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仇

季晴遇到殷乱渊的时候才十四岁。

现在季晴的年纪要把十四倒过来写再添上几笔。

他有个习惯,睡前给秦王的灵位供上一柱香。今晚有客来访,季晴同他聊到夜半才送客离开,所以这一炷香上得有些晚了。季晴看着牌位上略微有些显旧的字迹,忽然想到,距离秦王殷乱渊“病重去世”也过了好久好久。

季晴一向自傲,他这一生只诚心敬重过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师父殷乱渊。

他很少做梦,但今天他罕见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待在殷乱渊身边的那六年。

那时穷困潦倒,世道混乱,朝不保夕。季晴听说有一大群军爷这几天要来了。这里是一块小破地,稍微比其他地方多点喂马的草料,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久了,来此肯定是抢粮,说不定还要烧城。

因此,小城里的平民百姓一听风声赶紧逃跑了。季晴没有跑,他想着:离开是饿死,留下是杀死。横竖都是死,不如让这帮进城的军爷常常自己平时吃的西北风是个什么味道。于是他溜进了粮仓,打算纵火烧个精光。

正当他举着火把半蹲着,一步一步靠近粮草时,有人叫住了他:“你在干什么?”

声音虚弱,但还是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格外有力。季晴回头,见一人提灯看着他。

他透过灯看着来人,精神憔悴,年纪不大可须发花白。季晴紧握着火把,他冷说:“我饿极了凭什么你们能吃饭?你们这些不立太平的恶人!”

那个人轻笑了一声,拉住他的手将他扶起来。他对季晴说:“我叫殷乱渊。明明这里我设了重兵把守,你是怎么这么容易瞒过他们,这么轻松进来的?”

“我叫季晴,就这么走进来的。我知道纵火烧粮是重罪,要怎么杀我?把我脑袋砍下来挂在集市门口还是将我活活烧死?”

“季、晴,好名字啊!你可是第一个偷我粮草的小偷,我可舍不得将你杀死,”殷乱渊看着季晴的眼睛,泛起一层季晴看不懂的涟漪。

“但今天你被我抓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不惩罚你也不好向众将交代。不过……”殷乱渊的眼睛眨巴眨巴,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季晴的胃口才往下说:“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把你交去军法处置。”

“什么事?我答应!”

“当真?那你就是我殷乱渊的徒弟了!”殷乱渊狡黠一笑,拉着季晴的手往外走。他口中念念有词,全都碎在细碎的脚步和风中,季晴没有听到。季晴只觉得懊悔极了,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贼船:刚才被殷乱渊这么一唬太慌张了,自己又没有真的烧粮草怎么会被杀?

殷乱渊提着灯走在前头,季晴拿着火把跟着他走。季晴透过火把回头望,没有看见粮草,没有看见把守的士兵,只有一卷卷厚厚的书籍。这当然不是粮仓,走错了。季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走到了主帅的帐内。

若是一把火下去,烧得会比粮草还令人心碎吧。

这一群军爷叫自己“玄色”,殷乱渊是这支“玄色”的老大,他带着这支“玄色”不烧不抢,就驻扎在这小破城,过着舒坦闲适的日子。季晴觉得奇怪:临昭现在不是和言骞正在打仗吗?日日夜夜随处可见都是征兵征粮,为什么殷乱渊可以这么悠闲?不过季晴觉得闲点也不错,殷乱渊的身体有了起色,没有初见时这么枯槁。

殷乱渊比季晴大了二十岁,宛如父亲一般对待这位徒弟。季晴两眼不认大字,他教他写名字。

季晴这个名字是好名字。殷乱渊是这么说:“季,物之幼嫩者也;晴,雨而夜除星见也。所以你会是个茁壮成长的好苗子。”

跟着殷乱渊的确能学到许多,殷乱渊的博学令季晴敬佩,殷乱渊的计策令季晴叹服。可是季晴受不了殷乱渊嘴里那些奇怪的豪言壮志。他跟季晴谈论古今,说着殷迟玉在第一次神魔大战之时带领临昭上下浴血奋战,开辟繁荣盛世,而他想创一个比殷迟玉那时还好的盛世。

季晴不理解殷乱渊的想法,他姓殷,明明是皇族,可以当个皇帝来实现自己的抱负。为什么会殷乱渊不是皇帝?是个人都能看出殷乱渊抱有帝王之才,手握经天纬地之能,为什么他只是一小支“赤色”的首领?谁能想到现在皇帝是殷乱渊的九弟?

