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包括嘉庆心中自是一愣,定睛一看,乃是礼部右侍郎沈初站了出来,沈初今年六十七八岁,颧骨高凸一脸的清瘦模样,花白的辫子甩在脑后,花白的眉毛直触眼角,花白的胡子足有一尺多长,颇有些道风仙骨之感,若不是身上这件朝服,还以为是在哪里修炼的道士。
看见沈初,乾隆也是颇为惊讶,嘴角转而一喜,道,
“哦,沈初啊,你从江西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京?怎么也不来宫里看看朕,来,走到前面,议议!”
这个沈初也是个是一位可以与纪昀齐名的学问大家,以榜眼入仕途,先后主持或者参与了编纂包括《四库全书》的很多大作,更重要的是沈初的人品要比纪昀好太多,为官清廉,清心寡欲,因此也颇受乾隆赏识,先后五次外放学政,传播圣德,此番之前便是在江西学政的任上满岁回京。
“谢万岁挂怀,老臣是前天进的京,原本想来宫中觐见龙颜,得知太上皇政务繁忙,闲无空暇,因此就没有打扰太上皇,万请太上皇恕罪!”
沈初缓缓走上前,他走路很轻,几乎都没什么声音,走到群臣最前,沈初用他那一贯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
“老臣方方从江西而来,繁华市井看得不多,百姓疾苦看得却是不少,止以江西一省而言,百姓的生活是苦不堪言,官吏盘剥之气盛行,士绅拢地之法多样,很多百姓衣食无着,穷困潦倒,身无三尺布,家无三日粮,因此很多造反的人,并不单单是因为白莲邪教的蛊惑,因为穷困,而走投无路,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一席话,说的乾隆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和珅心惊,眨着一对杏仁眼,看了看乾隆,见乾隆面色不佳,随即又扭头对着沈初大喝道,
“大胆沈初,竟敢在朝堂之上妖言惑众,蛊惑太上皇!我大清国的乾隆盛世难道在你沈初的眼中就如此不堪!你……你这是藐视君上!太上皇,您要治他……他大不敬之罪!”
沈初却是缄默不言,也不搭理和珅,甚至瞅都不瞅他一眼,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不过沈初此言虽然惹得乾隆不高兴,但是却引起了嘉庆的侧目,他的一番话,算是切中了湖广叛乱的根本,而且还能直言不讳地对乾隆说出来,这一点十分难得,其实沈初的品行一贯被嘉庆所知,嘉庆也有意向沈初示好,只不过沈初常年外放学政,跟嘉庆的关系并不算熟稔。
“太上皇!您要治沈初这个狂妄之徒的大不敬之罪!”
和珅依旧是叫嚣着,福长安也随声附和,但是沈初却是默默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乾隆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道,
“罢了,罢了,永保进京了没有!”
和珅慌忙说道,
“回禀太上皇,昨儿军机处来的乌鲁木齐都统永保禀礼的折子,永保将军已经到达西安了!”
“好,好,好,和珅啊,下了朝你马上到军机处,给永保发出八百里延寄,命永保调西安驻防绿营兵五千赶赴襄阳,命四川总督孙士毅领兵进入湖广清剿乱党,……嗯……毕沅病了……那就……那就擢升福宁为湖广总督,告诉福宁,这次如若再负朕意,小心他的脑袋!明亮何在!”
“奴才在!”
“擢升你为四川提督署理广州将军,自直隶治下调五千精兵赶赴湖北协助福宁!”
“嗻!”
乾隆钦点明亮参与湖广战事,着实让嘉庆吃了一惊,不仅仅是因为明亮是一名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老将,更重要的是血缘关系,富察明亮的父亲叫傅广成,是太上皇宠臣傅恒的亲弟弟,富察家族在整个乾隆朝恩宠至极,轻易不会外派,这一次的湖广战事,太上皇竟然把明亮推入战场,也从侧面证明了太上皇对于湖广战事的重视程度,与福康安征剿苗匪别无二致!
乾隆把调令分配了下去,仿佛是抽干了全身的精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说道,
“今儿的朝议就到这吧!”
嘉庆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有些急了,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场,这就要结束了?嘉庆的眼神不禁瞥向侍立在殿下,一直不发一言的王杰,王进保悄然上殿,还没有把“退朝”两个字说出口,殿下一人突然大声说道,
“万岁且慢,老臣有本要奏!”
