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慎言母亲慧敏是典型的旧时代农村妇女。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穿着怪异且浑身是伤的三颗油先生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前不久,丈夫因为被国民政府征调民夫扩建机场,遭到日军轰炸而离世。而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洋人,肯定和这件事有着说不清的关系。想到这里,再低头看了看累得瘫坐在地上的慎言,不免心生担忧……

蜡黄得饱经风霜的圆脸上,情不自禁的紧缩着眉头。语重心长的说:“孩子,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们不要管这种闲事,看他这身打扮,肯定不是一般人,这种事,我们平头老百姓管不起”

“才不是,我相信他是好人!我不能不管他”

“我们从宁水镇搬回这偏僻的老家,不就是为了少惹事吗?这个年月,我们这种普通人的人命最不值钱。随便什么事都会成为那帮畜生害人的理由。而这个人,很有可能会害了我们的!你想想你的父亲……”说到这里,慧敏哽咽着。但她依然强行将失去丈夫的悲痛压在心底。强行忍住眼眶里即将滚落的泪珠。

慎言也明白母亲说的这个顾虑。可他依然相信,三颗油先生一定是个好人,他不能不管他……但他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母亲。只得低头沉思……

这时母亲又开口说到:“我把你带回老家,就想我们娘俩平平安安的过。我们不要管这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你想救他,可是我们也实在没办法,家里就只有红薯干。现在这四五月,粮食也刚下地,别说救人,我们连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去救他?”

慎言明白母亲所说的……不是她铁石心肠不想救人。只是,实在是无能为力,再加上说不定这人还会给自己家带来危险……

可慎言还是反驳道:“娘,我们这样吧,我先把他带回家。总不能让他就躺在这路边吧。等明天天亮我们再想办法吧。等他明天醒了让他自己走。”

虽然慎言母亲着实不想惹麻烦,可毕竟眼前是条活生生的人命。看着昏迷的三颗油,放任不管他,不被这浑身伤折磨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荒郊野外。慎言也说得不无道理,不想惹麻烦,可带回去,给他点东西先把肚子填饱吧。

“那好吧,就先带回去吧,等他醒了你就去通知镇长。”

宁水镇镇长是当地极具威望世家的读书人,父亲是前清举人。他为人刚正不阿,极有民族气概,处事也极为圆滑,把小镇里错综复杂的各色人维持得极为平衡。几十年来,升迁的委任状无数次的摆在他面前,但老先生从不打开看过一次。面对上面的提拔,老先生永远只是回答:吾生于此,平生无志,只愿守宁水山河,护祖业乡民。

民国4年就被任命当了镇长,到现在30来年光景,国民政府和大小军阀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无论谁占了宁水这块地方,黄老先生永远是镇长的最佳人选。所以这镇长也从民国4年开始一直做到现在。因此,在宁水镇,黄功裴老先生受万民拥戴。以至于在这里,拥兵自重的军阀或是烧杀抢掠的侵略者又或者位高权重的军政要员,都不如黄老先生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俨然就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土皇帝一般。

慎言在母亲的帮助下,又将三颗油放回了背上。母亲心疼又焦虑的扶着慎言,提着小竹篓在这僻静的小路里往家里一点点的挪。竹篓里的几只小鱼小虾也和三颗油一样早没了生气。

到家时,天已经黑尽。阴凉潮湿的海风把湿透的慎言吹得直发抖。转身放下三颗油,家徒四壁的土胚老屋里摇曳着虚弱的柴火。母子俩奋力将三颗油拖到土灶旁,也许这微弱的柴火能将让三颗油暖过些吧。

可三颗油的皮衣皮靴里不知道包裹着多少海水,这点火似乎也是杯水车薪了。

慧敏此刻虽仍有顾虑,可看着眼前的三颗油,终于还是人性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占据了上风……

“慎言啊,你去找几件厚点的衣服给他换上吧,我去把这些鱼虾整理出来。”说着,慧敏便转身去料理那些鱼虾。

“娘,竹篓里有把漂亮的小刀,是他的,特别锋利!你小心一点啊。”慎言交代完便飞快拿来了冬天的厚实衣服。正准备给三颗油脱下湿漉漉的皮衣时,这才发觉三颗油上衣有个小包鼓鼓的支着。

慎言又好奇,又害怕这是三颗油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拿出来风干,别一直在里面被水浸着弄坏了就不好了。便伸手掏了出来。

这是一块绸子做的,被叠得极为工整的布。虽然被浸透,慎言却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这非同一般的质感,细腻柔和。小心翼翼的再掀起边角撑开,上面似乎有着什么图案还是规则的花纹。无奈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只凭柴火的微光也着实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慎言凑近柴火,借着火光终于一点点看清。锅盖般大小的绸布居然没有一点折痕。正上方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图案:图案左上方是一个蓝底方框,方框里是规则分布的小白点。方框右边和下边是几条红色横杠。图案下面是一段歪歪扭扭,却又有说不出的规则美感的符号。而这段符号末尾赫然写着几个方块字:盟军大兵,助华洋人。

慎言是上过私塾的,虽说图案和符号看得云里雾里,可这几个字他还是知道的。至少助华洋人这几个字他更确定三颗油一定是个好人。确定自己做了件好事的慎言喜出望外,飞快就给三颗油换好了衣服。

只是……

依然躺着的三颗油穿上了慎言的衣服,半截手脚露在外面,衣服也无法扣住,只得袒胸露乳,滑稽极了。

慎言拿着那块方布,飞快跑去母亲跟前。

母亲熟练的处理好了几只鱼虾,至于那把小刀,早就被母亲收好。见慎言替三颗油换好了衣服,便不用再回避,起身也准备去将鱼虾下锅。

“娘,你看,这是三颗油身上的。他是来帮我们打鬼子的!”慎言难掩激动,顾不得许多就直接开口向母亲说道。

慧敏端着手里的鱼虾,突然停住脚步,呆在了原地。死死的盯着那绸布……

虽然看不清,但慎言在一旁细心的讲解着。

慧敏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只觉得眼前的三颗油是因为给自己丈夫报仇受伤的。是恩人,也庆幸自己和慎言做了正确的选择。此时也全然没了置身事外害怕惹麻烦的想法,只想救活这个英雄!是的,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只要是打鬼子的人,都是英雄!