季晴想不到殷乱渊为什么不当皇帝。他问了殷乱渊无数遍,问殷乱渊为什么空有大图不看清现世灾祸,质问殷乱渊为什么有才干却躲在这里偏安一隅,责问殷乱渊为什么不当皇帝。可殷乱渊对季晴的无礼从来不怒,从来不悲。

他只是不回答。殷乱渊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凡是问及他本人,他都不答。季晴只能看到一团烈焰,却看不见焰根燃的是什么。直到季晴看到殷乱渊接到了一份八百里加急的传讯,那些负责送信的士兵急躁,还没等殷乱渊拆信就说了。他们说玄色首领奚颜和妻子虞将军被敌军斩首,头颅挂在敌营门口。

殷乱渊重重地叹了一声,一下子栽倒了。众将一拥而上将他扶起,问他如之奈何。殷乱渊缓缓睁眼,哀戚地说:“按照约定,我会重新回到前线统领玄色大军,与各位把言骞敌人杀败,收复失地。”

奚颜,约定,玄色首领。

季晴这时候才找到缺口和线索,一窥殷乱渊的过去。

秦王,巨变,生死豪掷。殷乱渊没有赢得一切,秦王亦没输了天下。

殷乱渊带着季晴来到了前线。交战恶劣,但殷乱渊总能找到致胜的破绽。战局一天天的扭转,但殷乱渊的身体一天天地垮下去。季晴进帐劝殷乱渊去休息,现在的季晴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小将军,他快及冠了,他认为他可以为殷乱渊分担,殷乱渊不需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殷乱渊却笑着朝他招手,叫他进来,跟他仔细说着一座座丢失的城池该怎么夺取,一群群离心的文臣武将该如何收服。季晴不忍看见殷乱渊越发颤动的手,听着殷乱渊虚弱强撑的气音,心疼地抓住殷乱渊的手,抢过了他手中用来指点江山的烛台。

“师父,为何不早早休息?玄色捷报频传,连连收复失地都仰赖您的调度得当,您不能在看了。”

殷乱渊看着季晴,只是在笑,笑得浑身发颤而不自知。

“季晴,平常人们会叫我什么?”

“……将士们叫您‘首领’,那些从洛水来的信使却称呼您‘左相’。”

“首领,玄色大军的武将之首;左相,临昭百官之首。这统领临昭文武的位置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机遇。你说,如何能停下?我失去了这么多才凑出迈向盛世的步伐,怎么敢休息啊!”

季晴又听见了殷乱渊说起要重现盛世的大业。他觉得殷乱渊的宏图遥不可及,他要走的路还有好远,他怎么可能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为什么他要执着于重现昔日的盛世?这个人眼中看见的是什么,心中又在想什么?

“可是……”

季晴不知道,殷乱渊的目光洒满整个地图,仿佛透过这张行军图就能望见所诉大业将成。而他只能看到殷乱渊的眼睛布满血丝。

“季晴。”殷乱渊轻叹一声,“倘若我能坐在你的肩头,是否就可以到达临昭往昔的辉煌?”

“没有什么可惜。我们一定可以亲眼看到临昭重现昔日辉煌。”季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在害怕,他听出一丝可怖的端倪:之前殷乱渊都说“我们一起”,是他老是说“我”和“你”。为什么这次不一样了?

