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右手持笔,左手扶起颙琰,拍了拍颙琰的厚实的肩膀,说道,
“这么一小会,你都跪了三回了,以后不必了,你是皇帝,总是跪着像什么话,以后除了每天的请安,其他时候都不要跪了!孝不孝顺,不在这上面。”
“孩儿记下了。”
乾隆看着无比孝顺的颙琰,下定了决心,右手持笔,饱蘸浓墨,刷刷刷写出四个大字,颙琰看后,大吃一惊,两只卧蚕眼瞪得溜圆!只见上面写着的四个大字竟然是——控民五术,愚,弱,疲,贫,辱!
任颙琰再是绝顶聪明,也不理解皇阿玛为什么要在控民五术之后,写出愚弱疲贫辱五个大字,这五个字着实是沉重无比,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所有的书籍百馆,从未有过以这五个字作为立邦之本!
乾隆缓缓把毛笔放下,然后双手端起方才写完这九个大字的宣纸,在颙琰眼前张开,问道,
“看清楚了?”
“孩儿看清楚了!”
颙琰话音刚落,乾隆马上把宣纸放在蜡烛的火苗上面,看着这九个大字慢慢被火焰吞没,直至化为灰烬,乾隆看着慢慢燃烧的宣纸,低声说道,
“颙琰,朕来问你,当年咱大清入关的时候,一共有多少人?”
颙琰答道,
“永昌元年,吴三桂投降我大清,睿亲王率领十二万雄兵进驻山海关!”
乾隆追问道,
“那你可知现在满人有多少人?汉人有多少人?”
颙琰对于乾隆提出来的问题,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不清楚乾隆究竟要问什么,只能如实回答,
“满人?汉人?……这个……具体多少人孩儿实在不知,估计满人有一百万人,而汉人多入蚁蝗差不多有三万万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只有一百万人的满人,如何才能统治得了拥有三万万人的汉人?”
这个问题颙琰的确是从未想过,朱珪也不会教他这些的,颙琰想不出来,顿了一会,模棱两可地答道,
“现在不都是提倡满汉一家,何言统治?”
“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你现在还没有真正领会到作为帝王的良苦用心,满汉一家最早就是睿亲王提出来的,但是实际呢,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掀翻我们满人,他们称我们为胡人,胡夷,靺鞨,肃慎,即便是朕多次兴起文字大狱,依旧阻挡不住那些汉人前仆后继地跳进大狱中来!还是睿亲王英明,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汉人是杀不尽的,只能笼络,因此才提出来满汉一家的论调。”
颙琰不知道乾隆究竟要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乾隆下面的话,只听乾隆说道,
“这控民五术,其实不是咱们大清提出来的,而是秦朝商鞅,他有一本书,叫《商君书》,这本书是绝档,只有朕跟纪昀读过,这控民五术,朕没法给你解释得太多,需要你自己体会,朕只是简单说说!所谓饥民,就是让那些百姓既吃不饱,又饿不死,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吃食,这样他们就没有心思再造反了,颙琰你要明白,如果你给一个三天没吃上饭的饥民一顿饭吃,他们会感谢你一辈子,但是你如果让那些每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饿上哪怕一顿,他们就会骂你,甚至聚齐起来造反!”
颙琰不寒而栗,乾隆所说的这些“道理”,任何一本书上都不会写,颙琰自六岁开始学礼博书,启蒙老师是兵部侍郎奉宽和工部侍郎谢墉,后来师从上书房大臣朱珪,奉,谢,朱三人都是饱学之士,从小教育颙琰的治国之道,便是《管子》的“治国之道,必先富民”,但是在阿玛这里,“饥民”却成为了大清国治国的根本,之前所学竟然与真学是背道而驰,这怎能不让颙琰震惊,恐惧!
“再说何为愚民,你可知道《天工开物》这本书?”
颙琰想了一会,低着头惭愧地说道,
“孩儿惭愧,未曾读过此书!”
“没读过,不怪你,因为这本书早在世祖章皇帝的时候就已经被销毁了,这本书堪称奇书,据说是上到天文地理,下到百姓农耕,无所不汇,无所不容,但是这本书确不能留在世间!”
颙琰大吃一惊,不禁问道,
“这是为何?”
