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楼是位于北京东南角的一处最大的酒楼,从康熙初年就有了,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老板是绍兴人,祖传的绍兴老黄酒名动京师,松鹤楼高三层,雅间二十多间,装修精致典雅,所用的木料一色都是从南方运来的金丝乌木,就连随处码放的看似不起眼的屏风,瓷罐都是前朝文物,墙上还刻画着不少百余年文人骚客的留笔,显得古香古韵,因此松鹤楼历来是京城文人墨客把酒颂诗的不二场所,同时也是京城的富商贵族流连忘返之地。
此时在松鹤楼二楼靠窗的一处小角落,一名年约四十左右岁的书生对窗而坐,桌上摆着一叠炸花生米,一叠酱油,两壶绍兴老酒,显然这位书生是喝的有些多了,脸色潮红,不少酒都洒在炭灰色的粗布长衫上,他似乎心里藏着许多郁闷的事情,一边喝酒,一边不住地叹息,酒到深处,不禁端起酒杯,摇晃着身子,走到窗前,对着窗外的天空颂诗道,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位书生话音刚落,不料平地里,一个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好你个吴御史,堂堂朝廷五品命官,竟敢大白天的公然诵念反诗!”
这位对窗吟诗的书生,便是那日在太上皇禅让大典之上,公然弹劾和珅的御史,吴熊光!吴熊光听到这声低沉的声音,自知自己酒后失言,不禁心里一慌,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八分酒也被吓醒了七分,他不禁扭头一看,只见一位年纪约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已经坐在了他原来位置上,正端着酒壶,向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吴熊光慌忙折身回去,看那人面目倒也还算是清秀,只是左眉心处生得一方花生粒大小的痦子甚是扎眼,破了面相,他穿着粗布破衫,脚下踩着一双破旧不堪的千层底老布鞋,一条乌黑发腻的辫子扔在脑后,随着身子左右摇晃,前额的头发都已经呲了毛边也没有修整,虽然有些落魄,但是举止还算文雅,有些破落书生的意味。
只听那书生边喝酒,边气定神闲,自言自语地说道,
“郑畋的马嵬坡,可叹啊可叹,国家社稷,止亡于一人!槐江老兄是把和珅比作祸国殃民的杨贵妃啊!”
吴熊光一听,大为惊骇,酒也不喝了,只是盯着那年轻书生,说道,
“你是何人?”
年轻人笑道,
“小姓高,名甸字同光,是和珅三年前推荐的候补!”
吴熊光震惊更甚,不禁打椅子上站了起来,眉眼鼻嘴都拧到了一处,叫道,
“你是和珅的人!”
高甸看见吴熊光震惊,警戒而又愤怒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用右手示意吴熊光坐下,吴熊光毕竟是弹劾过和珅,见过大世面的人,别说是对面和珅的党羽了,就是和珅本人来了,他也不怕,只是吴熊光没有料想这和珅的党羽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主动接触自己,这让吴熊光吃了一惊。
吴熊光镇定心神,然后气定神闲,缓缓坐下,冷眼撇着高甸,只听高甸自斟自饮,举起酒杯,一边喝酒,一边苦笑道,
“唉,我高甸也算是学富五车之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在扬州连考三届全部落榜,算是断了科举这条路,听说和珅在朝中势力庞大,于是我高甸卖了祖业,只身一人来到京师,想打通和珅这条路子。”
吴熊光是江苏苏州人,听闻高甸是扬州人,也算是半个老乡,于是看高甸的眼神也有些温和起来,他说道,
“科举之路虽然艰辛但是乃是为官正途,天下多少人久考不第,无不是收拾行囊,来年再考,岂能因此失了读书人的志气!”
高甸苦笑着点了点头,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惨然一笑,说道,
“道理是如此,但是大好年华,谁只想羁绊在那些八股诗词的窠臼中蹉跎年华,谁不想一展心中抱负,如果我没记错,吴御史是乾隆三十九年的进士,当年吴御史也不过二十二岁,初入考场,一举中魁,从此步入仕途,唉,您不懂我们这些落第书生的苦啊!”
