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吴省兰厚颜无耻 太上皇夜召颙琰

只见来那人约莫六十来岁,却是八九十岁,老态龙钟的模样,体态干瘦,微微驼背,脸上黄斑叠叠,豆眼塌鼻,嘴里牙都剩不下几颗,下巴留着一撮雪白的山羊胡,花白的辫子子甩在脑后,身上披着藏蓝色朝服,中间贴着文四品的云雁补子,肩上披着黑色的貂毛长衣,长衣上落得全是雪,黑白相映,显然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他手里拄着一把嘉庆赐的玉杖,走路似乎都是颤颤巍巍的,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南书房直阁事吴省兰。

话说这吴省兰是少年和珅在咸安宫学习时候的老师,二人有师生之谊,后来和珅发迹之后,吴省兰并哥哥吴省钦一起投奔了和珅,这才也发了迹,在和珅的帮衬下,连续多年科甲不得意的吴省兰成了进士,补录工部侍郎,三年前因为吴省兰年纪大了,从工部侍郎的缺上下来,又被和珅派到了南书房,名是嘉亲王侍读,实际上是监视嘉庆,为和珅通风报信。

这些事,嘉庆是心知肚明。

吴省兰见了嘉庆,不慌不忙的作势打千儿,口中诵念道,

“老奴给皇上请安!”

乾隆皇帝早年年便定死了规矩,满人称奴才,汉人称臣,吴省兰身为汉人,却以自称奴才为荣,但是这规矩是太上皇钦定的,冒称的后果很严重,吴省兰虽是和珅的亲信却也不敢轻易越界,只能模棱两可地自称为“老奴”,即便这个称呼跟上了年纪的太监差不多吴省兰也丝毫不顾,当然,嘉庆是不会去在乎这些的。

吴省兰的这个千儿还没打下去,嘉庆便疾走两步,双手扶住吴省兰的右胳膊,面容带笑,说道,

“吴师傅,朕说过好几次了,私底下,吴师傅不必如此!”

吴省兰心安理得地站了起来,下人上前脱了吴省兰黑色的貂毛长衣为其掸雪,而嘉庆则是双手扶吴省兰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满脸堆笑,道,

“吴师傅来的太好了!朕正要去南书房寻您呢,朱师傅从广州过来了,朕正打算与两位师傅一起逛逛御花园赏雪弹唱,煮酒做诗,岂不快哉?”

说罢,嘉庆亲自为吴省兰上茶,吴省兰连忙说道,

“不可不可,老奴岂能承受得起?”

嘴上推辞,手上却丝毫不客气,把玉杖立在一旁,双手接过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儿,然后把茶杯放在堂桌上,看着坐在旁边的嘉庆,歪着脑袋轻瞥着嘉庆问道,

“朱师傅回来了?”

嘉庆点了点头,说道,

“正值朕的登基大典,朱师傅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吴省兰尴尬一笑,说道,

“也是,也是,朱师傅可是皇上名正言顺的老师。”

吴省兰不愧是卖弄学问的人,把名正言顺四个字说的很重,一语双关,惹得藏身在西稍房的禄喜冷哼一声,骂了句,“不要脸的老东西”,朱珪一个眼神瞥向禄喜,禄喜这才没有再发出异响。

嘉庆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吴省兰却没有在意嘉庆的表情,把脑袋探向嘉庆,问道,

“那朱师傅什么时候离京?”

嘉庆断定他是和珅派来打探消息的,但是吴省兰到现在也没有说明来意,嘉庆一想起和珅,他就窝着一肚子火,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不走了,朕新登大宝,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身边不能没有朱师傅,朕打算把朱师傅留在京城!”

在西稍房里听话的广兴和禄喜不约而同把目光看向朱珪,脸上面露喜色,但是朱珪却是眉头不禁一皱,显得不是那么高兴。

“哦哦!”

吴省兰面皮稍有异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话锋一转,说道,

“赏雪是赏不成了,老奴刚从养心殿过来,奉太上皇口谕。”

嘉庆一听是太上皇口谕,条件反射一般就要下跪聆听谕旨,却被吴省兰拉住,说道,

“不能跪,不能跪,您现在是皇上,龙御之尊,古往今来岂有皇帝下跪的道理?”

嘉庆初次登基,还不是那么习惯,只能是尴尬地说道,

“站着聆听太上皇谕旨,是不是有些不恭敬?”

吴省兰却是嘿嘿一笑,道,

“也没什么,就是太上皇传皇上到养心殿问话。”

窝在西稍房的禄喜怒不可遏,小声骂道,

“这个老东西,明摆着是在耍我们爷!”

