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杭拿出了一个老旧的机器盒子放在桌上。他轻轻地动了一下，那个机器盒子发出嘶哑的杂音。
过了好一会，杂音减弱，然后有清亮的弦声传出。先是手指一个一个拨弦的声音，犹如一股清泉，带着融化冰雪在山间叮咚流过；然后是用琴弓拉弦的声音，绵长悠远，仿佛春风拂面。
颜琦侧耳倾听这个机器盒子发出的乐声。
一曲弦乐，断断续续地播完。颜琦向机器盒子瞥去一个温柔的眼神，仿佛越过机器盒子，在赞许演奏之人。
颜琦若有所思：“冰雪融化，万物复生，是初春的样子。”
“这叫留声机，可以保存任何声音在一段时间内反复播放。不过我当时离开匆忙，这台被压坏了，我修了好久也才只能播放这段乐声。颜公若是喜欢，便赠与颜公。”
“留住声音，倒是神奇的东西。不过想到是你拿出来的，我觉得还行。”颜琦笑道，“我更想知道这是什么乐器演奏的？似二胡却又不像。”
“这是小提琴演奏的。后世有一样弦乐器，身似梨形。大体是上好的木料切割成带有弧形的三块板子粘合而成的。上面的板子悬有四弦，平日靠琴弓拉动发声。”
“你有带小提琴吗？”
“制作并非难事。只是我并非专业调音师，音色距标准相差甚远，只能听个大概。”
颜琦说：“你会用小提琴演奏此曲吗？无所谓音色好坏，反正我也是个不懂音乐的白痴。我只是想要把这首音乐分享给一位朋友。他从来没见过春天，应该让他见一下春天是个什么模样。”
“我可以教颜公此曲，并赠一把小提琴。只要颜公能开口欠我一个人情。”朱杭狡黠一笑，“不过我的小提琴拉得实在是不好，如果来日有机会，颜公一定要听阿若演奏一曲。”
颜琦看着朱杭，含笑的眼眸仿佛早已知道朱杭的目的。
“虽然我的人情的确很难欠下，但为了学一曲又有何不可？即墨朱监官光明磊落，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他不过是想在衔尾的因果中让我打出一点裂隙。”
“颜公高看我了，我只是在凑齐因果，完成一个又一个既定的轮回。归途变幻莫测，不一定可以回到原点。但无论来日或是今朝，颜公是所有变数中唯一的定数，只要您肯欠我这个人情，我相信我和阿若一定可以回归原点。”
“哎呀什么轮回因果你随便吧，就算是未来人间要毁灭了也与我无关。无谓来日归途，我只在乎那个人。”颜琦说，“只要你可以教我此曲，我便许下这份人情。”
“我当然会教颜公此曲。不过容我冒昧，颜公跨越千古而不变，所在乎的究竟是哪位藏在冰雪之下的人？”
颜琦的手轻轻地在那个老旧机器上来回摩挲，他说：
“一位……贵人。”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在朱杭眼里，颜琦一直都是那种悠闲散漫的世外高手，所有事在他手上都可以游刃有余地解决。墨色的笔迹每次都能力挽狂澜，救人于危难之中。若非那次颜琦恰好出现，凭朱杭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打破必死的僵局。
不过这个时候的颜琦比朱杭初见的颜琦略微有些冲动。那双在朱杭印象中从来不会有任何波澜、如深潭般的眼睛，在看到小提琴的那一瞬间突然注入了欣喜。
为谁欣喜？
朱杭问过颜琦。但颜琦没有给出回答，只说：
“这个曲子好的很，可以听到春意。我要为春天的到来，献上此曲作为告别。”
春天指什么？颜琦口中的“春天”，并不是那个万物复苏的季节。而是那个人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颜琦。”
颜琦在画境的边缘蓦然回首，循声抬头望去，看见了那张藏在梦域深处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笑意。
那双眼睛，明亮如焰，连身边四处飞扬的灰烬都无法分走一丝夺目的光彩。
抬眸一瞬，便可令颜琦心尖一颤。也只有那一人可以让颜琦再次心动。
颜琦笑了。他唤出那个心底的称呼，语气轻柔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阿真。”
霎时，画境力量冲入梦域，巨大的山峦撞击城墙，繁华的城都顷刻化成废墟。
宣王站在王宫的最高处。他把剑插在原地，然后纵身一跃，随着碎裂的砖瓦一同坠落。他无数次设想与梦域的王都一同毁灭的样子，但因种种纠葛无法看到，如今终于可以亲眼目睹。
祸乱该结束，自己该被消灭。
但有人接住了他，将他拥入怀中。
“别动，我可看不得你和这个烂泥城一起消失。”
颜琦一把横抱起他，随意挥挥手，就转身踏过几只拖着墨迹的白鹭，借着画境缩地成寸的本领，几步就离开了决战的地方。
“颜公为何救孤？”
颜琦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对怀里的人笑道：“你别装了，你那声‘颜琦’喊得那么亲切真当我没有看出你现在是谁吗？宣王——叶槙。”
