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十三年二月十九,观音寿诞。春寒料峭,梅县主街道上挤满了人,一眼望不到头。
观音寿诞在大端朝是个大日子,人人都向往能挣得头香,如是保佑全年顺遂,届时如愿寺还会有上好药材相赠。故此更有人子时已经在山门外等候,山门一开,蜂拥而上,拼的就是体力。
颜如玉在山门外的人群中耷拉着脑袋补觉,她被爹娘护在中间,免去了被人直接推搡,却时不时像一朵小浪花被动地挤上潮头,荡漾来荡漾去,反倒更添睡意。
颜尚儒不在乎头香,无奈娘子方慧茹总念叨女儿年岁渐大,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不管如何,今年一定要挣得头香,许下女儿寻个如意郎君的愿望。
层层云雾之中,传来厚重的钟声,昭示山门即开。
人群蠢蠢欲动,本是小波涛终究翻成了大波浪,滚滚而去。
方慧茹抛下丈夫,拉着睡梦中的颜如玉快步跟上人群,根本不顾被人踩到几脚。
大家目标一致,被人踩脚了还是被人推倒了再站起来,都不抱怨,朝着那扇开启的窄门冲刺。
颜如玉完全不能睡了,紧抓着母亲的手,生怕被人群冲散。
奔忙中,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颜如玉没注意,还撞上了前面人的后背。
“你个小兔崽子,敢偷我的东西。”
声音粗哑狠辣,大有要弄死人的气势。
颜如玉从小喜欢凑热闹,东家骂了西家,南家打了北家,在现场总能发现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那便是正看热闹的她。
颜尚儒多次教育,远离是非方是上道,她全不在意,有时候还会站出来给人评理。人家不和她计较,不是因为她有道理,全是看在她年岁不大和那一张倾城倾国的面皮上。
她不顾方慧茹反对,反拉着她拨开人群,嫌母亲走得慢了,放手独自先走到是非场的中心地带,找了个好位置看戏。
说话的人身形彪悍,一脸横肉,长粗眉七上八下,朝天鼻正高高扬起,一双三角眼精光直冒,耷拉着眼皮不屑地瞅向地面。
地上蜷缩着一个少年,单衣薄衫,手腕脚腕露出来长长一截,赤脚蹬着一双草鞋,冻得通红。春晓露重,地上还是湿哒哒的,他就这样倒在地上,看不清脸。
颜如玉心生怜悯,忖度着地上少年应与她一般年纪,却过得如此凄惨,更觉酸涩。
横肉男狠狠踢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可怜人,正中他背部。
少年吃痛,就像一只蜷曲的虾突然被人扳正了虾头,身体反弓,一手扶上被踢到处,顺势滚了一圈,正巧就滚到颜如玉脚下。
她本就动了恻隐之心,在横肉男又一飞脚而来之际,没做多想便躬身挡在少年面前。
“如玉。”方慧茹惨叫一声。
男人的力道之大,颜如玉疼得顾不得男女大防,直接趴在了少年身上。
“你没事吧。”少年咳嗽两声,因被压着不能起身,便使劲仰起头急急问道。
颜如玉从小到大哪里遭过这份罪,五脏六腑疼得几近晕倒。
方慧茹跑上前抱住女儿,哭得撕心裂肺,还不忘声讨打人之人。
横肉南冷笑一声,“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想组团讹人?夏爷爷我今日就让你们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那意思就是要连着方慧茹和颜如玉一起打,谁敢上前帮忙在他眼里就都是一伙的,谁来打谁。
人群中面有怒色的,也不敢多事,转过头不看,就当没看见,不知道。
颜如玉深吸口气,感觉火辣辣的后背似乎没那么疼了,便递给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
对上旁边少年,她心中惊叹有这样一双灿若星辰眼眸的人,怎么会是“梁上君子”?
她龇着牙借母亲的力量缓缓站起来,挡住横肉男看向少年的目光,道,“他衣着单薄,一看便知道根本没有地方藏任何物事,你凭什么说他偷了你的东西?”
横肉男长眉倒竖,两眉中间挤出一团肉疙瘩,无赖一般答道,“我说偷了就是偷了。”
“哦,就是耍无赖喽?”颜如玉轻启贝齿,满脸笑意。
“死丫头,你说是谁是无赖?”