朱珪又是瞅了禄喜一眼,禄喜只得是又低下了头。

嘉庆心里也自是怒火中烧,这个吴省兰,你直接说太上皇传朕去养心殿不就得了,还说什么口谕,这算哪门子口谕!不过历练了三十多年的嘉庆岂能被这种小事撩骚了心态,面上还是带着笑容,看着吴省兰,说道,

“好,好,好,朕下了千叟宴就打算去养心殿请安,不过听王进保说太上皇在午休,朕就没敢惊扰,此时太上皇定是醒了,朕换身衣服,即可就去!吴师傅陪朕一块去吗?”

“不了,不了!”

吴省兰连忙摆手,然后招呼下人把自己的貂毛长衣披上,拄上拐杖,脸上露出匆匆之色,道,

“老奴方才已经去过了,刚刚从养心殿回来。”

吴省兰刚来的时候说自己刚从养心殿出来,嘉庆还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直到现在吴省兰又说了一遍自己从养心殿出来,嘉庆才想起来这个事儿,那就是这个吴省兰不过是一皇帝侍读,四品小官,找他谈国家大事挨不上,谈侍论画他吴省兰也远不及纪昀,王杰,彭元瑞,这太上皇刚睡醒,怎么就急着召见吴省兰,于是随口问道,

“太上皇可跟吴师傅说了什么吗?有没有什么对朕的嘱咐?”

“没说什么,也没嘱咐什么,就问了问皇上最近在读什么书,有什么心得。”

说罢,吴省兰似乎是着急离开,披好了貂毛长衣,便要叩头,连忙被嘉庆给拦了,吴省兰说道,

“老奴突然想起一事儿,家里的酱菜快要吃完了,而且老奴最喜欢六必居的酱菜,顿顿不能少,老奴要赶紧去买,晚了恐怕买不上了!”

嘉庆心中暗笑道,

“方才朕说要留朱师傅在京,这是要着急去给和珅报信,跟朕扯什么酱菜!”

心中如是想着,嘴上却是笑道,

“吴师傅那就快去吧,下次这样的事儿您跟朕言语一声,朕派下人去给您买来!”

吴省兰不再回话,连礼数都没有,脚步匆匆地走了,嘉庆一直把吴省兰送到月亮门,直到拐角处没了吴省兰佝偻的背景,这才收起脸上虚伪的笑容,冷哼一声,又回到了西稍房,一进门,朱珪开口便问,

“皇上,您为何要跟吴省兰说把老臣留在京城?吴省兰说是买什么酱菜,实际上肯定是去和珅那里通风报信!”

嘉庆一脸淡定地看着朱珪,然后缓缓坐在炕边,呷着茶水,说道,

“吴省兰那点心思,朕岂能不知?不过朕现在今非昔比,现在朕已经是皇上了,难道想把自己的老师留在京里的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一席话,说的朱珪也是哑口无言,只是脸上仍有担心之色,嘉庆却是轻轻笑了笑,说道,

“朱师傅不必过于担心,朕即可就要去面见太上皇,朕只说朕新登大宝,对于治国,可是初出茅庐,不经事故,提出将朱师傅留在朕身边辅佐朕,想必太上皇他老人家会答应的,好了不说了,太上皇还在养心殿等着朕呢,不可去晚了,朕已经安排下去摆下一桌宴席,待朕从养心殿回来,晚上您与朕好好叙叙师生之谊!”

说罢,嘉庆就要走,不料朱珪却是在嘉庆身后,沉着声说道,

“皇上且慢,老臣有几句话想说。”

嘉庆扭过头来,看着朱珪,说道,

“太上皇还等着朕呢,朱师傅有话快说。”

朱珪两步靠到嘉庆旁边,两只浑浊的眼睛射出精光,说道,

“皇上稍安勿躁,老臣只有三句话,第一,若是太上皇提出让皇上批军机处的折子,与他老人家一同处理军国大事,皇上务必要婉言推辞,万不可接!第二,无论太上皇问起何人,皇上只可说其好,不可言其劣!第三,万万不可提让老臣留京一事!”