宣王，或者说‘死后重生’的叶槙也笑了：“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所以想去哪里？你现在还有几日可活？”
“不知还有多久，我想回鉴观。”叶槙捻着一绺颜琦因为打斗散下来的头发，凑到眼前，却发现视线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不清。他微微抬头睁大双眼，尝试看清颜琦的脸但失败了。
就说老天爷怎么会这么好心让他忽然就拥有了活着的记忆。
叶槙索性放弃抓着颜琦头发的手，转而去搂着颜琦的脖子。
“我全靠一片残余在体内的玉肌白骨叶苟活，祸乱结束，我必消亡，我要抓紧最后时日，修补被我全盘打碎的大阵。”
颜琦看到了叶槙的动作，紧紧抿着嘴唇，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但他极快地缓和了脸色。
“好，那抓紧时间，我抱你回鉴观吧。”
重雨城离决战的地点并不遥远，月色正好，恰恰照亮了二人回庄的路。
“想想这是第几次你被我抱回山庄？”颜琦说，“师兄啊师兄，能有一天我可以看见你真正慢下脚步吗？你说搞不搞笑，我看到你最悠闲的样子居然是在那个烂泥城里。有时我在想，假如不是玉肌白骨叶太过放肆，招致覆灭，你是不是可以在那个城里养养鸟，弹弹琴，做个悠然自得的小城主？”
“……玉肌白骨叶可不会这么想，它让我复生就不可能让我真正休息。”叶槙眨了眨眼睛，发现连最后一丝光芒都感受不到了。
“师兄，我最近在别人那里听了一首新曲子，是一个新乐器演奏的。那人在一个破烂的机器盒子里记下曲子的声音，他说那个机器盒子叫‘留声机’，可以完美复录曲子。我也学了那首曲子，你应该评一评，是我演奏的好，还是那个‘留声机’录得好。”
叶槙闭起眼睛说道：“难得听到你说要演奏什么曲子，我当然要听一听。留声机，留下声音吗……对于看不见的人来说真是一个好东西。”
“那是后世创造的一个机器盒子，被一个人错误带到这里。不过可能是因为路途遥远，留声机只能放出之前留下的声音，不能记下新的声音。哦呀，居然这么快到鉴观啦。”
颜琦在鉴观山庄的门口停住，把叶槙轻轻放下来。
叶槙迈出几步，因为看不见路有些身体不稳，就他在准备栽倒的瞬间被颜琦拉住了。
“师兄。”颜琦的手紧紧抓住叶槙的手，生怕一松手叶槙就真的倒下了。
“我希望你可以活得长长久久，活到真正有留声机的那个时候。”
“走吧，我们回家。”
叶槙没有回答颜琦，他凭着记忆跨过山庄的门槛，一步步朝着印象中议事的房屋迅速走去。
这时刚步入深夜，孙渝和几位同修还在房里和十几位位慕名而来的老侠士讨论祸乱之后该如何修补鉴观大阵。
叶槙在门口听见他们激烈地讨论，停下了脚步。他听得很认真，手指在凭空比划着什么。颜琦拉过叶槙那只正在比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让他在自己手心比划。
嘈杂的人声在达到某种结果后停下了，但这个结果离修好大阵还差很远，在场的人都有些苦恼。接着有人注意到了门外有人偷听。他们开门，看见了叶槙。有些憋了一肚子火的人看到叶槙，不顾孙渝的阻拦，直接拿起家伙就打算杀了叶槙这个“罪魁祸首”泄泄愤，却不料叶槙身边的那个颜琦抬头看着他们略弯眉眼，滚滚浓墨挟着一股强大的风力竟把人掀翻在地。
“孙渝庄主。”叶槙极其平静的开口道，“你们方才的讨论有些不对，这几处我想应该这么做。”
孙渝看着叶槙，表情复杂。她知道叶槙是鉴观山庄以前的庄主，大阵的缔造者，说出这句话肯定是有方法修回原来的样子。但时至今日她还是无法带着一颗平常的心去和杀父凶手交流。她沉默了，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
她想问是修完了之后让你再次打碎，折辱山庄吗。
她也想说不劳你这个始作俑者费心，这么处心积虑真的令人作呕。
她更想质问叶槙这么做是想修大阵抵偿杀了父亲的血债吗。
平日里盛气凌人、说话毒辣的小姑娘突然蔫了。脑海里冒出的许多呛人话语竟然在这时候难以说出口。
叶槙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颜琦的手慢慢抬脚跨了一步，步入房内。
颜琦依旧拉着叶槙的手，心中翻涌上一丝酸涩。
那里原来的确是有一道门槛，但上官无我拆了。他曾对颜琦说，父亲眼睛不好，回来看不清被绊倒就失了颜面了。
沉默了半天的孙渝终于在自己乱七八糟的废话中挑出一句话：“你……您有何高见？”
颜琦从来不关心鉴观的大阵，他的画境与大阵冲突，无法融入。叶槙创建时候他就兴趣缺缺，即便是在牢狱中面对叶槙的嘱托也不过是转身告诉邬肃就一走了之，独来独往惯了。但他这时候并没有离开，连一个无聊的呵欠都没有打。他看着叶槙认真给孙渝他们讲解的样子。想起了过去：叶槙泡在藏书阁大半天，出来找他兴致勃勃地讲那些晦涩难懂的阵法构造知识。
“听懂了么？”叶槙讲了好久，终于问道。
“嗯。”现在的孙渝、过去的颜琦都是这么答道。
孙渝非常郑重地行礼说道：“多谢……您的指导。”
叶槙说：“鉴观山庄，就拜托孙庄主了。”
