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倾

京城。

街道上,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队伍慢慢地走来,只见一人打马在前,面色苍白,消瘦不堪。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

纸钱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具会发出嘤泣之声。

行至永毅候府,为首的人下马,单膝跪地,“副将林祺携侯爷和十位公子归来。此战共歼敌三万五千人,林家军损伤七万余人,侯爷和十位公子,无一生还。”

一时间,哭声震天。

改单膝为双膝,林祺俯身叩首,“林祺未能护侯爷和公子周全,请……长公主责罚。”

叹息一声,缓步向前,扶起跪地的人。“不是你之过。”仅一句话,就让林祺泣不成声。

把忠心的属下交给管家,长公主李清河走至中门前,看着那十一具棺木,排了长长的队伍,气势凌然。那是她的夫君和儿郎啊!高呼“开中门,迎英雄归家!”

“圣旨到!长公主接旨!”棺木未起,远处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这是皇帝的近侍,明瑞。府门外跪满一片,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勇毅侯林奕贪功冒进,刚愎自用,致七万林家军阵亡,罪在不赦。然念其征战多年,军功卓著。现革除爵位,立即入葬,不得回府。钦此。”

“长公主,接旨吧。”

缓缓站起,仿佛没看到拿递到眼前的圣旨,开口,“开中门,设灵堂,迎英雄归家!”

明瑞大惊,“长公主这是要抗旨吗?”

“这里没有长公主,只有林家妇。又有何旨意要接?”

“长公主!!!”

“混账!这里迎的是侯爷归府,这里祭的是将军遗骨,这里哭的是英雄遗孀。又岂容你一个阉人大呼小叫!”

明瑞冷笑起来, “好好好,长公主既然抗旨不尊,那便由咋家亲自动手便是!来人!送庶人林奕及其子入土!”

林祺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宦官指着林祺,“罪臣之奴,安敢放肆!来人,拿下这刁奴,夺棺!”

一时间,府中女眷皆口中喊着夫君扑向棺木,哭声震天。林家侍卫拔刀站在棺木前,看着那听令向前的官兵,仿佛盯着恶鬼一般。

长公主闭了闭眼,走下台阶,看着周围百姓,一字一句,如刀刻斧凿般直击人心。“高祖八年,边关匈奴寇关,围困冀城,是我公爹连夜出征,十日退敌。这一战,林家亡两人。”

“高祖十六年,青州兵变,剑指京城,是我林家众人带兵以命相抗,才为京城挣来一线生机。这一战,林家亡四人。”

“先帝四年,戎狄进犯,屠我三城数万百姓,是我夫君临危受命,苦战两年,才退敌关外。这一战,我长子林哲长眠沙场。”

“今上元年,吴王起兵,围困圣上于猎场,是我林家儿郎,携五百兵卒,死守猎宫宫门,三日未退一步。这一战,五百兵卒余不足十,我卫家参战儿郎,只余三人!”

“现在,邻国来犯,又是我林家领兵,御敌于关外,这一战,我夫君幼子,尽数阵亡。出战前我夫君曾答应我,此战归来,他便解甲归田。我幼子曾说,这一战,他定大破敌军,扬我国威。我孙儿曾答应我,他定护自己安好,勿让我心忧。出门前,是赫赫有名的林府十一将军,现在回来的,是十一棺木……”

“大楚建国百余年,我林家传至五世,历经三代帝王,共有男丁一百三十一人。除我身旁幼孙外,无一不亡于战场!我林家儿郎,遇敌必战,逢战必出。这样的牺牲,竟然换不来一个灵堂,一份祭拜吗!?”

“苍天不公,大地不厚!我林家百年忠骨,数百英魂,换来的竟是立即入葬,不得回府!英雄泣血,难以归家啊!父皇,你睁眼看看吧!这就是你一手建的大楚啊!”声声泣血,令人无不动容。

“皇姑姑!!!”一身明黄悄然而至,“皇姑姑不在乎自己的命,这林府几百人的命,也不在乎了吗?”

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冷凝的侄子,这是她的夫君一直护着的皇帝,这是林家一直忠于的帝王啊!

