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想着,毕竟董诰也是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走过来的人,片刻之间就反应了过来,猛地扭头看着纪昀,说道,
“难道是……”
“嗯,董公想得不错,就是这个不字!”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下人端着新换的茶杯,轻轻放在纪昀旁边,纪昀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然后举着大拇指,赞叹道,
“好茶!好茶!开春的洞庭碧螺春!刚才喝的太急,没品出味儿来!真是好茶,比我家的茶叶沫子好太多了!”
纪昀做人一向如此不羁,在董诰家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随便,董诰也是见怪不怪了,他却是没有接纪昀撇开的话茬,微微低着头,略一沉思,道,
“纪大人,您可能多想了吧,跟您说句实话,您这个主考官的位置,还是王中堂和和珅推荐的,难道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和珅就变了卦?”
“难说!”
纪昀又连吃两口茶,一杯又吃净了,他端着空茶杯看着董诰,说道,
“我是觉得和珅要打今年科举的主意,保不齐和珅刚下了军机处,就有屡弟不中的举子拿着银子找到了和珅,和珅这个人的秉性,您又不是不了解!有奶便是娘,有银子就是爹。”
董诰端起自己未动的茶杯,缓步走到纪昀身边,把自己的茶杯放在纪昀的案子上,自己也径直坐在下堂,看着纪昀,说道,
“可是据我所知,和珅这个人贪归贪,但是历来不打应举士子们的主意,怎么这回……”
“董公,贪官贪钱,跟肉包子打狗一个道理,能有什么理儿可言,我纪昀这会前来,就是来知会董公一声,您老要做好准备,明儿我纪昀就告假了,不蹚这趟浑水!”
“不行!”
董诰的声音斩钉截铁,双眼紧紧盯着纪昀,说道,
“如若真如纪大人所言,那么为了今年参考的江南士子们,我董诰也要拼死向皇上上奏,让您当这个江南主考!别人我信不过!”
“可别!可别!”
纪昀慌忙摆着手,站了起来,面露惊慌之色,道,
“我纪昀就是一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朝无一卒朋党,我累了,也乏了,不想再卷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朝局纷争中去,虽然王公不待见我,但是说句实话,您董公和王公都是高光伟岸之人,也是我纪昀在满朝中为数不多所真心佩服敬仰的人,天如果塌下来,有你们的肩膀扛着,也轮不到我纪昀,我只想和光同尘,随波逐流,只不过这一次,事关江南士子们的前程,我纪昀身为文臣之首,也是责无旁贷,这才站出来跟董公您说上这么一句,至于怎么办,董公您自己拿主意!”
纪昀自诩自己为“文臣之首”丝毫没有顾忌旁边站着的董诰,在这种环境下,随波逐流也不是一个什么好词,但是纪昀说起来却是丝毫的不避讳,董诰的双眼如同老鹰一般,紧紧地盯着站起身来的纪昀,在他的心里不知道怎样去评价纪昀,想当年纪昀刚刚入士之时,也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也成天跟和珅过不去,变着法得让和珅难堪,不过后来纪昀让和珅摆了一道,导致纪昀被发配到了新疆种了三年葡萄,回来之后的纪昀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来身上的那些毕露的锋芒都被打磨得无比圆滑,与和珅之间的态度,也日渐升温,董诰知道,纪昀不同于和珅,他不敢贪,但是对于贪官,他也不敢说,更别说去抗争,此时的纪昀他只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朝野散人。
董诰自知无力再劝说纪昀,便只能无奈地放任纪昀离开,临走还送了纪昀一包碧螺春茶叶,董诰坐在交椅上想了好一阵,对下人吩咐道,
“你先去王杰府上,把王中堂请过来,然后再把吴熊光给我叫过来。”
“是。”
和第,嘉乐堂,和珅换了一身绛红色的苏蚕纱袍,自坐在上位喝着茶,刘全却是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道,
“老爷,果然不出您的所料,咱们前脚刚走,这纪昀就出了草堂!”
和珅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喝着茶,问道,
“去了王杰府上还是董诰的府上?”
“董诰!这纪昀在王杰的府外转悠了一会,不知怎么的始终是没进去,连门都没叩,又扭身直接去了董诰的府上!”
