师看看也行。我们是不建议诉讼的，因为诉讼完全不符合贵方利益。”东电的法律顾问从桶家部长肥胖的身躯后面探出来插话道。柳正兴想起合同上关于甲方可以随时中止合约的条款，明白再纠缠下去也就是这样，他实际上只得同意，只不过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他还想问问犬养那另外一套产业化装置怎么样了，因为最近他没有去看过，但是看到犬养有点爱答不理的样子，他也就不愿意再跟这个人啰嗦了，饭田和桶家也让他感到厌烦，他假装还有其他事，就说准备改天让助手来处理一些具体细节。
“有一件事情，我还要提醒您，就是我们的保密条款继续生效，有效期是十年，如果发生了违反条款的事情，我们可是保留追究的权利哦。”桶家部长叫住他，满脸堆出来的微笑下，嘴蠕动得速度很快，仿佛从里面吐出来一根长针，扎向柳正兴的心里。“贵公司的提供的样品和数据都是怎么获得的？为什么经常不一致？”缓慢回过头来的柳正兴突然一问。“这不是您应该管的事情”，饭田面色微微一沉，又立刻竭力使自己定住，“按照保密条款，样品和数据的来源、构成和使用以及整个项目的情况都是需要高度保密的，咨询报告更是只能提供给我们。如果样品有剩余，请您按照合同的事先约定，与实验数据和咨询报告电子版一起交给我们……”“好的，知道了~！”柳正兴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柳正兴想给根本教授打个电话，就先发了条信息，但是一直没有回复，“可能是在上课或者开会吧。”柳正兴心想，把手机往副驾驶座位上一扔，开始调整车载电台，终于找到一个播天气预报的，预报说未来几天还会是这个样子。柳正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叹了一口气。路上经过便利店买水的时候，看到货架上新的一期《艺文春秋》，赫然印着大标题：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福岛核污水排放真相爆出！对这种杂志爆料，柳正兴总是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不过这次他迅速买了一本，就在便利店外面的停车场上读了起来。
根本教授很晚才回信息，原来是去欧洲参加学术会议了，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接下来的几天，柳正兴都过得很无聊，他已经把与东电解约的后续事情全权交给咨询公司的孙工和新雇的法律顾问，对方给了一笔不小的补偿，一切还算顺利，最难的事情是指导研究生小李修改他的论文，小李还是改了论文结构，一些核心观点也引用了相关数据，现在涉及到一些实验数据还能不能用的问题。在咨询了律师之后，柳正兴决定将自己通过公开方式获得的数据与之前的数据分离开来，建立法律上的“防火墙”，即使东电将来不高兴，也拿自己没办法。这样小李的论文也没问题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根本教授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一直也没腾出空来，柳正兴忙着新学期的一些教学事务性工作，也没时间去水户，但是这一段时间当吃瓜群众倒是没落下。自从《艺文春秋》连续爆料以来，围绕福岛核污水排放的事情在社会上发酵很快，主要围绕三个疑点：一是核污水并不是今年才开始排放的，之前就已经开始排放了，东电对外说是因为水管破裂原因等导致的小规模泄漏；二是核污水对外说是经过稀释和处理后排放，但是由于成本的原因，东电搞的几个项目仅仅是摆摆样子，其实就是原原本本直接排放；三是一些企业和中介机构甚至是政府机构暗地里与东电联合造假，篡改环境监测数据。东电为此召开了好几次记者招待会，承认“小规模泄漏问题一直没有完全解决”，并进行道歉，但对其他问题一概否认。福岛渔业协会等组织闹得最厉害，这几天一直组织抗议，因为本来就饱受“风评被害”，前一段还拿着政府和中介机构提供的排放前后海水环境监测数据，向大客户和社会努力说明数据没有明显变化。终于，官方长官也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被迫回应，政府将本着负责的态度认真对待这件事情。“说了等于没说”，柳正兴在家里看着电视心里想，手上拿着手机快速地回复信息——终于根本教授要去东京出差，他明天刚好也去东京办事，两个人约着晚上出来喝酒，并叫上工业新闻的记者朋友上国料（かみこくりょう）一起，上国料一直负责科技新闻，跟他们俩也算比较熟的老朋友了。“这个夏天还能下海吗？”由美走过来坐下，摸着柳正兴的手问道，“林太太说了好几次了，铫子的玛丽娜海水浴场，上次三天小长假来了因为你忙工作没去成，要不这个周末去吧？反正这个季节还不到下海的时候，就是带孩子们在沙滩上玩玩。”“家里的事情都由你定”，柳正兴冲由美笑笑，“我周五中午就能回来了。”“真的？那孩子们周五下午放学我们就去！”由美高兴地站了起来，去找地图查攻略去了。
