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下面的森林,你觉得美吗?”星炎的叔叔拍着星炎的肩膀大声说道,可能美国人的力气都很大吧,这一拍把正呆呆望着窗外的星炎吓了一跳。“还行吧……”星炎敷衍道,他显然没什么心思回答叔叔的问题,直升机的噪声不小,他也不愿意扯着嗓子说话,又陷入了沉思。
他的脑子里还完全停留在之前,这几周的生活就好像是一瞬间似的——参加爱子老师的葬礼,看到她的孩子哭得跟泪人一般,他也几次想扑上去大哭一场,但都忍住了,参与处理好爱子老师的后事后,至于后面是怎么收拾的东西,怎么从孤儿院走的,怎么从学校告别的,又是怎么跟叔叔在自己曾经生活的町上转了好几圈,又怎么一路带他开车一路向北,才是不久前的事情,竟好像模糊起来,好像是跟着叔叔在仙台散了两天心。直到昨天,他的记忆才又逐渐清晰起来,或者应该说这么近的记忆想忘掉也很难吧:叔叔带他来到一个戒备森严的机场,跟星炎见过的飞机场都不同——之前他只坐过一次飞机,还是很小的时候跟孤儿院一起出游的时候——这里没有什么候机大厅,也没有计程车,门口有士兵在站岗,大门上有航空自卫队的标志,上面用罗马字拼音写着“松岛基地”。“本来想带着你一路向北到青森那边继续玩玩,顺便从三泽回去,不过叔叔突然有点事情要返回,只好让他们就近来接了,不好意思了,小炎”,叔叔开车还是这么猛,好像丝毫也不在意卫兵,不过卫兵仍然保持礼貌示意他减速,但身子有点后倾,星炎有点担心叔叔再不刹车,卫兵恐怕就得拔枪了。好在叔叔很配合地把车停下来接受检查。“那个……,这是飞机场吗?我们怎么来这来了?”星炎有点疑惑。“哈哈,你说这个机场吗?这是航空自卫队的基地,虽然不如我们自己的基地用着方便,但是说一声打个申请也就过来了,就跟自己家一样,我们想去哪就去哪。”星炎这时突然想起来,这句话叔叔也是拍着他的肩膀说的,当时也差点吓他一跳。
“还行?这一带的森林在二战时大部分被他们砍了做燃料了,现在这些树是战后我们给他们散的种,没想到长得这么整齐,也是,都是一种树种”,叔叔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星炎的放电影似的回忆。叔叔的声音洪亮,让人感到中气十足,他可以在这么大的噪音下不用喊也能让别人听清楚,“这不是自然本来应有的样子,等着我带你去看看原始森林,那才是真正的森林——各种动植物相互竞争,完全无序生长,单个拿出来都是乱七八糟的,但是能够相互制衡,组合起来就是一幅很美的画面,那才是真正的美啊!”