乾隆在龙椅上又直起腰来,定睛一看,原是王杰站了出来,乾隆老大的不乐意,小眼睛撇着王杰,说道,
“说吧,你又要奏什么!”
真正的好戏开场了,嘉庆正襟危坐,双眼敏锐地观察着朝堂的局势,脸上却是没有丝毫的表情,王杰故意用很洪亮的声音说道,
“回禀万岁,老臣要弹劾一人!”
洪亮而又空荡的回音久久在太和殿里回旋,王杰一说这话,乾隆心里就估摸知道王杰要弹劾谁了,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
“你又要弹劾和珅?”
王杰腰杆子一挺,厉声说道,
“正是,老臣就是要弹劾和珅!”
乾隆颇有些无奈的瞥了瞥头,这个王杰,三天两头地弹劾和珅,仿佛一天不找和珅的晦气,浑身的皮都痒痒,殿下的朝臣也自是见怪不怪了,尽皆默声不语,嘉庆却是左撇撇,右看看,突然站了起来,佯作怒色,用手指着王杰,说道,
“大胆王杰,此前你三番五次对和中堂胡搅蛮缠,后来查明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此番你仍要重蹈覆辙吗!前番朕在军机处斥责于你,你难道还不醒悟!和中堂乃是当朝首辅,肱骨之臣,岂能遭受你三天两头的无妄之灾!你可知罪!”
乾隆示意嘉庆坐下,嘉庆则是佯作一脸的怒气,气哼哼地坐回在小龙椅上,一抬头,却发现和珅正在用两只透着精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心里不住的在盘算着什么,嘉庆赶紧把目光闪开,乾隆却是看着王杰,说道,
“王杰啊,你也是朝中宰辅,也别怪嗣皇帝对你出言稍有不逊,不是朕说你,你说你三天两头总是找和珅的麻烦,可哪一次有真凭实据?朕是体恤你,你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有这个精气神,倒不如给朕多干些实事出来!”
和珅却是从容不迫,站出来与王杰对峙,笑着跟乾隆说道,
“太上皇,皇上,臣有一言,敬请太上皇,皇上采敕,王中堂贵为朝廷宰辅一员,他要奏的事儿想必是大事,不如且听王中堂怎么说,也免得有人说太上皇偏听偏言,下了朝也自有自诩为清廉之士骂我和珅品行不端,不妨听听王中堂所言为何!”
嘉庆看得出,乾隆极度地不耐烦,清瘦的脑袋不住的左右摇晃,似乎是有气没撒出来,再看见和珅这幅小人嘴脸,心中直感觉刚才没咽下去的那口老痰给咽下去了,胃里是一阵翻涌。
“好,你说吧,你说吧,不过朕提前先给你说好了,这番你如果又是凭空捏造,别说朕不给你老臣的脸面!”
王杰却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把身边的和珅都吓了一跳,王杰正色道,
“此番如若没有真凭实据,老臣愿意以死谢罪!”
王杰的这句“以死谢罪”一出,算是把乾隆逼得真没招了,乾隆只得说道,
“好吧,好吧,你说说看,这次要弹劾和珅什么!”
“太上皇请御览!”
跪在地上的王杰从袖兜里掏出八九张条子,双手奉在头顶,大声地说道,
“十几日前,太上皇曾经把各地督抚乞向朝廷拨银的折子交于和珅办理,老臣手中拿的就是督抚们收到银子签回到朝廷的回执,老臣点了点,一共是九百八十三万两银子!”
王进保把王杰手里的回执取了,上递给乾隆,乾隆接都不接,只瞥了一眼,随即说道,
“这事儿朕知道,是朕让和珅去办的!此事和珅办得甚为妥当,朕很满意,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对了!老臣就是要弹劾和珅贪污以及家产不明之罪!”
乾隆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王杰,说道,
“话从何来?”
王杰几乎是在用自己最大的嗓门,力求让全殿的每一位臣工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听王杰说道,
“那就对了,这九百多万两的银子是和珅派发的,各位督抚也都签了回执说明银子也都收到了,老臣特意去查了户部,国库的银子是一两也没动,那么问题就来了,我就想请问和中堂,您这九百多万两的银子是怎么变出来的!”
嘉庆等了一个上午,就等着王杰的这句话呢,他的双眼扫视着殿下的诸位臣工,又偷偷瞥看了一眼和珅,只见殿下臣工皆是议论纷纷,而和珅的表情,则稍稍有些惊慌,嘉庆心中暗道,
“如此的真凭实据,看你和珅如何抵赖,今儿这一关,看样子你是过不去了!”
