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乾隆大口喘着气,似乎是火气上来了,和珅一看,慌忙走到乾隆背后,用玉白的双手揉搓着乾隆的后背,为其顺气,颙琰吓得造膝而跪,不敢抬头,只听乾隆却没有再理会颙琰,而是微微扭头,对着其背后的和珅说道,
“和珅,即刻拟旨,贬玉德为浙江巡抚,擢升伊江阿为山东巡抚,即刻上任!”
颙琰的心里似乎是炸开了一般,又是窝火,又是懊恼,方才还以为山东巡抚这个位置算是保住了,不想自己不知道哪方面又触怒了皇阿玛,皇阿玛在盛怒之下,自己的这个山东巡抚最终还是没保住!
“嗻!”
和珅面露喜色,慌忙回礼,乾隆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而堂下的颙琰和和珅则各自怀揣着心事,也都不说话了,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颙琰率先站了出来,一躬身,说道,
“皇阿玛,朱师傅马上就要离京了,孩儿今儿在毓庆宫摆下一桌宴席,为朱师傅践行!”
“好!好!好!师生之道,理应如此!你去吧!”
颙琰把“离京”两个字说得稍稍有些重,他的意思,是想提醒皇阿玛好好考虑朱师傅留京的事宜,不料皇阿玛好像是没听懂,话头也不在嘉庆想要的重点方面,乾隆头也不抬,连说了三个好字就没下文了,更没有表态,颙琰也是无奈,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退出了西暖阁。
嘉庆脚步匆匆从养心殿回到了毓庆宫,广兴忙着安排下人准备宴席,禄喜则是连夜出了宫,打探驿站火袭一事,西稍间里,只有朱珪还在,嘉庆自个卸了大氅,扔在大堂的条几上,下人接了,为其掸雪,嘉庆跨进西稍间,把方才在养心殿发生的事儿,说过的话,都一股脑跟朱珪说了,朱珪却是微微点着丰腴的脸,摸着青灰参半的胡子,说道,
“太上皇圣明啊,对和珅是给颗甜枣,打一巴掌!”
坐在交椅之上的嘉庆却是不解,在幽森的烛火之下,映衬着满是疑问的脸,他看着朱珪,问道,
“朱师傅,朕光看见这甜枣了,没见这巴掌啊!”
朱珪嘴角微微冷笑,清瘦的身子摇晃着,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他轻轻点了点头,又轻轻摇头,说道,
“皇上,您的这个性子耐不住,出来的太早了,若是再等片刻,您就能看见这巴掌了!”
嘉庆更是不解,追问道,
“朱师傅,您别绕弯子了,有什么话说直白点!”
朱珪又是点点头,然后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道,
“这巴掌,就是那十几跟朝廷要钱的折子,照太上皇的这话头,应该是想把这些折子送给和珅代批!这件事颇为两难,若是都批了,明年还会再要钱,那些个没上折子的府道见着了,没病也得叫唤两声!”
“那都给驳了!”
“驳了?”
朱珪扭头看着嘉庆,又是一阵冷笑,道,
“上折子的个个都是一方封疆大吏,若是都给驳了,他们难免心有怨气,钱,他们肯定都是要要的,朝廷这边不给,那就搜刮底下的穷苦百姓,现在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湖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湖广?”
嘉庆皱着浓眉,心中若有所思,道,
“朱师傅所说的是湖广总督毕沅?朕知道过此人,是一名状元,颇有才华,而且还是玉德的上一任山东巡抚!”
朱珪点了点头,说道,
“皇上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个毕沅有个混号,叫毕不管,他在任上什么政事也不管,统统交给底下的人处理,有这么位顶头上司,下面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导致民怨沸腾,一年时间,活生生把山东激出了民变!”
嘉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窗户外一阵冷风吹过,屋内烛火荡漾,雪白的墙上,两个黑影交织错杂,嘉庆顿了顿,说道,
“但是朕听说毕沅的政绩还不错,因此太上皇才把毕沅由山东巡抚擢升为湖广总督,朕这才有机会把玉德插进山东去!”