直升机飞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降落在驻日美军横田基地。星炎还没下飞机,就一下子有点看呆了,前面一架C-5“超级银河”巨型运输机赫然立在停机坪上,旁边是一架稍小一些的C-17“环球霸王”和两架更小一些的C-130“大力神”运输机,都是蓝灰色的涂装,上面印着“U.S. AIR FORCE”黑色字体,更加衬托了它们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哥斯拉怪物,带着一股压制日本人喘不上气来的强大力量。“哇,那是……鱼鹰吗?”星炎差点喊出来但又立即压抑住兴奋,之前只有在美国大片上见过的V-22倾转旋翼机,翼尖上有两台可旋转的发动机,飞行速度要比一般的直升机快很多。“想近距离看的话,改天带你去坐坐。”叔叔一边拍着星炎,示意他下去,一边自己先从直升机跳了下来。一辆黑色的雪佛兰Suburban停在不远处,星炎好像在哪个电视剧还是新闻上见过这种车型,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需要在这里办点事情,过两天我们再去市区吧”,叔叔一边拿出便携式电脑比划着一边说着,“让詹妮弗军士带你参观参观”。正在开车的詹妮弗军士看着后视镜点了点头,她在上车前已经跟星炎打过招呼。星炎坚持要做副驾驶座位,这会正在扒着窗户向外看,没有回话,回过头来看了叔叔一下,表示他同意这样的安排。
第二天一大早,星炎就从宿舍里爬起来——叔叔在基地里有一个个人宿舍,专门腾出一间来给他当卧室,他在房间里转了转,发现叔叔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放着一盘面包和一张字条——告诉星炎冰箱里有牛奶、鸡蛋和培根,让他自己煎一煎。星炎有点奇怪的是并没有在房间里发现军装什么的,“可能在叔叔卧室的衣柜里吧”,星炎只是在卧室门外看看,并没有进去。电视机柜上面放着的一打名片引起他的注意,拿起来一看,上面的英文除了他并不全部认识,反过来一面是日文,上面写着“美国空军快速保障办公室 印太区域技术研发保障项目组主任 梅菲斯·费勒斯”。这时门铃响了,星炎跑过去一看,是詹妮弗军士到了,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一看星炎支支吾吾的样子,詹妮弗军士就进来帮他做了早餐,等着他吃完。
一天的参观让星炎很兴奋,他看到了传说的F-22隐身战斗机——虽然只能隔着挺远的一段距离,随后还亲手摸了摸F-16战斗机,上面还挂着导弹,詹妮弗军士告诉他那是“哈姆”反辐射导弹。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号称“疣猪”的A-10攻击机,简直是太丑了,但据说它能把坦克打成筛子。比较遗憾的是P-8A“海神”反潜巡逻机——詹妮弗军士说,平时就是这种飞机在巡逻和保卫日本,开放日是可以上去看的,但是今天只能在底下看看了,类似的还有“全球鹰”无人巡逻机,没有让拍照,看看就走了。不过为了弥补遗憾,詹妮弗军士带他上了心仪已久的“鱼鹰”,还坐在驾驶座上体验了一把飞行员的感觉。晚上去军官餐厅吃饭的时候,叔叔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挺好的”,星炎简单说了说参观的情况,又称赞了詹妮弗军士对他很热情友好,他想把话题引到叔叔的职业和对他未来怎么安排上,“您怎么不穿军装?”“我吗?哈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到处找门路给我谋了这么一个职位,我本来是搞科研的,不是当兵的,这次也是作为文职人员”,叔叔一笑起来,脸上的已经刮干净的胡子茬好像都能从毛孔里竖起来一样,“我也想穿上军服试试呢,不过只有执行任务的时候才发。所以我现在刚来也没有。”“那咱们接下来要去哪?”星炎装着用手上的叉子去插盘子里的牛肉饼,实际上并没有想把它插起来。“事情办得挺顺利的,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市区了”,叔叔喝了一口可乐说道,“我们暂时搬到市区去住,我给你找了几家国际学校,条件都不错,咱比较比较,你先在那上学,要把英语学好。”星炎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大概就是默认了。“你今天看的只是静态的展示,以后赶上公开演习的时候带你去看看,看着那机炮炮弹和导弹能轻易地把目标轰成渣,那才叫过瘾呢!”大概是为了避免不说话的尴尬气氛,叔叔又把话题引了回去,“闪亮的火光,巨大的爆炸声,腾起的烟雾,目标瞬间被撕成碎片,该是多么美的一副画面啊,感觉我们掌握着这生杀予夺的大权似的,哈哈!”星炎听了,尴尬地陪着笑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脑海里一联想起火光闪闪的画面,就有一种非常兴奋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星炎起床发现自己头发的颜色有点不一样了,原来还基本是黑色,现在有点向金褐色变了——这让他想起爱子老师曾给他说,他刚去孤儿院的时候,头发是红褐色的。叔叔见了他,并没有感到奇怪的意思,两个人吃完早饭就匆匆收拾行李。詹妮弗军士带领两位男兵过来帮忙。星炎以为是坐车去市区,没想到车径直又来到机场——一架“黑鹰”直升机已经在此等候。“我们要坐飞机去市里吗?”星炎有点犹豫,小声说道。“那当然,开车多慢啊,进市区还得堵车”,叔叔一边招呼男兵装行李一边笑道,“这里就跟咱自己家一样,咱说了算。”看着星炎还在犹豫,叔叔好像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你现在还是个日本小子哈。你只是出生在日本而已,慢慢就会发现自己与他们不同了。”
