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乾隆眯着眼睛,撇着看颙琰,显然,乾隆的心思被朱珪摸得是一清二楚,有了朱师傅的嘱咐,颙琰心里丝毫不乱,佯作慌张的样子在通炕下造膝而跪,不敢抬头,脸上却是露出十分诚恳的模样,颙琰叩首道,
“皇阿玛龙体康健,与天同齐,百龄眉寿,精神矍铄,岂能言老?况且这六十年以来,皇阿玛励精图治,内外修明,以至武镇八方,德博四海,创大清国二百年之辉煌,孩儿德薄量浅,虽侥幸攀得龙位,但终究是恩威不足,难以服众,孩儿真心请愿,军国大事依旧劳烦皇阿玛做主,孩儿学其皇阿玛万中之一已然足愿!”
颙琰说的这句话,慷慨激昂却又情深意切,说得自己都不禁有些动容,颙琰小心地微抬起头,却见乾隆心情大好,脸上春意荡然,颙琰便借着刚才乾隆的话头,斗着胆子,试探地问道,
“阿玛,颙琰有一件不情之请!请阿玛审夺!”
“说吧!”
乾隆显然是刚刚写的字有些累了,端着茶杯一口气下去大半杯,王建功接过乾隆递过来的茶杯,退了下去,显然是对颙琰的话并未放在心上,颙琰小声地说道,
“方才阿玛说起想让孩儿学一学治国之道,养一养帝王之术,因此孩儿想擢升朱师傅为协办大学士,让朱师傅留在京里辅佐孩儿……”
“哦?”
乾隆语调上升,似乎有些不解,但是面上却并没有太大的抵触的情绪,只是看似随口问道,
“你是说朱珪,他在广东不是干的好好的吗?听说抓了不少擅企图登录窜犯的西洋人,还剿了不少鸦片膏,朕还听说广东有些地方都给朱珪建了生词,这时候把朱珪调来京城,恐怕广东的百姓不答应啊!”
颙琰双膝跪地,看上去态度坚决,看着坐在通炕上的乾隆太上皇,正色道,
“《大学》有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广东百姓再好,也只是一方百姓,孩儿初登大宝,治国犹如盲人摸象,孩儿的心愿是顺接阿玛的川脉,治理好整个国家,朱师傅原来就是孩儿的老师,有朱师傅在孩儿身边敲打孩儿,传授孩儿治国之道,孩儿定会殚精竭虑,治国安邦,孩儿想来,广东百姓会体谅孩儿的良苦用心的!”
“治国之道?朱珪?他懂什么治国之道?”
颙琰的拳拳赤心,肺腑之言,不想只换来了乾隆一句略带些鄙夷的话,令颙琰心中暗自吃了一惊,不禁说道,
“阿玛,朱师傅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治国之道,尤在心中,有朱师傅在孩儿的身边,孩儿定会学有所成!”
这是颙琰第一次与乾隆意见向左,而且还是在坚持自己的想法,说白了,是有那么一丝丝地顶撞乾隆,不过今儿乾隆心情大好,并未生气,他心里似乎早就预料到颙琰会这么说,于是眼睛上的两颗白色眉点向上一挑,微微一笑,面容慈祥,说道,
“进保啊,快把皇上扶起来!”
王建功此时换了两杯龙井,刚刚踏进暖阁,看见颙琰跪在地上,略有吃惊,得了乾隆的令,慌忙把茶托放在通炕上的尊案上,又扭过身,双手扶起颙琰,然后又抽掉茶托,退了下去,颙琰立在一旁,低头不语。
乾隆亲自端了茶杯,递给颙琰,颙琰慌忙接了,乾隆用茶杯盖轻轻撩动着杯里的茶水,呷了一口,有点遗憾地说道,
“这还是去年的陈茶,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喝到伍拉那送来的开春龙井……朕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朱珪的学问自然是没的说,博览群书,学贯古今,书里的那些东西,都在纸上写着呢,朱珪懂,纪昀懂,王杰懂,甚至连吴省兰都懂,这样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随便抓一个饱学之士,他都能当皇帝?都能治理好国家?”