朱珪却是摇了摇头,说道,
“这毕沅也是和珅的党羽,当年和珅过四十大寿,毕沅连作十首诗送给和珅,因此在毕沅任山东巡抚期间,和珅把山东粉饰地跟太平盛世一般,太上皇这才擢升了毕沅湖广总督的位置,但是也给继任的玉德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毕沅升任湖广总督之后,其做派跟在山东任上一模一样,湖广因此才爆发了聂人杰,张正谟的叛乱!”
嘉庆站了起来,用手拍着条几,漆黑的眸子里射出精光,想了许久,扭头盯看着朱珪,问道,
“朱师傅,您人在广东,怎么却对湖广的事儿这么了解?”
朱珪走到嘉庆面前,躬身道,
“回禀皇上,臣早就预料到,太上皇早晚会派人去暗查湖广,因此早在一年之前臣就已经布了局,插了颗钉子进去!不过此事必须要保密,所以臣才没有对皇上提及!”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烛火顿时左右摇曳,毓庆宫东稍间里的烛光,时明时暗,嘉庆扭头盯看着摇摇欲坠的烛火,咬着细牙,说道,
“朱师傅,您做得对,方才在养心殿,皇阿玛亲口让朕派个人去湖广督军,恐怕其暗意便是调查湖广叛乱的缘由以及军饷冒赈的事情,既然我们已经猜透了皇阿玛的心思,那么我们选的这个人,必须沉着稳重,要机灵,同时要万分的可靠!”
朱珪走到嘉庆身边,低声说道,
“皇上,臣以为广兴就最为合适!他除了爱喝点酒,再一切条件都最为符合!”
却说在这养心殿内,和珅小心地侍立在暖炕之侧,那一对卧心眼不时撇着坐在暖炕之上,正闭目养神的乾隆,乾隆不说话,和珅也不敢说话,只能这么突兀地看着,许久,乾隆才开口却不是对和珅说,而是对在暖阁外伺候的王进保说,
“进保!拿把椅子来,让和中堂坐下说话!”
“奴才不敢!”
“让你坐你就坐!”
和珅敏锐地捕捉到乾隆语气里的不耐烦,太上皇现在的心情似乎是有些烦躁,接下来的话,可能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和珅小心地坐在椅子边上,只坐了一个小小的角,万一片刻间太上皇发了雷霆之怒,和珅好随时跪下。
“和珅,国库里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乾隆的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道闪电,劈进了和珅的脑袋里,把和珅震得心肝儿都在颤抖,和珅从乾隆四十九年开始管理户部,算下来已经十多年了,乾隆从未主动问起过国库的事情,怎么今儿想起来问了,和珅的心里不免一阵发毛,于是搪塞道,
“太上皇,天下九州,海川万里,皆是太上皇的国库,太上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怎能被国库这么一点点银子束缚?”
照以往,乾隆也就被和珅这句话给搪塞过去了,但是今儿的乾隆似乎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盯着和珅,直接了当地说道,
“别跟朕弯弯绕,你就明说,国库里还剩多少银子!”
和珅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不敢直视乾隆咄咄逼人的目光,只能是低着头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小声说道,
“大典之前,国库存银两千二百万两,大典之上,太上皇金口玉言,拨给那彦成将军四百万两作为军资,现在国库实际存银一千八百万两!”
乾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沉默不语,乾隆越不说话,和珅越感紧张,那真是冷汗直流,絮衣都湿透了,此刻的和珅,竟然不知道乾隆这位老主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得知国库存银不多,单纯有所感伤,还是要借国库存银的事情查自己?和珅汗如浆下,身子竟然微微有些颤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伺候了这位老主子二十多年了,老主子的心思和珅自认为摸得门清,怎么老主子越老自己越把不准脉了?