三位老朋友终于见面了。根本教授从欧洲带回来了惊人的消息。在维也纳，他与昔日一起在美国留学的同学约纳斯博士（Jonas）会面，约纳斯博士曾在摩纳哥的国际海洋放射性实验室工作多年，现在是国际原子能机构技术援助委员会的专家组成员。约纳斯博士告诉他，他们手上有四组数据，一组是日本政府和东电公司提供的海水和大气环境数据，一组是他们自己委托当地中介机构采集的海水、大气环境和当地农产品相关数据，还有两组分别是韩国政府提供的海水监测数据和美国民间机构提供的太平洋海水监测数据，前两组数据基本差不多，后两组数据之间虽然有略微差异，但符合海洋动力学和标准正态分布，与前两组数据相差很大，他们还无法对此作出“公开解释”。“解释什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肯定是一方造假了呗”，根本教授端起啤酒杯又放下了，顿了一下说道，“他们的委员会的主任長宗我部五郎我也认识，还是以前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主任是日本人？”柳正兴有点惊讶。“去年政府做了很多工作才推荐上去的。外务省、经产省可以说是动用了浑身解数，听说美国、欧盟都找了”，上国料拿起一个枝豆，剥开皮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韩国人那帮混蛋的数据我是不太相信的，不过约纳斯博士给我说，美国官方和美军都有数据，应该是真实的，但是不肯提供给他们，”根本教授看了看上国料，又问道，“你那有什么消息？”上国料不着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向了柳正兴：“听说您之前负责他们跟一个公司处理项目的技术咨询服务？后来中止了？”“是啊，只说是公司业务方面的原因，不说具体原因。”柳正兴无奈地答道。“你们出咨询报告了吗？”作为记者，上国料很善于套话。柳正兴刚想说来着，但想起保密协议，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想到上国料好像料到他不回答似的，继续问道：“是不是行不通啊？”“技术上是有希望的，大规模产业化的话降低成本还有点难度。”柳正兴的回答仿佛走在刀刃上一样。“我一个朋友的公司跟东电有合作关系，他们自己也做同位素分离项目的，有点内部消息，只不过总编没让我的稿子发而已……”，上国料有点遗憾地说道，柳正兴听到后立刻放下筷子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消息？你朋友是谁？在哪个公司？”“快说说！”根本教授也贴过来。
“你们又不是小报记者，操心这些八卦干嘛！”上国料笑了笑，故意离根本教授稍远了一些，“项目是公开的，就是你负责调查的那个茨城县海洋环境服务株式会社。我朋友是谁按说不该说，不过你大概能猜到。”“柴崎？”上国料听到后没再说话，微笑算是默许了。柳正兴关心上国料稿子里到底写得什么，报社不给发，但上国料就此打住问他就啥也不说了。三个人正准备换一家居酒屋继续喝的时候，柳正兴心里想看来只能一物换一物啊，就从口袋里掏出日程本和钢笔，就把他的法律“防火墙”以内的几个数据“简单”写了写，但所谓“简单”写写，也写了满满一页，然后他故意没给上国料，而是递给根本教授，“您看看这个。”
根本教授摘下眼镜，把纸片贴在眼睛下面仔细端详了半天，说道：“这明显比东电公布的放射性元素比例要更高啊。处理后的数据也跟公布的不一样啊。”上国料马上凑过来，快速扫了一遍，作为科技记者，他的专业素养也是很高的。“这是哪来的？后面的数据呢？”上国料一直以来轻松的神情稍稍有点凝重。“这是我通过合法手段获得的数据。我也只能做到这了”，柳正兴无奈地摊摊手。“我大概能猜到，反正我的稿子也不给发，我就告诉你吧，你这个数据与我朋友公司的内部数据是一致的”，上国料突然压低了声音，“他们之前承包了东电的部分核废水处理业务。但东电说他们提供的处理数据不准，威胁中止跟他们合作。我朋友公司很为难，一下子走了这么个大客户，肯定吃不上饭。他们公司领导让他修改数据，他开始不同意，后来没办法只能照做了，奇怪的是以后东电也不嫌他们的方案成本高了。”“原来是这样。”柳正兴脑子里飞速转着，“这里面看来有道道儿。”
“肯定有道道，我刚写完稿子，不知道谁找到我们总编了，报社就坚决不让我发了，我朋友也找到哭着求我”，上国料没等柳正兴反应，又转过身来问道，“根本教授。核污水不像东电和政府说的那样安全吧？你们有没有准确数据呢？”“我们学校的数据全都是秘密了”，根本教授苦笑着，“连我要看都得签协议才行，所以我现在懒得看。反正是我们那边的生鱼片少吃为妙。”“东京湾这边呢？也好不了哪去吧？您是专家您最清楚。”“人是要活着，但也得活得有点意思不是？”根本教授耸了耸肩，“我这一把年纪了，你们二位也都有孩子了，不用太担心。没有海鲜，没有生鱼片，还是日本吗？”
结束东京的聚会回到家里，柳正兴刚想进家门就找由美谈谈周末先不去海滩的事情，看见由美拿着新买的沙滩裙子正在镜子面前比划，就把话咽了下去，转而说道：“这周还是有点凉吧，毕竟还完全到夏天，过两周再穿可能更合适一些。”“不凉不凉。这种天穿这种长裙子刚好，既防晒又不会出汗。”由美还在买到新衣服的兴奋之中，“孩子们马上放学了。行李我都收拾好了，住宿也定好了。等孩子们回来我们稍微准备就出发。林太太一家也去，刚好给我们带路”，由美见柳正兴还在原地站着，嗔怪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看看自己还有什么要带的，你那些书啥的我可不带，再去看看车油加满了没有。”“哦……”柳正兴转过身去轻轻摇摇头，心里想，“反正也不下海，先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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