“这本书除了有一些只言片语辱骂我大清国之外,更大的原因就是一旦这本书流落民间,大肆刊印,会开启民智,极度不利于统治!还有诸如《火攻挈要》一类的书籍,更不能流通于民间,若是不查,民间火器大肆制造,我们满人还何谈统治?”
乾隆的话,对于颙琰冲击力极大,一时之间,颙琰还捉摸不透这些话,但是乾隆却丝毫没有给颙琰反应以及思考的时间,紧接着,又抛出来一个新的问题,
“你说,科举恩科的目的是在于什么?”
这个问题相对比较好回答,颙琰的三位老师奉宽,谢墉和朱珪都是正途科甲出身,对于科举当然有着自己的见解,颙琰也耳濡目染,于是正了正神色,说道,
“科举的意义在于为国家选材取仕,提拔那些有才之人登上高堂为国家出力,为百姓办事!”
乾隆似乎心里早就知道颙琰会这么说,于是直接反驳道,
“难道会写出精美华丽的八股文的人,就一定能做个好官?清官?”
颙琰一时语塞,乾隆冷冷一笑,端起徽笔,洋洋洒洒在宣纸上又写了四个大字——牢笼志士!
乾隆写完,把宣纸端到颙琰眼前,待颙琰看得清楚了,随即跟上一张宣纸一样,直接给烧了,乾隆说道,
“民智若开,先行的一定是那些读书人,读书人安,天下就安,你说的不错,科举的确是为国家选材,但是更重要的是,要让那些读书人跳进八股的窠臼中,双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给他们一个极其渺茫的但是获利巨大的能够使他们迅速改变身份地位的途径,让他们不受歪门邪道的蛊惑,不异想天开,万马千军地挤科举这座独木桥,在那些读书人的心里,只有皇帝,只有金榜题名,才是人生正途,你看看最近那些湖广教匪,他们不信皇帝了,信什么白莲教,心里都没有皇帝了,自然要生出事端出来!所以对于这些人,一定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对于颙琰而言,乾隆所说的这些话,可谓是地地道道的“帝王之术”,直到此时,三十七岁的颙琰才真正知道了帝王之术不仅有书里写的那些的冠冕堂皇,更有在其阴暗角落里的那些猥琐和苟且,甚至还有血腥以及杀戮,这后两条真的是杀人诛心,字字敲骨吸髓!幽黯的阴谋之论令颙琰不寒而栗!
乾隆烧完宣纸,紧接着又在下一张宣纸上写上四个字——难得糊涂,乾隆说道,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自己体会吧!”
乾隆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字,说了这么多的话,看起来身子有些乏了,他踱到通炕上,休息了一会,品着茶,颙琰则是立在炕下,仔细品味着刚才乾隆所说的所有的话,一时之间,空气安静了下来。
许久,乾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拿起眼镜戴上,又从旁边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黄铜包边的手掌大小的放大镜,走到侧案前,边走边说道,
“刚才光顾着说话了,福长安呈给朕一副秋山行旅图,说是郭熙的真迹,来来来颙琰,一起来看看。”
颙琰还在回味着方才乾隆的话呢,听到乾隆叫自己一起赏画,也只能是跟了过去,只见墨宝平摊在侧案上,乾隆弓着腰,右手拿着放大镜,十分仔细的,一点一点地欣赏。
“果然是真迹,这年头郭旭的真迹可没剩下几件了,福长安也真是用了心了,颙琰你快看这松枝,这山峦的线条,浓墨,淡墨用的恰到好处,真是妙手啊!”
