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老家到镇上的距离大约20来里，到镇子里时天早已经亮了很久。慧敏径直朝着黄宅走去，路过自家的小屋时也只是淡淡的望了一眼。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太多太多过往时光……五味杂陈。
因慎言父亲被日军空袭炸死的缘故，黄老先生对慧敏娘俩很是照顾。搬家时候不仅给了慧敏一笔钱补贴家用，还让自家长工去帮忙收拾家具细软。慧敏对镇长敬佩之余，又多了几分感激。
黄宅在方圆百里气派豪华都首屈一指：典型的古典阁楼，阁楼里有个不是很大，被耳房和正门高墙包围的院子，两旁耳房供家丁常住。院子正中央一颗10多米的大树与阁楼一般高。大树左边是一颗葡萄藤搭起来的架子，架子下有一副整石打磨成的四座方桌。家丁也正在为右边的花花草草修剪浇水。
阁楼里正缓缓走出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老人略有些清瘦，却身板笔挺。穿着件素黑长衫，头上顶着梳理得光鲜工整的花白头发，每根发丝紧紧排列。略微凹陷的眼窝使得本就突出的额头更加饱满，虽睡意刚退，却着实难掩那圆框眼镜下如万丈深渊的双眼。笔挺的鼻梁下一团茂密的白胡一直流到了下巴，使得完全看不清本就不大的嘴。
同往日一样，刚跨出阁楼门槛，老人便闭目负手立在阁楼下，享受着清晨的幽风拂面而过。茂密白胡摇曳，长衫轻飘，如院中大树笔挺的树干顶着随风轻晃的枝叶。
不一会，管家不紧不慢的弓着身子来到老人身侧，刚一停步便又更弯了下身子。“黄老爷，慧敏有急事找您，在门口已经等了您有一阵了。我见她着实急切，便不管礼数先迎她进门候您了。”
管家同黄老爷子一样，对这个刚丧夫不久的妇女满是悲怜。
“知道了，快请她来堂前吧，这女子也是不易。清早便赶来，定有要事，早餐也多备些。”
管家听到老爷吩咐完，正转身准备带慧敏来见。这时黄老爷子却挥手叫停了他：“慢，还是我去迎她，你去备餐吧。”话音刚落，便往门口走去。
慧敏在这里已等得有些时间，不免更加焦急，突然见到迎面走来的黄老爷子，便激动的迎了过去。
“功裴镇长，恕我冒昧，一清早便来府叨扰。可我真的有要事需告与你知晓。”不等黄镇长回应，慧敏便急切的掏出那块方布呈给他看。
黄老爷子虽满是疑惑，却也不紧不慢的缓缓打开方布……老爷子是饱读诗书的人，也接受过新时代的教育，虽说不认识那些符号，也知道这事定不简单。却还是镇定自若，气定神闲的说道：“此中缘由，速说来我听。”说着便将慧敏引入阁楼。
慧敏也是细心机敏，见院中仍有不少家丁，只是向黄老爷使了眼色，便闭口不谈。紧紧的在侧后方跟着黄老爷快步走去阁楼。
阁楼一层大堂宽敞明亮，堂中奉着天地君亲师牌位，两侧座椅也是雕刻得极为精致。此时见周围没了外人，慧敏便将慎言如何发现并带回三颗油的经过说与他听。女人天生自带的细致将所有细节说得一清二楚。哪怕是三颗油如何吞服热粥也未曾落下点滴细节。
黄老爷稳坐堂中，紧锁眉头。一手扶椅一手拈须，听着慧敏叙完便点头示意。
“我已知晓，等餐后我便差人与你同去接来这个三颗油到我这里疗养。这方布也先容我暂存，我需请教他人此中符号何意，再定如何安置三颗油。可好？”
慧敏也觉得黄老爷子这番安排非常妥切，便点头同意。
“老杨，早饭可备好？”黄老爷一边呼唤着管家，一边淡定的将方布收回长衫里藏好。
“老爷，请移步饭厅，我这就送过来。”
“不用了，今天我在院子里吃，你去把纳学给我找来，我有事找他”
“好的，老爷。”
正说着，黄老爷子领着慧敏便朝着院中的葡萄架下走去。慧敏深知却之不恭，简单答谢后便跟着黄老爷子一同去向院中。
今天管家给黄老爷子准备的是面条。白面对于慧敏来说算是紧俏的粮食，也是许久没曾吃上。小小一碗面条三两下便下了肚，虽说意犹未尽，可也顾及情面，只是眼巴巴望着剩下的半碗面汤。