直升机穿行在高楼大厦林立的水泥森林之中,看着下面的高架桥和公路上的车水马龙,既惊险又刺激,宛如电影里一般的情景,飞行员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轻松地操纵着控制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一次星炎并没有再兴奋地看来看去,而是抱着手机皱起了眉头——这个手机还是叔叔给他买的——一条E-LINE推送的信息让他看了许久,标题是“驻日美军的特权——直升机在东京都上空反复违法低空飞行,为什么不能纠正!?”很快,飞机降落在美国驻日使馆停机坪。“我已经安排人带你去新家,你先过去,我要先在使馆办点事情。”叔叔给星炎说完就忙着跟一位前来迎接的武官打招呼,“史密斯武官,好久不见了。这次给您添了麻烦,小炎虽然是自己人,但毕竟现在身份还是日本人,按说不能随便进来,我这就送他出去。”星炎随后被送上了车就走了。
他们住的公寓在港区——这可是星炎之前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公寓虽然不大,但一切设施都很齐全,而且楼下就有便利店,对面有一家书店,这让星炎感到很安心。
晚上叔叔陪他来吃饭,看到星炎故意放在餐桌上的一张报纸,——这是星炎今天去便利店随手看到买回来的,报纸被特意掀到了第三版,一篇报道的标题是“美军直升机首都异常飞行——新宿上空低空飞行常态化?”,下面还配了一幅照片。叔叔笑眯眯地拿起报纸来,装作很仔细地看了看,却没有说话。这让一直在旁边等着的星炎有点沉不住气了,“那个……我们坐直升机真的没事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星炎”,叔叔突然打断他,“日本二战时战败,被美国占领,这种情况延续至今,是他们在请求美国人保护。你读读日本历史就会明白,他们二战前也曾占领朝鲜半岛,还有中国的一大部分。这个世界就是谁是强者谁说了算,弱者需要强者的保护,他们也得付出点代价不是?”,叔叔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去,握着星炎的手,“我之前给你说过,你只是出生在日本,但并不是日本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一直没有问你爸爸和妈妈的事情,我也故意回避没说,这些将来都会慢慢告诉你的。”“那我是美国人吗?”“我现在是美国国籍,你现在是日本国籍,但我们不一定是哪个国家的人,我们血统高贵,自有归属,这个道理你可能难以理解,但你以后慢慢就明白了”,叔叔看着星炎充满狐疑的眼睛,又握紧了星炎的手,“我绝对尊重你的意见,你未来可以一直在日本继续生活,也可以跟我去美国生活,哪里都行,只要你愿意;你愿意保留日本国籍也可以,或者将来可以跟叔叔一样,加入美国国籍。但有一条,你现在要好好学习,不但要学习英语,将来还要学习中文、俄文、阿拉伯文。”星炎低下头,没有说话,将手放在灼热的咖啡壶上,这种足以把普通人的手烫出水泡的炙热让他感到一丝舒服,叔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喝他的咖啡——大晚上喝咖啡是叔叔的习惯,他似乎不用怎么担心睡眠的问题。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星炎惊讶地发现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这让他有点惊喜。摆在醒目位置的有《庄子》《熵:一种新世界观》《混沌与秩序》《生命3.0》《日本灾害史》《胜山记》等等,每一本书名都引起星炎的极大兴趣,他抓下几本,坐在地上就读了起来。
过了个周末等到又一个周一,星炎一早就跟着叔叔去几所学校面试,开的还是那辆林肯“领航员”——难道不是留在松岛基地了吗?星炎有点疑惑,但什么也没问。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他手里暗暗握着一个刚才从家里冰箱拿出来的生鸡蛋,这会大概已经完全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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