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朝会

翌日京都。

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在水银镜前穿戴朝服。寅初的天色还未破晓,东边天际只是隐隐泛白,偶有鸟雀啼于园中树枝。

两个侍女为贵公子系上革带、挂上珮玉,随后退出了阁中。

照灯下看,男子的眼中布满血丝,睑下乌青。他无法入眠,已然苦熬了一整夜。

又有一名高壮的侍从入内,将房屋门窗全部关紧,来到男子的身侧。

“公子……不,侯爷,兰陵城的计划,失败了!”

“详细说!”他急切道。

“昨夜兰陵唐府婚宴上,唐家上下与宾客全数被杀。金黼卫的陆千户早前收到密报一路跟踪,发现了我们安排在府外的死士,杀了七个,剩下的那个连夜赶回来报信,他说新娘无恙,只不过……”

“只不过?”他情绪激动,一拳砸在冰冷的镜面上。

“险些要被金黼卫的人奸污!”

男人眉头紧蹙,压低声线,阴郁得可怕,“谁?”

“金陵谢家的长房长孙,谢绍庭。”

“……”

今日是陆淇承袭怀庸侯爵位、受封上骑都尉的日子。

他就要受人尊崇,光鲜无比。而她却差点落入泥沼,万劫不复。

陆淇仰天怒吼,夺下朝冠用力扔了出去。

新制的梁冠砸在窗格上,滚落到寝阁一角。金线织就的华丽纹样在昏暗的灯光里熠熠闪烁。

“我要这爵位有何用!?我要这皇家富贵有何用!?”

他抽出牙笏板,胡乱地朝各个方向拍打。没有目标,仅仅是发泄一腔怨愤。

青花双耳瓶应声而破,几排衣架纷纷披靡倒下。

还是不够!

陆淇又从剑架上取下佩剑,照着面前银镜中的那个人狂砍。片刻之间镜面迸裂,细碎的玻璃渣子飞瀑一般溅到衣摆上。

在侍从魏丰的记忆中,主子从来就没有为了别人如此疯魔过。

除了她。

“请侯爷息怒!您的肩伤才愈,若又这样剧烈活动,恐怕要再次撕裂渗血。今天是侯爷第一回上朝,也是封爵的大好日子,侯爷万万不可在圣上与文武百官面前失仪啊!”

陆淇又奔到寝阁中间将一架屏风拦腰砍断。他累得热汗直流,才落寞地于一片狼藉中跌坐下来。

“为什么受罪的人不是我?最该死的人是我!”他低头嗫嚅着,此刻就像个委屈失落的孩童。

魏丰等着主子渐渐地镇定,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逃回来的死士按规矩自戕了,属下已另外安排人手去往兰陵监视。至于谢绍庭,侯爷打算如何处置?”

“杀,”他瞬时亮起眸子,“先莫动手,我会亲自料理他。”

魏丰应“是”,继续劝说道:“娘子在侯爷启程来京前已经交代过了,请侯爷务必以大局为重,先与柔佳长公主完婚。来日稳操权位,才能图谋大业。”