乾隆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冷了下来,他略一思索,然后扭头,用两只鬼火一般的眼睛盯着和珅,说道,
“和珅,这是怎么回事?你的银子是哪来的!”
和珅脸上的表情,却是由惊慌,慢慢变成了惊恐,双腿颤抖,不由跪在地上,声音之中也带着颤抖的音色,说道,
“皇上,这银子……这银子……”
“我来告诉大家吧!唯一只有一种解释!”
喜不自禁的王杰不等太上皇的御令,径直起了身,瞪着两只牛眼,用手指着匍匐在地,身子瑟瑟发抖的和珅,正义凛然地大声说道,
“唯一只有这一种解释,那便是和珅拿出自己的私财九百八十万两发给了各地的督抚,九百八十万两银子啊!和珅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钱,和珅就算是攒上十辈子,也攒不了这么多钱!你们说说,这银子不是贪污而来,还能是怎么来的!况且这九百八十万两银子很可能只是冰山一隅,如若真要弄清和珅究竟是贪了多少银子,就必须查抄和珅的府邸!”
话音刚落,朝堂“轰”得一声,就跟炸开了锅似的,众臣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顿时原本静谧肃穆的太和殿,仿佛成了市井一般,喧嚣不堪,福长安看着匍匐在地,身子瑟瑟发抖的和珅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袍子里的絮衣,已经是汗渍连连,嘉庆虽然面上带着一丝冷漠,心里头早已经乐开了花,胃里的这口老痰,终究还是顺出去了!
“肃静!肃静!”
王进保尖着嗓子,叫了两声,太和殿才缓缓静了下来。
乾隆却是冷着脸,看着和珅,语气低沉而缓慢地问道,
“和珅,你跟朕说,你这银子是哪来的!”
和珅却是头也不敢抬,颤抖着说道,
“太上皇,奴才……奴才……奴才……不能说啊!”
和珅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看到和珅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王杰更来精神了,弓着腰,看着跪趴在地上的和珅,带着讥讽而嘲笑的声音,大声说道,
“怎么,和中堂做贼心虚了,敢做不敢认了!你收赃银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天呢!”
“和珅!你跟朕说清楚了,这银子究竟是哪来的!”
乾隆板着面孔,满脸的皱纹似乎都折在了一起,一脸冷漠地看着和珅,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威赫有力,不怒自威,回音久久在太和殿的上空盘旋!
和珅匍匐在地,身子不住地颤抖,犹豫再三,他才颤抖着说道,
“太上皇,这银子若不是奴才的,敬请太上皇赦免奴才的死罪!”
“哈哈哈!”
乾隆还未言语,王杰倒是仰天大笑,其笑声极度做作浮夸,笑得王杰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暴起,令乾隆,嘉庆和一干众臣都不禁侧目而视,只见王杰笑止,然后低头盯着和珅,说道,
“不是你的银子!难不成是下面那些赃官送你的赃银都全然不算是你的银子?还要赦免你的死罪!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古往今来,贪官巨蠹之厚颜无耻者,唯今朝和珅尔!”
嘉庆听见这句话,心中暗道不好,这个王杰平日跟和珅屡屡作对却次次受挫,此番一朝得逞,说话似乎有些肆无忌惮,刚才的这一席话里,无意触了太上皇的忌讳,嘉庆悄悄扭头瞥了一眼金殿之上的太上皇,果然,太上皇的脸上阴云密布,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阴沉诡暗了!
乾隆缓缓说道,
“和珅,朕答应你,如果这银子不是你的私银,那么朕可以免你的死罪,但是话要提前说好了,如若真如王杰所言,这个银子是下僚送你的赃银,那朕可不答应!”
“谢万岁!”
和珅慌忙叩首,嘉庆心中隐隐感觉有一丝丝不妙,心中暗道,
“难道这个银子果真不是和珅的私银?不可能!这将近一千万两银子,整个朝中除了和珅,根本就没有人能拿得起,要么是和珅聚拢其党羽官员一起凑的?似乎也不太可能,按照朝廷官员的俸禄,要凑这一千万两银子,在不贪污不受贿的情况下,把满朝文武一兜加起来也不够!事到如今,这和珅还在心存幻想,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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