“慎言,锅里只有些煮熟的红薯干,三颗油吃不下。你快去把棒子面拿来煮锅粥吧。”

“好!”说完,慎言飞快的奔去拿来了本就不多的存粮。但知道三颗油身份的他们却是如此的义无反顾。

母亲激动忙着做吃的,慎言小心的查看三颗油的皮衣。那么多包里,肯定还有东西的……翻来找去,然而却一无所获。索性就开始把玩起手枪来。

那是一把M1911,简单的构造谈不上精美。但对于慎言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宝贝。男孩子也许与生俱来的对这些东西有着莫名的好感。他两眼冒着金光,嘴角似乎都快流出哈喇子,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走了火。虽然眼前这物件对他来说是个稀罕物,可毕竟也是个顷刻间就能取人性命的杀器。纵然是万般喜爱和好奇,想到这里,却也还是只得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端详,不再敢把玩。只是两只滴溜溜的眼睛都快要粘在了上面……

不一会,一锅鱼虾棒子面粥就做好了。鱼虾的肉香,棒子面的粮食香瞬间勾起了慎言的馋虫,强行的驱使着慎言离开了这“稀罕物”。

早就饿得快发晕的慎言还是放弃了鱼虾粥,抄起两块红薯干就往嘴里塞。

“娘,我先去喂三颗油,你吃点粥吧。”

说着便盛了满满一土碗,满足的嚼着嘴里的红薯干。半蹲在三颗油面前,细心的将一勺勺吹凉的粥往三颗油嘴里送。

三颗油只是受了皮外伤,看起来吓人罢了。导致他晕倒的不过是被降落伞挂了一整天,严重的脱水且饿得无法支撑罢了……被海风卷到海边岩壁时在壁上的激烈摩擦,使得双手和左腿血肉模糊。好在伞被凹凸不平的岩石勾住,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不至于摔在崖壁造成摔伤。但是激烈的摩擦,还是让他受了不轻的皮外伤,导致行动受限,以至于失去了自救能力。

此刻,暖暖得粥似乎又使得人求生的欲望唤醒了人的本能……起初粥只是一点点的从唇齿间渗进喉咙,不一会便逐渐的开始舔食。嚼着红薯干的娘俩终于放心了下来,能吃进去东西说明还可以救活他。不由得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三颗油喝了点热粥,身体也有了温度。由内到外的暖了起来,终于恢复意识。但也只是能睁开眼睛,毕竟挂了整整一天,身体早就到了临界点。再加上在水里的一阵扑腾,使得最后的体能也消耗一空。就像是没了燃油的机器,身体也就暂时失去了运转能力。

“娘,你说他吃了这鱼虾粥,明天应该可以醒来吧?”

“像他这样的英雄不会那么容易倒下。我相信他可以。”

“对了,你可要把他的所有东西都藏好,衣服等干了就烧掉吧。”慎言母亲也许是女性特有的细心吧,和慎言交代着。

“那么好看的衣服烧掉太可惜了,就不能和刀枪那样藏起来就好了?”慎言疑惑,却似乎又带着某种原因的追问着。

“你都快16岁了,这种问题你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刀枪对他来说都还有用。可衣服穿什么样的都行,大不了将来他再去买。而且刀枪都很小,随身带或者藏在哪里都可以。可是衣服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穿着出去招摇吧?明天你在家看着他,我带着那块方布去找镇长,我相信黄老先生肯定能有办法的。”

没等母亲说完,慎言就已经明白……只是刚刚太过冲动,话到嘴边便一股脑的就说了出去。他心里暗暗道:慎言,慎言呐!

而醒来的三颗油,在一旁听着这对母子的对话,虽说一点听不懂,但心里感激之情就和现在他的状态一样:无法通过行为和语言表达,只是都藏在心底。此刻他多想再冲上前去,对这对母子深深的鞠躬致谢。然后再一次自报家门:Thank you!

因为夜色的缘故,微弱火光下,慎言娘俩都全然不知醒来的三颗油……

因害怕三颗油有什么闪失,慎言就在灶前靠墙而卧,守着灶边躺在凳子上的三颗油。时不时的醒来起身往灶里添点柴火为他取暖。

慧敏则在房里,躺在床上。心里想着无数个关于三颗油以后的可能。既祈祷自己娘俩可别因为这事受到什么牵连,又期盼明天回去镇里找镇长,希望镇长能救活这个英雄,并送他回原来的地方继续打鬼子。可想到三颗油是个打鬼子的英雄,不由的又想起了故去的丈夫,心则像万丈波涛,久不能平,以至于夜不能寐……

…………

天刚微亮,慎言母亲便偷偷独自启程去了镇里,向镇长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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