和珅抿着鲜红的嘴唇,眼睛都快挤到了一起,他轻笑道,
“王杰这个人,个性激进,看不惯纪昀的鼠首两端,这纪昀自然是知道,他怕进去了一言不合,被王杰轰了出来……他在董诰的府上呆了多长时间?”
“时间不长,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老爷您真是料事如神,就是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谈什么,还能谈什么,以纪昀的聪明劲,他能看不出来我送他酱鸭子的用意?想必是跟董诰商量对策去了!”
刘全靠近和珅,双眉一皱,瞪了瞪眼睛,小声说道,
“老爷,我早就跟您提过醒,这个纪昀对老爷您是阴奉阳违,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可老爷您却还是一如既往交好纪昀,这让小的着实不解!”
和珅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撇着刘全,说道,
“纪昀号称是文臣之首,拉拢了他,就代表拉拢了一圈文人,这些人虽然对我和珅来说没什么用处,但是总比到处给自己树敌要强,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纪昀现在没有胆子敢明里跟我和珅过不去,如果是其他事,他纪昀半个字都不会对别人提,只不过这次是科举,事关江南士子,这戳中了纪昀的痛处,所以他才敢冒着风险去找董诰,但是我估计,纪昀也只是虚晃一枪,随即便置身事外,若是董诰让他来真的,他纪昀还真的不敢!”
刘全摇晃着瘪瘦光秃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头,呲着满口黄牙,笑道,
“那是,他纪昀有几个胆子敢跟咱老爷作对!”
和珅收起脸上的笑容,随后踱步到大堂上位,坐定,对刘全说道,
“也该是时候布局了!去把高甸给我叫过来!”
“嗻!”
少倾,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粗布长衫的高甸弓着腰,趋到大堂,径直匍匐在和珅脚下,头也不敢抬,口中喊道,
“小的给和大人请安!”
和珅的脸上冷冷清清,一丝表情都没有,左手虚抬,轻声说道,
“起来说话!”
从跪在堂下,身子微微颤抖的姿态,也能看出高甸此时的内心究竟是有多惶恐,他不敢起身,和珅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站在和珅旁边的刘全却是尖着嗓子,呵斥道,
“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别磨磨唧唧的耽误时间!我们老爷忙着呢!”
高甸这才站了起来,不过依旧是弓着腰,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和珅一眼,这是和珅第一次见高甸,之前都是自己吩咐刘全给高甸传的话,和珅说道,
“你且抬起头来!”
高甸缓缓抬头,一张方脸倒是平平无奇,只是这左边眉心的一处小手指盖大小的痦子甚是扎眼,和珅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叫高甸?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怎么如此熟悉?”
高甸连忙低了头,低声说道,
“和大人若是见过小人,那便是小人祖上积德,只可惜小人没有这个福分,自小在扬州长大,之前从未来过京城,和大人,您可要帮小人谋个出路啊,小人现在身无分文……”
“好了好了!别说了!”
和珅满脸不耐烦,一挥手打断了高甸的哭诉,端起茶杯,说道,
“上回你的差事办得不错,我很满意……”
高甸连忙借坡下驴奉承道,
“这全是和大人妙手,小的哪有半寸之功!”
和珅缓缓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看着高甸,说道,
“说实话,你纳捐的三千两银子,连个七品知县都捐不到,还差八百二十两银子!”
高甸慌忙又是跪在地上,听说话的语气,都快哭了,只听高甸说道,
“和大人,小的变卖了扬州祖业也只凑了这么多银子,小的实在是没有了,说实话,现在小的身无分文,连在京城立足恐怕都难以为继……”
“怎么又说这个!起来起来!本官又不是跟你要钱!”
和珅满脸的不耐烦,说道,
“你看我差你那千八百两银子吗!”
高甸慌张地起了身,颤抖着身子,拉耷着脑袋,立在躺下,听着和珅说道,
“你为我办了事,就这还不值八百两银子?今儿跟你说的不是这事儿,而是你出路的事儿!”