“我定不负重托。”
叶槙点点头，双手合于胸前作一长揖。
然后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颜琦跟着他离开，问他：“接下来，你又想去哪里？”
“嗯……”
他察觉到叶槙停下脚步，反应开始变慢，不由分说又抱起叶槙。叶槙的身体忽然变得好轻，似乎刚才几个时辰的讲解耗尽了他灵魂的全部重量一样。
“……我、我们去找誉之。”
叶槙那双金色的眸子眨了一下，失焦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噢，你肯定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
颜琦也不知道上官无我葬在何处，一个魂魄逸散消失在天地之间的人没有葬身之处。但他走着走着就看见了一座十分规整的衣冠冢。
他安静了一阵，没有向衣冠冢前进，只是抱着叶槙。
叶槙问他：“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玉肌白骨叶与他所复生的死者会有什么下场？我知道玉肌白骨叶和死者做了交易，死者贡献一部分魂魄，玉肌白骨叶将他复生。但死者没有记忆，玉肌白骨叶也没有吸收魂魄的能力。为什么会有这场交易？”
“只是玉肌白骨叶一厢情愿复生死者，死者供它驱使，达到它祸乱人间的目的而已。它选中的死者被迫交出自己的魂魄与它融合。这些人都会随着它的消亡而被天道真正抹除。”叶槙平静地说，忽然轻笑了起来。
“但如今我能记起生前往事，在它将要消亡的时候，做我自己，已是万幸了。”
颜琦没有继续说什么，走近那座衣冠冢将叶槙放下来。
“这是誉之的衣冠冢。”
叶槙摸到了墓碑。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你达到了，不用感觉愧疚。”
叶槙的声音越来越像柔软的羽毛，仿佛不认真听就会消散在空中，一个字都听不清。颜琦只能靠近再靠近。他不肯放过叶槙的任何一句话。
他对着衣冠冢十分庄重地拜了三拜，慢慢站起来。
“我们走吧。”
“这么快？”
“我和他，这句足够了。我最后一点时间，留给你吧。你想去哪里？颜琦。”叶槙
“我？那就去个安静的地方吧。你还有多久？”颜琦给叶槙塞了一个盒子，马上抱起叶槙往一个地方奔去。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叶槙摸着颜琦给的东西，不知道动到哪里，那个盒子发出嘶哑的杂音。
杂音响了一会，停了。
“留声机呀。”
颜琦的话和清脆的乐声一同平静而舒缓地响起。
弦声在静谧的夜空飘荡，一声一声，绵长悠远。
颜琦到达了一个山顶，此时极目远望已经可以看见天际露出鱼肚白，有丝丝红色悄悄爬上了夜空。
准备天亮了，颜琦已经感受不到叶槙的重量了。
时间真短，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下子就没了。
“我听完了。”叶槙打断了颜琦的思绪，他说：“虽然可能因为外力导致有些音色不准，但这个留声机真的可以做到留住声音。这曲很好听，我听到了万物复苏的感觉，是春天到来的讯息。”
颜琦看着怀中的叶槙，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那师兄还想听我演奏此曲吗？我担心我那个烂技术糟蹋了这首曲子。”
“我不信，你肯定准备了很久。”叶槙道，语气勉强带着一丝惬意。
“……那你随便听听咯。我先说好，我的弹奏技艺你知道很烂的。”
颜琦缓缓蹲下，将虚弱的叶槙倚着一棵大树坐着。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叶槙拉住了他的手，他说： “我当然知道你的技艺不精。颜琦，我知道准备天亮了。我想听着你的乐声，做个好梦。”
“好吧。愿我的王，绮梦为真。”
颜琦拿出一把小提琴，他用这把未来乐器演奏着刚才机器盒子中流出的乐声。
“颜琦，我一直在想如何与你告别。我想了很久，有一日路过即墨家听见了有人在演奏这首曲子。我想，拿这首曲子和你说再见似乎很不错。万物复苏的春天，你会在画卷中添一笔希冀吗？我希望你活得长长久久，看到留声机问世，录下这首曲子该多好……”
微弱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刺穿了颜琦伪装的面具。他避开叶槙黯淡的目光，按紧了琴弦，捏紧了琴弓。
他拉弦，即使他知道叶槙可能已经听不见了。
清亮的弦声响起，颜琦在弦声中说：
“叶槙，你就是我的春天。我因你而复苏。”
太阳升起来。
冰雪渐渐消融，剩下了一颗藏在冰雪的种子。那颗种子，熬过了严冬，慢慢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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