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天朗气清,月似弯钩。
这日,谢疏影第二次嫁人,第二次做了寡妇。
头一次还是幼年时定的亲。
那时候,父亲谢晟还没有获罪流放,是大周一等一正直无私、朝野闻名的都察院御史。最高时官居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后来还任过陕西道监察御史,曾经纠察百司官邪,也曾多次露章面劾,功勋卓著。
与谢家结亲的是金陵怀庸侯府。怀庸侯陆同耑亲自为世子陆澄求聘兰陵谢家女儿,这段姻缘一时传成了世人口中的佳话。
纵然谢晟为官清廉、铁面无私,结交了许多正义之士,却也遭小人记恨。他正是因为被匿名检举与废帝亲信过从甚密,被无辜扣上受财枉法与奸党二项罪名。
犯下了这样的罪,按大周朝律法本是要处以死刑的。即便如此,谢晟也丝毫不惧,面对大理寺的严刑审问,坚称自身清白而不认罪。
最后还是彼时已不再参政的怀庸侯亲自出面,恳求太后念在谢晟之前为朝廷大员伸冤平反的功绩,从轻发落,仅判了他加役流,家人皆免刑。
他下狱时,妻子唐吉群身怀六甲,不日就要临盆;大女儿谢疏影年仅九岁,名扬在外,已经与怀庸侯府的世子陆澄定下亲事。
一场祸事打破了所有的人间清欢。
妻子产下幼子,血崩而亡,埋骨他乡;女儿只能寄居金陵世交旧友家中,等待与侯府世子完婚,岂料世子却在婚前一月撒手人寰!
旧岁乙酉冬月刑期满,谢晟从巴蜀之地返回祖籍,顺道在金陵接到了在侯府替那短命世子守了七个月望门寡的女儿,两人一起回家,之后便听从唐府安排备婚。
金黼卫陆竑槟是侯府长房遗腹子,他和陆澄感情笃厚,以族侄的身份,担当了为世子摔丧驾灵的任务。
他与谢疏影,这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正是因先世子的丧事而相识。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固执地把自己的心交给那个禁忌之人,她的日子从那以后再见不到天光……
不值得为这种人哭。
谢疏影强行拭去眼泪,双眼依旧红肿。
她越细想今日的灭门惨案,越觉得头疼欲裂。
其实即便金黼卫最高长官指挥使也无权发动下属。这样推断,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大周皇帝自己起意要杀,要么是皇帝受人蛊惑,将令权假借他人。
且不论唐家得罪何人、触犯何法才会横遭祸端,就算他们再如何十恶不赦,也不至于一夕之间满门丧命。
唐家是圣母太后的同宗亲戚,也算得上皇帝的亲戚。假若圣上真的听信谗言如此行事,那是何等的昏庸无道!
当朝的长乐皇帝萧弈之,他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二懦弱无能草包,就无人敢称第一。
据传皇帝继位七年来,将政务全权交给亲信大臣,自己从不过问。他游手好闲,只醉心于金石古玩,在宫中聚敛财宝,挥霍国库无度,可谓荒淫至极。
时下内有忧外有患,危急存亡之际,如果当今皇帝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主见、祸国殃民的昏君,大周就再无希望了。
从前谢晟遭人陷害落难时,也是被皇帝亲信的金黼卫缉捕下狱的。
陆竑槟知道谢疏影一直对金黼卫含恨,努力把自己摘出去:“身在金黼卫之列,就只听令于圣上,从来身不由己。”
“但愿如此。”
陆竑槟的一面之词说服不了她。她宁愿相信,唐家是知道了什么关乎国家大运的秘密,而且极有可能泄露,才得到今天的下场。
谢疏影不能再久留,随着陆竑槟从命案现场离开。
她可怜的夫婿唐多福僵着身子侧卧于地,被钢刀贯穿胸膛而死。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枝鲜红的牡丹,染上血后,更为妖艳。
唐多福的奶娘倒在门前的台阶上,是被人由背后偷袭,直接割断气管的。
另一个姓仇的嬷嬷呈“大”字形状仰躺在卵石地面上,死相更为惨烈。
她身上有好几处刀伤,手脚都被打断,枯草般斑白的头发散在后脑,双眼不瞑,十分吓人。
谢疏影从帷帽里看着仇嬷嬷的尸体,居然“呵”地冷笑出声。
她早已恨透了唐家的一切。
这个老奴当年曾被外祖父遣到她家来,当着谢家亲朋的面就向母亲伸手讨钱,甚至还找了母亲借舅母嫁妆久拖不还、铺张浪费大摆宴席、对唐家“忘恩负义、不知反哺”等的种种由头。
谢家的钱财来得清清白白,仇嬷嬷的口中完全是些污蔑之词。
谢疏影从金陵回来之后,仇嬷嬷落井下石,讽刺她贱命一条却贪图富贵,见惯了金陵侯府的繁华就嫌弃兰陵唐家,不肯吃苦;更是凭借美貌勾搭权贵子弟,心术不正。
那天正好是唐家送纳采礼的日子,左邻右舍都在围观。多亏谢疏影在幼年就磨练出了刚强的性子,才狠下心好好教训了仇嬷嬷一顿,维护住了自己的清誉。
走到正堂里,她的外祖父和舅舅、舅母一样被乱刀捅死,满身的血污。
昔日他们几个攀附金陵谢家,在兰陵谢家面前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唐吉群母女二人从大狱出来时,本该有唐家人接应,可母亲苦等家人不至,心力交瘁,最终抛下一双儿女命丧黄泉。
他们推卸责任,说唐吉群的命不好,天生苦累,享不了这个福分。后来又逼迫着谢疏影改嫁唐家,要她沦为他们繁衍子嗣的一个物件。
现在这些人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了无声息。
人命贱如纸,今朝轮到谁?
此时有几个低级金黼卫上来禀报,道县衙来人了。
陆竑槟用寒眸冷扫这遍地横尸,“等我们出去以后就洒上桐油放火,务必烧得干净,不留一点痕迹。让救火队晚些再来,不许靠近唐府,尽力救别家即可。”
他护送着谢疏影回到谢家的小宅院里。谢晟已经被陆竑槟的下属安顿好,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在紫藤架下等着女儿归来。
从院中仰头望去,可见城中火光冲天,唐府所在的东达巷连成片地烧起来。
好在周围的房子是唐家祖宅,在唐家其他人迁居京都后,那些屋子便空置着没有人住了。
陆竑槟安慰谢晟道:“老伯莫慌,这都是上面的指示。唐家今日遭此厄运,自然是他们罪有应得的恶报。对于老伯和小姐而言,家人平安就是最好的。”
谢晟在巴蜀落下风湿的病根,劳累了一日又突闻噩耗,现在只能拄拐站立。
“我已是一把老骨头,粪土之墙不可圬了。说什么福报业报,在朝中浸淫十数年,又去蜀地待了六年,哪样的风浪我不曾见过?”
他看淡了生死,无悲无喜,“我可不顾惜自身性命,过一日算一日了。可是像陆千户你们这样的年轻后生,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能离开这是非之地,就赶快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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