仿若未问那声声威胁,跪地,俯身,叩首“求皇上,给他们一个安葬吧!”

身后林家众人,齐齐叩首,“求皇上,给林家一个安葬吧!!”

周围百姓亦叩首,“求皇上,给林家一个安葬吧!!!”

皇帝倒退一步,阵阵呼喊从远处传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连绵不绝。这就是林家的力量吗?这就是百姓的力量吗?

自己身后无声走出来一人,“陛下,林家世代忠烈,勇毅侯及其子更是于国有功。求皇上,允他们归家吧。”

“卫师也觉得朕错了吗?”皇帝悠悠开口,声音无一丝波澜,带着难以言喻的阴寒。

“陛下身为天子,何来错?只是法理人情,难以言说。大长公主身为高祖嫡女,现在跪倒尘埃求情;林府是我大楚脊梁,现在满门只剩遗孀幼子,实在不应该再受此羞辱啊。陛下莫使将士寒心啊陛下!”

“卫师果然是我大楚最忠心的臣子,既如此,朕便如你们所愿。来人,允林奕及其子入府。勇毅侯府居功自傲,抗旨不尊,待丧事结束,着把其内眷压入天牢,听后处理。明瑞,你留下看着。”

“是,皇上。” 宦官勾起一抹笑,“只是,罪臣林奕已经贬为庶人,长公主用的,还是国侯之礼,是否有些逾矩?”

皇帝闻言,转头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仅这一眼,便让明瑞满头冷汗。慌忙跪下“是奴才逾矩了,请陛下降罪。”

皇帝转过头去,“起来吧,收起你的小心思,这侯府,这长公主,即使落入尘埃,也不是你能辱的。记住自己的身份,才能活的久,知道吗?”

“是,奴才知罪。”悄悄抬头,只看到一角明黄飞舞,转而消失在视线中。看着远去的銮驾,明瑞悄悄松口气,皇上这性子......越来越难琢磨了。

擦一擦额头的汗,起身,整整衣领。旁边勿的出现一人。“瑞公公,天道无常,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明瑞粲然一笑,双手向皇宫方向躬身一礼,“咋家就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有资格饶人呢?倒是卫阁老不愧是文臣之首,竟然敢在这个时候为林家求情,高风亮节,我等佩服啊。只是不知,因此惹怒了陛下,是值还是不值了。”

“世间万物要是都论值或者不值,那也太无趣了。老夫只做老夫觉得该做的,得失因果,待后人评说。”

“卫老高见,我等不如啊。这林府,想必也不欢迎咋家这一个阉人入内,咋家就守在这大门外,等着林家女眷出来罢了。卫老说呢?”

“自然,林家忠骨,最见不得污秽之物。”说罢,甩袖步入府门。

初秋的天气向来清朗。然而今天却有些例外,天色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堆积在空中,仿佛要随时垮压下来,再加上耳边不曾断绝的哭泣声,这侯府,着实压抑的很。前院,一具棺木在前,三具棺木为中,七具棺木垫尾。入目黑压压一片,仿佛在诉说着林家的冤屈和血泪。

卫怀走上前,恭恭敬敬的敬上三炷香,而后转身面向长公主,俯身一礼,“长公主节哀。”

长公主携林家众人还礼,“今天谢卫师直言,林氏众人在此谢过。”

卫怀连忙避开,“今日之事......罢了,是臣身为帝师,没有教好皇上啊。长公主放心,林府内眷之事,臣定会周旋,必不会让林府众人蒙羞。”

“多谢卫师,不过不必了,此事我另有打算。”

卫怀疑惑,“长公主......”

长公主转身,面向十一棺木“来人,写放妻书。”

“娘!”女眷纷纷大哭,“不要!这放妻书,媳妇不要!求娘......”

长公主仿若未闻“今日,我林府子孙林之代长放妻,从此汝等众人,与林府再无瓜葛,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之儿,签字!”