沉默许久,乾隆终于开口了,
“想当年圣祖仁皇帝龙驭上宾,留下八百万两存银,而后仁宗宪皇帝励精图治,勤劳政务,留给了朕八千万辆银子,真可谓是国库富足,百姓安康,而今六十年过去了,朕给颙琰只留下了不到两千万两存银,每每想到此处,愧疚,自责的心都有……唉……朕的这些话,也就能跟你说说,在颙琰面前,朕是提都不敢提……”
乾隆说话一直是底气十足,而今却是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在乾隆的心里,他是愧疚的,最后都说不下去了,只能用一声长叹包含了所有,和珅听着乾隆的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心里暗自吐出一口气,和珅从容地整理衣襟,然后跪在地上,叩首说道,
“太上皇不必过分自责,依奴才所见,太上皇执政的这六十年,是我大清最为辉煌的六十年,圣祖仁皇帝期间,三藩之乱,沙俄战争,对战台湾,两次御驾亲征葛尔丹,这其中的每一场战争稍有不慎便可使我大清万劫不复!而在仁宗宪皇帝期间,更是举全国之力对抗青海的罗卜蔵丹增,在太上皇执耳的这六十年里,我大清平定大小金川,准噶尔瓦达齐部,阿穆尔撒纳,南疆大小和卓,还有清缅战争,再征大小金川,收复台湾,平定安南,两次征讨廓尔喀,成就十全武功,留给嗣皇帝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太上皇的功勋,彪炳千古,可鉴日月,怎么能因为银子少了些就万分自责呢!请太上皇三思!”
和珅侃侃而谈,纤细的白牙咬着鲜红的嘴唇侃侃而谈,声情并茂,有理有据,说得乾隆竟然有些动容,似乎自己的愧疚,自责真的是有些杞人忧天了,乾隆一脸担心忧愁的模样,看着一脸庄重神情的和珅,说道,
“起来,起来吧,朕就是跟你聊聊家常,你这话虽然如此,但是后世该怎样看朕这位帝王,在他们心里,朕岂不成了挥金如土,挥霍无度的败家子?”
“太上皇此言差矣,以史为鉴,宋朝可谓富足,但是其结果如何?靖康之耻,犹在眼前——太上皇恕罪,奴才的这句话说得有些不太恭敬,但是事实如此,反观我大清,国富民强,百族一统,千朝来贺,万邦臣服,纵然是国库少了些银子,那也值了,因为太上皇给嗣皇帝留下的,是一个无比富强的太平盛世!”
和珅的一席话,说的乾隆有些飘飘然,不过乾隆对自己的好感,也就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乾隆指着尊案上,胡乱码放着的折子,说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和珅啊,你的话说的虽然不错,但是……,你自己看吧,这些折子都是跟朕要钱的折子!”
和珅走到通炕旁边,一封一封折子仔细地看,越看,后背的冷汗就一个劲得流,倒不是因为这些跟朝廷要钱的折子数额之大令和珅颤栗,而是这些折子全都没有经过军机处,说白了,这些都是太上皇和各地督抚的密折!
这事儿可就大了,这说明太上皇没有被自己架空,他依旧秘密的与各地的督抚保持联络,而这些督抚,跟和珅的关系有其乐融融的,也有尿不到一个壶的,他们在折子里是如何提及我和珅的,用词是好是坏,和珅全然不知!
和珅端着折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越想这事儿,心里头越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后面的折子,和珅都不太敢打开了!
和珅面如死灰,心里是五味杂陈,只端看着折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乾隆却是丝毫没有提及折子的来源,而是轻飘飘地说道,
“玉德的事儿,其实你办得不错,就是玉德把折子送到朕这里,朕也得这么办,既然你把山东的事儿都办了,这些折子你也都拿回去代朕处理吧,你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处理完了,让军机处复一份条子送到养心殿!”
“嗻!”
和珅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一句话都没有辩驳,下意识地就把这个差事应了下来,但是和珅心里自是懊恼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这些折子都是封疆大吏递上来的,若是自己全都驳了,岂不是把大清所有的机关大员统统得罪了一遍!其中还有不少人是曾经收过钱办过事的,但是事已至此,和珅只能是硬着头皮接下这份苦差了,他呆呆了回了乾隆的礼,眼中满是惆怅,此时的和珅该退了,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立在通炕下,两眼怅然若失,乾隆似乎突然之间又来了赏画的兴致,重新戴上了眼镜,看和珅还没走,便问道,
“怎么?你还有事?”
和珅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态了,佯作惊慌,跪在地上,叩首道,
“奴才告退,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料乾隆看着和珅慌张的模样,心里稍一思量,便说道,
“等等,朕突然还想起个事儿,和珅你帮着朕参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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