颙琰万万没想到,乾隆会来这么一句,这句话可谓是毫无破绽,无懈可击,颙琰竟然找不出一丝辩解的余地,只得是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茶水,掩饰尴尬。乾隆则是放下了茶杯,从通炕上走下来,边走边对着颙琰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颙琰是个机敏好学,积极进取的人,朕立你为嗣,没有看错!”
颙琰听到这句话,慌忙又跪在地上,正要叩头,被乾隆叫起,乾隆走到方才写《圣祖训》的案子前,看着颙琰,说道,
“颙琰啊,现在你也是帝王了,有些东西是应该由朕来教你,现在朕就教你咱大清国的治国之道,帝王之术!你且过来!”
颙琰恭敬地走到乾隆身边,只见乾隆镇纸一拉,端起徽笔,饱沾浓墨,手腕稍稍用力,笔锋游龙走蛇,写下八个大字——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乾隆看着这两排大字,说道,
“这八个字不难理解,知人善任,写起来好写,但是做起来却是极难的事情,天下人,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大臣,都有长处,有短处,当然,像是朕这样的十全老人倒是个例外!”
颙琰正听得津津有味,不想乾隆话锋一转,主动把马屁股露出来了,没办法,颙琰只能拍上去了,也幸亏这三十多年以来,颙琰早就把那些词背的滚瓜烂熟,颙琰恭敬地说道,
“太上皇不是凡人,乃是真龙天子!会弁如星,充耳琇莹!”
颙琰最后两个词是诗经里形容男子长像和穿戴非常漂亮的词语,此时却被颙琰灵机一动,用来形容太上皇的完美,简直浑然自成,这顿夸赞显然正合了乾隆的心意,乾隆高兴地竟然少见地哈哈大笑,笑止,遂继续道,
“纪昀一肚子墨水,但是为人古怪,短于时务,于是朕就让他去修书,修《四库全书》,国家大事少让他参和,阿桂福康安胸有韬略,勇猛无敌,朕就让他们去打仗,扫平六合,清剿边夷,刘墉善于体察民情,办案公正,深得民心,朕就让他做巡抚,做按察使,做吏部尚书,为一方百姓沉雪鸣冤,还有,还有那个前不久刚刚离世的钱沣,为人刚直,不惧权贵,朕就让他做左都御史……说到御史,你觉得吴熊光这个人怎么样?”
颙琰正仔仔细细地听着乾隆对于臣子的评价,他极度希望知道备受荣宠的和珅在乾隆的眼里究竟是长于何处,但是说怪不怪,乾隆谈了很多人,偏偏就是没有提及和珅,颙琰没有等到和珅这两个字,反而是被乾隆问话,颙琰正要开口,突然想到自己临走前朱师傅的嘱咐,无论太上皇问起何人,只能说其好,不能言其劣,方才自己没有听不要向太上皇提出让朱师傅留京的建议,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次他决定按着朱师傅的话来说,于是颙琰说道,
“和中堂在大典上动作确实不雅,吴熊光作为御史,敢于弹劾和珅,说明这个人也是非常耿直的,但是和中堂在大典之前,还在军机处办事,其勤可嘉,事出有因,太上皇还是不要追究吴熊光和和中堂了吧。”
乾隆却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朕不是问你上午这事儿,就是问你你觉得吴熊光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委以大任。”
颙琰说道,
“吴熊光性情耿直,不屈权贵,颇有钱沣遗风,孩儿觉得他是个人才。”
不料乾隆确实缓缓摇了摇头,用手指着通炕上的茶杯,颙琰赶紧走过去,取了茶杯,恭敬地放在案台上,乾隆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朕说了,知人善任,人尽其才这八个字写起来,极其简单,但是做起来却是极为不易,吴熊光这个人,其品质看起来是十分好的,但是在大典上只为了那么一件小事跟朕纠缠不休,死缠烂打,让朕在那么多王公大臣,外藩使臣面前丢了颜面,这说明这个人为人刚愎,枉顾礼法,而且做事情抓不住重点,因此,此人只能做京官,万不可外放!”