陆淇借着魏丰的搀扶站起来,略整衣衫。他走到角落,用剑挑起梁冠,另一手托住细看。

只是正前方那块冰凉的金饰微微有些变形,其他一切如新。

他扬唇冷笑。

谢疏影,此生只能做他的禁脔。

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休想有这个机会。

三月初四日的早朝是大朝会,几乎所有在京有官爵者都必须出席,各道督抚朝觐述职。

不仅是陆淇受封爵位,此次在北疆战场上立下战功的几位将领也要接受封赏。

从去岁开始,位于西北的敌国塔扎频频侵扰大周北境,而陇西节度使蒋越更是拥兵自重,背着大周朝廷勾结塔扎,在西北地方私铸钱币、走私盐铁。

塔扎人几度挑衅,扬言求娶大周公主,否则便要侵占大周陇西五城。陇西是塞外通向中原的一处重要关隘,一旦让出陇西五城,国门就会向敌人大开,大周也就危在旦夕了。

朝廷于乙酉岁末征派中原精锐兵力前去平乱,军队屡次遇险,最终还是化险为夷,得胜归来。

主力军队中,繁林军主帅齐开源已经是龙虎将军靖武侯,由于他指挥失利,险些酿成大祸,错失了获封定国公的机会。

而作为繁林军督军右副将的世家子弟申屠镇,带领殿后的右军突破雪谷围困,救了本要埋骨沙场的四十九名士兵。他自己却因日夜劳苦排险患上眼疾,双目几乎失明。

此次朝会上,皇帝要褒奖的就是和申屠镇一样的英勇将士,外加后方驰援的雍州军。

雍州军最初归属于怀庸侯麾下,在陆同耑致仕后,雍州军才改编为朝廷直属。不过军队的将领们多多少少与陆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他们内心默认的首脑依旧是怀庸侯。

眼下内忧外患,时局动荡,正是用兵之际。朝廷也是为了更好地指挥运用这些军队,才允许陆淇这样的勋爵世家子弟重新回到京都听任。

而且为打消塔扎对大周皇室的觊觎,怀庸侯的世子被选为驸马,授勋正四品上骑都尉。

他的背后还有金陵几大宗族,还有散落在整个大周朝的势力,千百人的命运系于他一身。这份荣耀权力,不是他随意想抛弃就可以抛弃的。

怪只怪,他们遇到的太不是时候了。

乘舆至西华门外,已有乌泱泱一片的朝服官员站立等候着开宫门。

众人见了陆淇,都只侧目打量,宽巷内依旧规矩俨然,人声肃静,他们并不敢在皇宫内院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议论些什么。

何况不知此人有几分能耐几分城府,逞一时口舌之快,换来个世家大族的仇恨也实在不值。

卯时西华门开,朝廷官员在内侍宫人的引导下鱼贯而入,整齐有序。片刻后到了宣室殿内,就只剩充耳的环佩叮当声与衣料窸窣的摩擦声。

众人皆垂首屏息,等待皇帝进殿。

陆淇现下尚无官职,站在殿内离御座的最远端,等待皇帝宣旨后,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到武官列靠前的位置。他身旁就是刚刚立下战功回朝的申屠镇,也是为了等待封赏,才在队末。

申屠镇时年也仅二十三岁,正当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可惜他已瞽目,要靠侍从搀扶着走路。双眼睁开时无神,闭目时其他四感却比常人还要灵敏。

“是陆子勣?”申屠镇哑着声音问。子勣是陆淇的字。

每人之间都相隔三尺半距离,前后左右都能够听到对方的低语。

陆淇本不预在皇帝宣召之前同申屠镇说话,谁料他主动开口。

“正是在下。申屠将军安好。”

风过大殿,吹起他们的袍带和帽缨。

“侯爷这一声‘在下’,伯平愧不敢当。”申屠镇重新摆了牙笏的方向,朝着陆淇,似乎要和他划清界限,“内人抵京后,已将年节前后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所有事告知与我。”

申屠镇的妻子就是怀庸侯府三房老爷的女儿,名叫陆秀芹。

谢疏影在侯府时,陆秀芹与她交好亲密,二人经常往来。而且谢疏影曾在金陵申屠府寓居近六年,申屠镇就是她的义兄。

但陆淇有把握,她是绝不可能向别人说出那件事来的。

“如果早知道你陆子勣是这样的人,我当初就不该同意她去侯府。”申屠镇的言语中满含悔恨。

谢疏影是他亲眼看着长成的妹妹,是他唯一的珍宝,他怎么会舍得让她再吃一点苦。

而且此次本不应由他上战场,是怀庸侯一手安排,才会导致今日局面,以便他们日后拉拢势力。申屠镇是为了保护谢疏影免受侯府折磨,才被迫答应与侯府结亲的。

“那都是令妹自己做出的决定,她有自己的图谋,申屠将军为何还是要将责任推卸给陆某呢?”

陆淇其实如鲠在喉,心似刀绞,下颌一直在轻微颤抖。现在还不能把兰陵唐府的事透露给任何人,这一切痛楚只能由他一个人承受。

申屠镇不屑与巧言之人争辩,无言地摇了几下头。看不到这竖子的反应,也无法当众动粗,真是可恨!

等待半晌,司礼监大内官先于皇帝来到殿前,高唱:“御驾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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