“谁接话谁就是。”
横肉男满脸涨红,眼睛瞪的像铜铃,张开血盆大口喘着粗气,似乎想要一口吞下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
嘴巴上占不得便宜,就直接上拳头,哪顾得上面前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
他挥拳就打。
颜如玉随意摇了摇头,心道,真是人善被人欺,怎么我看上去像很好讲话的模样吗?
左手挡下并用力气拍掉男人的拳头,右手从下而上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正中无赖的喉结处。
男人捂住喉咙,眼神从震惊转为恐惧,“啊啊啊”胡乱叫着,却发不出声音。
“你还要在这里聒噪吗?”
颜如玉笑意更胜,可明明调皮的话语里满满透着威胁和警告。
男人一手捂着喉咙,一手颤巍巍伸出来指着少女,大有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意思。
她上前一步,便吓得他转身如迅雷一般消失在人群中。
方慧茹扶额,“说了让你不要惹事,教你功夫是让你在人前显摆的吗?”
“娘,”她摇晃着母亲的衣袖,“我这叫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众人被刚刚的一幕惊呆,现在看到小女儿般的撒娇姿态才回过神来,不过在她们周围自然形成了一道结界,大家都不敢议论,也不敢靠太近。
“这位姑娘,我看你是好人,赶紧走吧,刚才那个壮汉可是咱们梅县一霸夏虎来,你惹了他,可是摊上大|麻烦了。”
人群中一老人好心提醒,颜如玉点点头表示知晓,瞎胡来?这名字倒是有趣。
她笑道,“多谢老伯,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少年站起来,蹒跚走到母女二人面前,躬身作揖致谢。
颜如玉才发现这少年竟比自己足高出两个头,一层布披在身上,显出少年嶙峋骨骼和宽厚肩膀,只是过于瘦了,面色蜡黄,双颊凹陷。饶是如此,一双星眸犹如天上月,挺直鼻梁好似险峻峰,叫人过目难忘,茶饭难思。
“你偷没偷东西,我不管,以后做个好人就行。还有你要记得我救了你的命。”颜如玉很是不客气说道,“要还的。”
报上了自家住址,她拉着方慧茹前行,心想姻缘这东西很是玄妙,求一求说不定能成真。
母女二人走了良久,众人才反应过来他们是来抢头香的,快步奔向山门。
愣在原地的少年呆滞少许,也顺着人流跑。
看热闹耽误事,乃至理名言。
加上颜如玉和方慧茹都有些功夫在身上,脚力不在话下,自然先行冲上了凌霄宝殿,敬向救苦救难观世音第一香。
“愿得一人,两心长久,岁月静好,诚不我欺。”
颜如玉闭上眼睛,虔诚祈愿,脑海中却不自觉出现刚刚那名少年的脸。
她低头,嘴角挂着笑,心道果然不论前世今生,脸在她这,就是一张最有效的通行证。摇头赶走莫名浮现的念头,再次祈愿。
“愿两个世界的父母亲人平安喜乐,康健顺遂。”
长叹口气,十三年了,她车祸后魂灵来这已经十三年了。
方慧茹唯有一愿,便是女儿获得如意郎君,许愿三叩首后,插香入炉,捐好香油钱,看到女儿还跪在蒲团上,施施然走近,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愿望许太多,菩萨会责怪你贪心。”
她转身抱住母亲,“娘,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感谢弄得方慧茹手足无措,还好少年出现救了她。
少年一身狼狈,在地上滚过的单衣皱得犹如老树皮。他跪在母女二人面前,低声下气。
“恩人,我,”他顿一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接着道,“我愿卖身为奴,求恩人将寺里给的药材赏给小人吧。”
话毕,“噔噔噔”三个响头,再抬起来时,额正中间通红一片,微微有些肿胀,有点像······寿星。
颜如玉笑了,大笑,小手一挥,将刚刚得到的布袋子递过去。
少年慌不忙接过,道谢,站起,转身,跑了。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不担心他跑了?”
“本就是不值钱的药材,看他样子,应是急用,救急我义不容辞。”
颜如玉瞧着少年渐渐缩小的身影,深感他为人赤诚,挽唇一笑,莫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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