颙琰万万没有想到乾隆对于吴熊光的评价竟然这么低,但是他也不敢多说,心中闪过钱沣两个字,颙琰的心思很明显被乾隆看透了,乾隆看着低着脑袋的颙琰,笑着说道,
“此时你是不是在想,如果钱沣在世,他也肯定会参和珅一本的,你想的不错,钱沣肯定会参和珅,但是钱沣这个人除了刚正,还颇识大体,他是绝对不会在大典上站出来的,大半会大典完成之后,递上折子,这就是钱沣和吴熊光两个人的区别!”
“孩儿明白了!”
颙琰虽然如是说,但是显然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对于吴熊光还是有着非常不错的印象的——这个时刻,只要敢参和珅的,颙琰都觉得非常不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乾隆喝了茶,又重新提起了笔,刷刷刷,又写了八个大字——洞若观火,恩威并重!
写完这八个大字,乾隆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事儿了,乾隆头也不抬,问道,
“上午在大典上,朕问你朕关于玉德的处置是否得当一事,你还记得吧,你当时为什么不为玉德说些好话?”
颙琰心里却是一愣,当即说道,
“因为孩儿自心里以为皇阿玛处置就甚为妥当,这玉德在山东任上有无为之过,理应受到皇阿玛的处分。”
“这是两码事。”
乾隆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作为帝王也好,作为主子也好,要有驭人之术,左手是恩,右手是威,一味给左手,下面的奴才容易骄横,一味给右手,他们又容易对你敬而远之,上午在大典上,朕已经为你唱黑脸了,此时你就应该站出来唱个白脸,说些好话,也让殿下的大臣都瞧瞧你这位新主子,对他们撒下些恩德,将来也好实心的为你办事!”
颙琰低着头,喃喃着一句,
“孩儿记下了。”
乾隆继续说道,
“你知道朕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朋党,你可知这是为何?”
颙琰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谨听阿玛教诲。”
乾隆抬了头,看了看明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花,说道,
“朋党兴则帝王衰,秦亡暴,汉亡宦,宋亡文,元亡酷,而前明就是亡于朋党,这都是前车之鉴,朋党之争,动摇国本,在他们心里,只有自己或是小圈子的好处,没有帝王皇家天下百姓的好处,朝野纷乱,错综复杂,作为帝王,要擦净两目,审时度势,洞若观火,有些事知道了,但不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但必须要知道,就如同烟雨楼下的湖水一样,表面上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涌动!老子曾经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得就是这个理儿。”
乾隆说的这些话,意思有些深了,颙琰不甚明了,但是当乾隆说起朋党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和珅,和珅手眼通天,巴结他,示好他的人无数,这么一群由贪官污吏组成的朋党,难道太上皇不知?
想归想,但是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乾隆今天显然是心情大好,把写着洞若观火四个大字的宣纸放到一边,然后端起徽笔,沾满浓墨,毛笔却在空中停了,颙琰正等着乾隆下笔,不想乾隆迟迟也没有写一个字,颙琰心中有些诧异,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乾隆那双如同鬼火一般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神里透着些许阴森恐怖,干瘪的嘴角还挂着诡异的微笑,那是颙琰从未见过的阿玛的眼神和笑容,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颙琰只觉得自己毛皮顿立,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只与乾隆对视了一眼,便倏地低下了头,像极了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颙琰低着脑袋,小声说话,为自己开脱道,
“阿玛,您刚才说治国之道,第一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第二是洞若观火恩威并重,孩儿正等着阿玛训诫第三呢,皇阿玛怎么迟迟也不动笔?”
乾隆盯着颙琰看了许久,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神也温和了很多,颙琰听乾隆说道,
“前两条是书里写着的,笔上记着的,白纸黑字,但凡是看过的人都知道,议论起来,谁都懂,但是有些东西是书里没有的,朕不知道该不该教你下面的这些。”
暖阁里陡然升起一阵诡异的安静,颙琰意识到,皇阿玛可能要跟自己说一些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话,但是事已至此,颙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径直跪在乾隆面前,叩头,说道,
“无论皇阿玛传授孩儿什么,孩儿自当谨记,并且会一直藏在心里,不会与第三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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