“朕记下了。”

嘉庆随口应下,他换了件紫色纱棉袍,外面套着酱红色挂面玄狐巴图鲁毛背心,腰间束着金丝古钱玄色道带,戴了顶绒草面儿毛缨冠,脚下踏着鹿皮油底朝靴,最后披了件白狐大氅把周身都包裹进里面,嘉庆本来生得就人高马大,此时稍一打扮,浑身上下就散着一股子浓浓的英气。

此时天已经晚了,紫禁城里的黄灯渐次亮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花缓缓飘落,被昏黄的灯光一照,像极了春天草地里翩翩起舞的蝴蝶,美艳得不可方物,若不是嘉庆心里藏着心事,还真想驻足一两刻好好欣赏一番。

毓庆宫距离养心殿不远,分立乾清宫的左右,从毓庆宫出来,向东穿过斋宫进入日精门,径直再穿过月华门向北一转便是,养心殿的面积有毓庆宫七八个大,殿内被隔扇隔成三间大室——东西暖阁和明间中堂,除此之外两间小堂——三希堂和随安堂,殿外栽种着数颗乾隆最为喜爱的梅树,大殿四周围着十数间耳房,供太监侍奉,侍卫执勤,妃子临时侍寝之用,只不过乾隆年已春秋,妃子们临时侍寝的耳房都已荒废,养心殿虽然面积大,但是因为一则院子大,二则耳房多而密,所以殿内隔出的暖阁大小,比毓庆宫的次房大不了多少。

养心殿的名字是“克人,更克己”的世宗宪皇帝给起的,源自于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皇帝的御用寝宫自顺治,康熙两朝都是在乾清宫,因此当时修建养心殿的时候只是作为皇帝的临时寝宫,所以养心殿无论是陈设,挂壁,建筑的精细程度都与乾清宫不可同日而语,康熙龙驭宾天之后,雍正不愿意再住进容易触景生情的乾清宫,因此搬进了养心殿,后来的乾隆沿用了这一传统,康乾两朝长达百年的时间,养心殿实际上成为了皇帝处理国家大事的重要场所和皇权的集中代表。

嘉庆整理检查好衣冠之后,小心地踏进了养心殿的中堂,一股暖风迎面扑来,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嘉庆卸去了白狐大氅,少倾,王进保从西暖阁门口的棉帘里钻了出来,对着嘉庆皇帝恭敬地说道,

“皇上,太上皇宣您进去。”

说罢王进保撩起棉帘,嘉庆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带子,信步跨了进去,走了两步,见乾隆正站在通炕下的案子前写字,嘉庆纳头便拜,大声诵道,

“儿子颙琰祝阿玛福泰安康,万寿无疆!”

“呦!”

嘉庆的这一拜,显然出乎乾隆的意料,乾隆连忙说道,

“起来吧,起来吧,你现在是皇上了,怎么能随便跪。”

颙琰起身,恭敬的说道,

“皇上当然是不能下跪的,但是颙琰行的是父子之礼,儿子见到父亲焉能不拜?”

此时乾隆穿了件墨蓝色染狐膁袍,腰中束着一条扎眼的绛红色带子,带子山坠着青玉圆盘翡翠,足上趿着双黑色千层底老布鞋,头上没有戴帽子,一条花白的辫子甩在脑后,额头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老人黄斑,几乎是要卷起呈一团的耳朵上勾着一副镜子,几乎看不见眉毛,下巴留着一戳雪白的山羊胡,乾隆说道,

“颙琰啊,过来看看朕的字!”

颙琰赶忙走到乾隆旁边,只见两排铜虎镇纸之间,写着两行大字,笔迹苍劲有力,虎虎生风,丝毫不像是一位耄耋老人所能写出来的力道,颙琰不禁诵念道,

“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慎,即贻百年之患。”

乾隆点了点头,看着颙琰,问道,

“可知道此言出自何处?”

颙琰低着头,慌忙答道,

“孩儿不敢忘记,此圣言出自圣祖仁皇帝的《圣祖训》!”

乾隆坐在通炕的边上,把眼镜摘了,放在通炕上的尊案上,伸手接过王进保递过来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听见颙琰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可知何意?”

颙琰走到乾隆身边,恭敬地答道,

“这是圣祖仁皇帝在教导后世帝王,作为皇帝,做事情要谨慎,稍有差池便有可能造成民众之忧虑,百年之痛苦,一念之差可以兴国,也可以亡国。”

“嗯,不错!”

乾隆满脸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他看着颙琰,喝着他最爱的西湖龙井,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祖训应当时时刻刻牢记在心里,任何时候不能擅忘!”

“皇阿玛训戒得是。”

颙琰微微抬起头,看见通炕上的尊案上,凌乱地码放着十几张折子,有些闭着还未查阅,有些敞着,乾隆用朱笔已经批阅过了,显然乾隆在召见颙琰之前,还顺带批了些奏折。

颙琰只抬头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低着头,乾隆却是一边喝着茶,一边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颙琰啊,朕现在年纪也大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你现在也是皇帝了,朕有意让军机处给你也送些折子,你也好学一学治国之道,养一养帝王之术,案子上的这些折子,你且都拿回去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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