乾隆极度痴狂品赏古玩字画,因此一些善于谗佞的大臣搜肠刮肚,费尽心机给乾隆搜罗些前朝大家的作品,以求得圣恩雨露,颙琰都见怪不怪了,送这幅画的福长安也是颙琰极度鄙夷之人,他是前任领班军机大臣,大学士傅恒的儿子,福康安的亲弟弟,傅恒跟阿桂一样,都是朝廷的柱石之臣,为人忠贯日月,按道理来说福长安在其父亲的荫蔽之下,自己再发愤图强,能取得一番成就,比如福康安即是如此,但是福长安为人谄媚,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跟和珅拜了把子,成为和珅忠实的跟班。
对于字画爱好这一方面,颙琰冷淡的几乎不像是乾隆亲生的,他对于什么字,什么画,什么古董花瓶,砚台玉器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但是颙琰又怕拂了乾隆的兴致,惹得乾隆不高兴,因此他只能是勉为其难,无论乾隆怎么夸这幅画,颙琰的回答一律都是“是是是,好好好”,乾隆一向知道颙琰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问了两句也就不问了,自己端着放大镜仔细欣赏。
颙琰看乾隆兴致颇高,心情也十分不错,遂又想起刚才调朱珪入京的事情,颙琰斗着胆子,弓着腰,小声问道,
“阿玛,刚才议得关于朱师傅留京的事情……”
乾隆这个人,最烦别人在自己品赏字画的时候打搅他,跟他扯什么公务,心里有些不耐烦,但是颙琰毕竟是皇上,对他的态度也不可能像是对待嘉亲王那样,想骂就骂,因此乾隆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道,
“此事再议,不过你新登大宝,身边是需要个朱珪这样的人。”
虽然乾隆没有直接点头答应,但是看起来已经成了八九成,颙琰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王进保端着拂尘趋近暖阁,一见地上被火烧成的灰烬,大吃一惊,道,
“太上皇,失火了!”
乾隆头也不抬,吩咐道,
“没事,你收拾一下吧!”
“嗻!”
王进保吩咐几个小太监把灰烬扫净,然后走到乾隆身边,小声说道,
“太上皇,和珅和中堂来了。”
“哦?和珅!太好了!来的正是时候!快让他进来!进来!”
颙琰见太上皇见到和珅,简直比见到自己都高兴,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对和珅的厌恶之情,片刻,和珅穿着蓝袍朝服,顶着红宝石坠着的红绒顶子走了进来,王进保刚挑开棉帘,和珅向前大踏一步,马蹄袖打得啪啪作响,口中念道,
“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和珅就要行大礼,不料膝盖还未跪下去,乾隆却是一边看画,一边不耐烦地说道,
“不用了,快起来!起来!咱俩一起看看这画!”
和珅刚准备起来,不想一抬头,见嘉庆也站在乾隆身边,立马跪了下去,念道,
“奴才该死,未见皇上也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庆笑容满面,几步走到和珅面前,双手扶起和珅,然后亲自为和珅整理好朝珠,朝服,说道,
“和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太上皇兴致颇高,和爱卿快陪太上皇赏画吧!”
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是默念道,
“和珅果然诡计多端,太上皇和皇帝在一块,先给谁请安都不合适,但是和珅只稍用伎俩,就给他蒙混了过去!这个和珅当真是个角色!”
只见和珅恭敬地趋到乾隆身边,然后亲自端起蜡烛为乾隆掌灯,乾隆目光所到之处,烛光已到,乾隆头也不抬,说道,
“和珅,你看看这幅画是真的还是假的!”
和珅只是粗略一看,便说道,
“奴才不用细看,太上皇博览古今,目光如炬,纵观中华上下三千年无人出其右者,假画怎能瞒得过太上皇的金星法眼,奴才粗略一看,这幅秋山行旅图真乃是丹青妙笔,不仅仅是水墨用得恰到好处,其意境也是十分深邃高远!所以奴才断定这幅秋山行旅图,乃是郭熙的真迹无疑!”
乾隆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道,
“若是真迹,这幅画可是价值连城!福长安真是用了心思了!”
不料和珅却是说道,
“太上皇,依奴才看,这幅画即便是郭熙的真迹,也只能说是市井之物,不可说价值连城!”
乾隆顿时一愣,扭头看着一脸媚笑的和珅,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郭熙可是北宋大家,现在他的真迹可是不多了!字字张张都是万金之物!”
不料和珅上下红唇一碰,满脸春风地笑道,
“太上皇,奴才的意思是,只要能用银子买来的,无论是一万两,还是十万两,或者一百万,一千万两,总归是有个价,有价了,就是俗物,这幅画如果没有太上皇的题跋,终归是市井凡俗之物,不登大雅之堂,若是太上皇能在画上题诗一首,将来太上皇尽了兴,赐给某位大臣,这位大臣必将把这幅画挂在家里最显赫的地方,任谁出多少价码也不会卖的!这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