“‘首领’也好,‘左相’也罢。我最喜欢还是听见他们叫我‘秦王’,可惜世道多舛,只剩下了我一人。临昭倾颓,当年的我和你一样,诸多不满化成一腔怒火。我打算将临昭烧个一干二净,可是烧了这个临昭,下一个不也和临昭一样糟糕吗?所以我想要改变,我要重振雄风,开辟盛世。起初我和先帝说,先帝说我好高骛远;我和亡妻说,亡妻说我白日做大梦,甚至连九弟都劝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偏偏不听,就要走给他们看。”

殷乱渊拿起季晴手中的烛台轻轻地放在桌上压着地图,他从袖口摸出一块碎得只剩一片的玉佩,非常高兴放在掌心迎着烛火慢慢摩挲。

“但到最后当我真的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的时候,堰儿拉住了我的手走在前头。奚颜他们与我碎玉为誓,誓血为盟,对我说一起走吧,‘与子同仇’呢!”

季晴听见他口中说的旧友,挺难过的,那些和他高唱《无衣》的同伴都已逝去,连奚颜虞二语这般枭首的下场都已算不错。可殷乱渊在提及他们的时候眼中散发的光芒,和向季晴展望宏图时一样,都让季晴恍惚觉得,走在这条路上会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他也会有志同道合的同伴,也会有人和他说一起走吧,‘与子同仇’!

所以季晴真的被说服了,他相信殷乱渊手中就是正确。他猛然抓住殷乱渊的手,和他说:“师父,我们可以看见临昭旧日辉煌,威加海内绝不是一句空话!”

“好。”殷乱渊把玉佩交到季晴手中,紧紧握着季晴的手,正色道:“阿晴,我教给你的谋略你可曾记熟?”

“我早已烂熟于心。只是……”

“是吗?你要记得时常温习,不可忘记。你快及冠了,羽翼渐丰,应该展翅高飞,一鸣惊人。”殷乱渊拍拍季晴的肩膀,收回手拿起烛台继续看图。他在烛火中愈发苍老,仿佛一把燃到最后的柴薪,仿佛季晴明天就见不到他了。

季晴忽然跪下对殷乱渊深深一拜,说:“只是我……只是我还未能自如运用师父所传授的兵法,还需要师父指点。”

殷乱渊浅浅笑了一声,轻快地说:“快走吧。你都说夜深了我要休息,你在这里我怎么休息?”

季晴起身,正欲离开,又回头看一眼殷乱渊,发现殷乱渊也在看他。

他对他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回答他说,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季晴隐隐有些担忧,因为他觉得殷乱渊那个晚上就是在同他交代后事。之后殷乱渊了无牵挂,应该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他不舍殷乱渊。

地宜禾者为“秦”,合适幼苗生长的地方,幼苗怎么舍得离开?

直到季晴及冠那天晚上,敌军多路一同发起奇袭,直指玄色大营。季晴和其他将军全部被殷乱渊调遣到不同地方,未能及时赶回,只有殷乱渊带着本部一同拼杀。

殷乱渊带着军士把玄色大营变成了一个无底洞,闹得全部敌军源源不断地奔去玄色大营支援都无法攻占,给了季晴一次绝佳的偷袭机会。十万敌军首尝大溃败,殷乱渊死无全尸,玄色大营满目焦土,无人生还。季晴因破敌有功,擢升为玄色左将军,仅位于玄色首领之下。

临昭上下尽皆缟素,哭声震天。但季晴没有哭一滴泪,他知道殷乱渊身边哪有什么本部军士,那天只有他一人在大营,他知道急行赶回去不至于让玄色大营变成这个样子,但他也知道瓮中捉鳖需要诱饵,殷乱渊病入膏肓,想做这个“诱饵”已经想了很久了。

季晴绞尽脑汁想找到办法,找到一个奇计良策让殷乱渊寿终正寝。可殷乱渊一生轰轰烈烈,至死也要闹个满城风雨,怎甘于一句“病重去世”。

季晴把那枚玉佩藏在自己随身带着的牌位中,每每到了晚上就上一柱香。

一炷香,不敬天地不敬鬼神,只是向先师报个平安。

季晴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和他同行,但他只要追上殷乱渊就好了。

走吧,继续走,与子同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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