吴熊光不再说话,听着高甸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我第三次科举失败,父母受不了打击,接连亡故,我高甸守孝三年之后,变卖了家业,凑了两千两银子,只身一人来到京师寻和珅的路子,不想却连和珅的面都没见着,和府的管家刘全,张口就是三千两银子,我是东挪西凑,好不容易凑足了,在和珅的举荐之下,走了捐纳的路子,成了个候补,后续我实在是没钱再往和府里扔了,就这样一直卡在这,整整三年过去了,跟我同参次的大多都放了缺了,我是走也不敢走,留也不能留,身无分文,得……”
高甸摇了摇酒壶,惨笑道,
“身无分文,连酒都喝不起,只能蹭吴御史的美酒了,得,不知不觉,一壶酒都被我喝光了!”
“小二!上两壶上好的绍兴老黄酒!”
吴熊光斩钉截铁的又要了两壶酒,他对于高甸的身世既恨又同情,恨是因为妄图依附和珅这种佞臣走上仕途,同情是因为这个小老乡目前惨淡的处境。
两壶老酒上了桌,高甸端起一壶,拎在手里,轻轻摇晃着酒杯,闻着扑鼻的酒香,不禁叹道,
“好酒,好酒,真是好酒,我高甸一年多了都没喝过如此纯洌的美酒了!”
不料高甸却是话锋一转,低着脑袋,从下向上看着吴熊光,一脸诡异的表情,眉心处的痦子照直了扎进了吴熊光的眼睛里,只听高甸说道,
“吴御史,想不想扳倒和珅!”
“当然想!”
吴熊光的回答不假思索,他说道,
“和珅乃是国之大蠹,心怀正义之仕都以和珅并行为耻!”
“也不尽然吧,听说你们御史都以参倒封疆大吏为荣,其实你们这些人啊,跟和珅一个样,和珅是贪财,你们是贪名,只不过贪财更让人可恨罢了!”
吴熊光听了此言,勃然变色,拍案而起,指着高甸怒骂道,
“你这个破落书生,我好心请你喝酒,你反到讥讽我一番,这就是你读的孔孟之道!”
面对吴熊光的指责,高甸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微微一笑,招手示意吴熊光坐下,他看着一脸气愤的吴熊光,笑道,
“戏言,戏言罢了,当日吴御史在太上皇禅让大典上,勇参和珅一事,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城里但凡是读过孔孟之道的书生无不以吴御史为荣!高甸乃是一破落书生,怎敢讥讽吴御史!”
吴熊光一听,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下坠的嘴角也微微上翘,恍惚间似乎带着笑模样,他贴近高甸,疑惑地问道,
“当真?”
高甸自信地点了点头,同时把脑袋探向吴熊光,压低了嗓音,眼睛斜瞥着吴熊光,说道,
“现在有一个机会,吴御史可以一举把和珅拿下,不知道吴御史敢不敢干!”
吴熊光听到这句话,先是胸口一震,随即不屑地说道,
“别说我吴熊光一个五品御史,就连已经过世的一品左都御史钱沣,跟和珅斗了一辈子,到死也没把和珅参倒,你不过是一个候补,能知道多少事儿?还敢妄言参倒和珅?”
说罢,吴熊光不屑地瞥了高甸一眼,随即端了酒杯,一饮而尽,高甸对吴熊光不屑的话语却是不以为然,他继续低声说道,
“别看我高甸只是一个破落候补,但是我有一名同乡,在军机处任章京,名字我不能告诉你,前天他跟我一起喝酒,酒醉之后,他跟我说起一事儿,这事儿如果成了,和珅永无翻身之日!”
吴熊光冷眼撇着高甸,心中犹豫万分,他不知道这个高甸突然是从哪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又或许,高甸说的都是真的,求和珅的门路不得心生恨意?吴熊光最后是心里怀着好奇,又略带着一丝兴奋,低着头,挑着眉毛,看着高甸,说道,
“你肯告诉我?”
高甸哈哈大笑,又自顾自地吃了一杯老酒,狂放地笑道,
“我高甸如今这破落模样,全是拜和珅所赐,吴御史肯赏我一杯老酒,我又为何不报答吴御史?”
高甸所说的话,有理有据,情深意切,吴熊光心中一喜,急切地问道,
“那究竟是何事?”