林之抬头,懵懵的看着面前的放妻书,这字,竟是要他来签了吗?是了,侯府现在,只有自己一个男丁了,以前是父母兄长为他撑起一片天,现在,他该为各位长辈求一份活路。只是,这几页纸为何这么刺眼呢?

缓缓握起笔。他自幼聪慧,三岁时便能背诗百篇,所以正式取名时,祖父给他“之”字。祖父说,林家世代是摸枪杆子出身,现在终于有一个摸笔杆子的了。可是,他现在却觉得,这一支笔,重于千金,他握不起......

翻身跪倒,“祖母!林之知道侯府灾难不应该牵连女眷,但求祖母,这放妻书等各位先长入土后再写吧。让各位长辈,再送最后一程!”

此言一出,侯府众人嚎啕大哭,再不复之前的饮泣吞声。

“娘的四郎啊,你说过要给娘带匈奴最美丽的宝石回来的,现在娘不要了,娘只要你平安回来啊!”

“相公,你说好回来便带我去安国寺赏桃花,去西鸣山品泉水,你说你要带我看遍世间风景,你说你要带我尝遍世间美食,你说过,今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怎么就先走了啊!”

看着这场景,世子夫人徐氏再也忍不住了,“世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说好平安带三郎回来的,你怎么可以食言。你怎么忍心留我们满门孤寡,去忍受这万千刀剑啊!”

林之默默靠近,依偎在徐氏身边,“娘,爹爹去了,哥哥们也去了,但娘还有之儿,娘莫哭!”埋首于徐氏身前,林之泣不成声。

徐氏低头,缓缓抬手抚摸着林之后脑,大声问,“之儿,侯府大难,你现在是侯府唯一的男丁,你记住,林家男儿可以战,可以死,但不能退;你记住,林家男儿可以习文,可以练武,但不能学一手阴谋算计。之儿,你之后的路会非常艰难,但是你能答应娘,我儿会谨守祖训,不缀了林家百年风骨吗?”

林之泪流满面,不住的点头,“娘,我会的,我会的,娘,我一定会的。”

徐氏俯身抱着林之,脸颊不舍得在林之头上蹭了蹭,嘴却偷偷靠近林之耳边,“之儿,城外西鸣山向东三十里,林家的退路在此。娘不要你报仇,也不要你重振家族,娘只要我儿好好的,好好的。”语气里有交代遗言般的决绝。

林之眼神骤缩,娘这是......恐惧渐起,林之紧紧地拽着徐氏的衣袖,“娘......”声音里是掩饰不了的害怕。

徐氏笑笑,拉着林之走到长公主面前,含泪叩首,“娘,儿媳十五岁嫁入林家,十载林家妇,儿媳生死皆是林家人。娘,儿媳不孝,过不了这偌大的难关,也撑不起这大厦将倾的侯府。之儿,儿媳......就拜托娘了。”说完,猛地起身冲向世子的棺椁!

“拦住她!”

“嫂嫂!!”

“娘!!!”一双大手覆在林之眼前,遮住了那满地猩红。

盛德八年九月二十四日,勇毅侯及其子孙棺椁归家,世子夫人徐氏殉情而死。

盛德八年九月二十六日,侯府出丧,坟前长公主李林氏共拿出三十一份放妻书,皆由林家独孙林之代写。此后凡林家女眷,未有改嫁者。

盛德八年九月二十七日,皇帝下旨,贬大长公主李清河为庶人,于安国寺出家为尼,青灯古佛,赎一身罪孽。次日,大长公主薨。

盛德八年九月二十九日,二十三位朝臣上书勇毅侯林奕通敌卖国,帝下令彻查,众人寻三日,皆未找到林府遗孤林之。帝大怒,下旨勇毅侯府抄家灭族。

盛德八年腊月二十日,三朝元老卫怀卫阁老告老还乡,帝留。次日,卫阁老再次上书,然有人上书卫阁老因林府一事对皇上存谋反之心,并以诗作为证,查之确凿,帝惊怒。三日后,卫府三百二十人菜市斩首。血水冲刷三日未散,仕林震惊,凡读书者皆自觉披麻为祭,因此事,三百读书人丧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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