高甸等的就是这一刻,虽然他低着头,但是脸颊因为极度的兴奋,瞬间潮红,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只见他恭敬地立在堂下,不敢插一言,静静地听着和珅说道,
“捐纳一般有两条出路,你自己选,一是去国子监,当个例监生,熬个三年五年过了例考之后,一般是调到翰林院做个侍读或者去库管做个编修,但是一般等待的时间比较长。”
高甸斗着胆子,颤抖着声音问道,
“大人,那一般是要等多长时间?”
“那就说不准了,有了缺,先轮举监生,再轮荫监生,之后便是优监生,最后才轮到例监生,三年五年也是它,十年八年也不算长,你看看翰林院侍读或者库管编修那些人,哪个不是须发皆白的老学究。”
和珅瞄了高甸一眼,只见高甸憋着涨红的脸,不说话了,显然对于这个出路不是很满意,和珅收回目光,继续说道,
“其二便是以候补知县的身份继续待着,这次我可以在名单上,把你的名字往前提一提,这个时间要比例监生任职要短得很,不过通常也需要个一两年的时间,而且地方也不固定,两广出缺了,就去两广,云贵出缺了就去云贵,山东出缺了,就去山东!”
听完和珅的话,高甸的脸上,犹如被人倒了一桶冰水,瞬间由红转绿,显然高甸是对这两条出路都不是很满意,和珅不说话了,高甸却是小声说道,
“和大人,就没有第三条出路吗,这两条,一个等得时间太长了,一个地方还不知道在哪,小的……小的实在是……”
“好个不识趣的狗杀才!”
刘全听着生气,颐指气使直接开口骂道,
“一共就捐了三千两银子,还他妈挑挑拣拣的……”
高甸被刘全骂得直缩脖子,再一句话都不敢说,和珅却是伸了伸手,止住了刘全,说道,
“当然,还有第三条出路,如今春闱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回江南取个贡生,秋天再来京城参加秋闱,有了名分,一切都好办了!”
高甸却是哭丧着脸,说道,
“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小的在江南连考三届,无一中榜,这才走了捐纳的路子……”
和珅却是不说话,端起案子上的茶杯,兀自喝着茶,脸却是瞥向一边,刘全用手指着高甸的鼻子,说道,
“说你笨你还是真蠢,前三次你考不上是你活该!这一次有我们家老爷帮衬着你,小小的会试,也就是我们老爷一句话的事儿,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不识字的,我们老爷……!”
“咳咳……”
听着刘全越说越离谱,一口茶水堵在嗓子眼差点憋死和珅,刘全也知道自个说过了,缩回了手指,不说话了,高甸满脸喜色,这才敢抬头看了一眼和珅,随即又迅速低下头,说道,
“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卷子上,考生的名字一侧都是封存的,您怎么能找到小人的卷子,怎么做还请大人示下!”
和珅放下茶杯,轻轻压了压嗓子,说道,
“这好办,你回去打听一下今年参加春闱的生员里,谁的才学最好,名字告诉我,然后你的卷子,最后一个国字不加点,我吩咐下去,把你们两个人的卷子给调换了,这不就成了!”
高甸大喜,慌忙跪在地上,大呼道,
“和大人之恩,小人没齿难忘,您就是我高甸的再生父母,日后和大人如果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上刀山,下油锅……”
“行了行了!没那么玄乎!退了吧!”
和珅又端了茶,满脸不耐烦地赶走了一脸喜色的高甸,刘全靠了过来,满面不屑地说道,
“这些个酸文人,跟他们要一两银子,就跟杀了他们似的!也不看看自己得这幅丑样子!还想要个官来做!”
听到刘全说的话,和珅的脸上却是换了一副略微凝重的表情,他端着茶杯的手凝在半空,脑袋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老爷?老爷?”
刘全见和珅有些愣神,不禁轻唤了几句,把和珅从思考中拉了回来,和珅却是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高甸离开的背影,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刘全,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
刘全却是略微吃了一惊,又扭头看着离开的高甸,说道,
“面熟?哪面熟?哎呦老爷,老奴可真没觉得面熟!”
“这样,你派人去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把他上三辈都给我挖出来,记住,一定要暗查,不可走漏了风声!”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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