高甸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太上皇把各地督抚跟朝廷要钱的折子,全部交给和珅来批奏,一来国库没有多少钱,二来和珅又不想得罪这些上折子的封疆大吏,万般无奈之下,和珅只能自己拿出家财,补贴国库所需!”
“就这?”
吴熊光不以为然,冷眼说道,
“照你这么说,和珅反到成了拥护大清国的忠臣了!”
高甸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吴熊光,说道,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吴御史可知,和珅准备出多少血?”
吴熊光茫然地摇了摇头,高甸却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吴熊光疑惑地说道,
“一万两?”
高甸笑而不语,只是摇头,吴熊光端起酒杯,继续说道,
“一百万两?”
“是一千万两!”
吴熊光顿时惊得手上不稳,只听“咣当”一声,酒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黄酒也自撒的满地都是!
吴熊光带着颤抖的语气,问道,
“一千万两!他和珅会有那么多银子?”
“这就是问题所在!和珅这么多年的俸禄,加上各地的炭敬那才多少钱,他轻轻松松就能拿出一千万两银子可知这么多年和珅到底搜刮了多少钱,只要这事儿跟皇上,太上皇说了,上尊下旨彻查和珅家产,和珅纵然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那也绝无插翅而飞的道理!”
从松鹤楼里出来,依旧是大雪纷飞,冷风呼啸,吴熊光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是一脑子浆糊,浑浑噩噩,一方面是酒劲涌上来了,另一方面他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突然冒出来的高甸究竟是何身份,跟自己所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各种思绪纷纷杂杂齐齐涌上吴熊光的脑袋里,搅得他是不得安生。
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吴熊光朦朦胧胧之中,走到了一处府宅的门口,吴熊光抬头一看,顿时酒醒了大半,府宅并不算是很奢华,相反却有些寒酸,但是门楣上挂着两个大字却让吴熊光吓了一跳!
“王府!”
别看府宅平平无奇,这里面住的人可是位大人物,当朝的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王杰!王杰性情刚烈,中正耿直,虽然已经年逾古稀,但是说话还是吹胡子瞪眼,非常的有性情,吴熊光心中暗道,
“这位王中堂可是和珅的死对头,而且王中堂深沐圣恩,在朝野之中说话也极具份量,和珅都不敢轻易地招惹他,不如就将此事跟王中堂商议一番如何!”
心里想罢,吴熊光叩开门首,一位小童接待了吴熊光,请示过后,把吴熊光请到了会客厅的大堂,只见这座会客厅面积不大,只能放下七八张椅子,而且码放的家具盆景,古玩字画也都是毫不起眼平平无常的货色,就连大堂之内的炭火都只有两盆,而且还是现生的,吴熊光心中暗道,
“这位王中堂果然是两袖清风,洁身自好之人!”
片刻,从内堂走出来一位古稀老人,身上穿着一席宝蓝色的天马皮袍,腰间束着玄色缎带,带子上什么挂件都没有,脚上却是踩着一双干净的千层底老布鞋,王杰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精神矍铄,特别是瞪着的那双牛眼,显得特别精神,一抹花白的山羊胡挂在下巴山,王杰不时伸手捋摸,看人都是冷眼斜瞥,显得异常孤傲。
吴熊光慌忙匍匐在地,行礼道,
“御史吴熊光参见中堂大人!”
王杰踱着步子,中堂坐定,左手虚抬,轻声说道,
“吴御史请起,请坐吧!”
吴熊光弓着腰,站了起来,小心地坐在下堂的左手边,王杰抚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冷冷地说道,
“吴御史,无事不登三宝殿,跟本官别拐弯抹角的,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吴熊光和王杰虽然同朝为官,但是官阶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平日鲜有交集,吴熊光是听别人说这位王中堂性情刚烈,暴躁如火,说话从来不拐弯,即便是对皇上,太上皇说话也是如此,吴熊光开始还不信,这番算是信了八分,吴熊光起身,恭敬地对王杰作揖,说道,
“王中堂,当日在太上皇的禅让大典之上,我吴熊光冒百官之大不韪,拼死冒奏弹劾和珅,当日王中堂还为下官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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