黄老爷子见她有些拘谨，打趣的说道：“我这院子啊，平日里也是没少来人，坐在这石桌上与我同食的乡民也是数不胜数。你也不必太过拘礼，我这老朽也是粗人一个。和那些五大三粗的苦力汉子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幅皮囊着实弱了些。哈哈哈哈！”说着也囫囵吞食起来。
慧敏哪见过黄老爷子这样，她的印象里，功裴镇长在这镇上几十年，威望极高。无论多大本事的人，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连城里来的长官名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突然间的粗旷洒脱让她也是吃了一惊。
要说黄老爷子也是性情中人，虽说饱读诗书，骨子里其实也有些市井气。平日里本就没架子的他因此也是左右逢源，各路人士都对他尊敬有加。
黄老爷也三两下就吃完了半碗面条，一边擦拭着胡须上飞溅的汤水，一边对慧敏说到：“我那侄儿纳学，虽说有些口吃。但人也是相当机敏聪慧。现在在乡公所里当差，一会他来了你便领他去接来那人。我也找人请教一下那些符号。”
“功裴镇长，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您了。”听完黄老爷子的安排，慧敏的顾虑此时松了一大半。
“叔叔叔……父，侄儿，来来来～了！”
院子外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叫喊声，听这声音，慧敏便知是黄老爷子的侄儿黄纳学。不由自主的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穿着乡公所制服的彪形大汉映入眼帘，头顶着大檐帽，浓眉大眼。鼻子像镇长的鼻梁一样笔挺。宽厚的嘴唇两旁还有浅浅的胡茬子，一直延伸但两边脸颊。四肢微弯，看起来孔武有力，整个身体看起来就快要把这制服撑破一般健硕！
“纳学啊，没礼数！你嚷什么啊，随我来，我有差事安排于你。”
黄纳学望着叔父，憨厚的摸了摸不由自主低下了的头，呆呆的傻站着傻笑。
黄老爷子示意两人跟随自己来，表示要回到一楼中堂里再议事。
两人会意也是紧跟其后。
中堂里，摒弃了左右后，黄老爷子这才面色凝重的安排到：“纳学，一会你从我这里带上几个人，随这姑娘去一趟她老家。去带个人回来我这里。记住，这事绝不能让旁人知晓！”
“还有，记住带些纱布和药品去，这人受伤了。记住最重要的一点，此人身份非比寻常，记得做好善后事宜。绝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慧敏细心的补充道：“还有，带上几件衣服吧，他和你身材差不多魁梧，他那衣服太过张扬，他要是穿着那衣服，带着他赶路难免会节外生枝。”
“我我我我……知道……了！我我……我这就去收拾收……拾。马马上……就出出发！”
黄老爷子见大致安排得差不多了，黄纳学也回家去准备了。便对慧敏嘱托到：“我这就去找人请教方布上符号的意思，必须尽早弄清他的身份。事不宜迟，你在这里等纳学回来后立即动身。老夫先行一步了。”说着便离开了。
慧敏紧随黄老爷子身后，一齐出了大门，在门口等候黄纳学的消息。
黄老爷子先是去了附近的一家药铺，找了掌柜的要来纸笔，然后将方布上的符号誊抄了下来，仔细确认誊抄内容一模一样后，又将方布藏进长衫内。药铺老板自然是不敢多问，只是看着神秘匆忙的黄镇长，满是疑惑。
不一会，黄老爷子去到政府，找来了镇上唯一与洋人有过接触的吴妈。吴妈年轻时曾在浙城大医院里做过看护，也护理过几个洋病人。镇上也就只有她可能看得懂了吧。
吴妈疑惑的望着镇长，又更疑惑的问：“功裴镇长，请问……”声音里满是怯懦，颤颤巍巍以至于说了一半便没了声。
“哎呀，你看你，不要紧张嘛。我只是找你有事问问，你又没做错事，你怕什么嘛你。”说着，黄镇长便掏出了他誊抄的内容递给吴妈看。“你在浙城里接触过洋人，你知道这些洋文是什么意思吗？”
“功裴镇长，我只是伺候人的下人，哪儿懂得这些。”吴妈依然深色紧张的低着头喃喃道。
想来也是……黄老爷子不免犯了愁。挥手示意吴妈退去，自己又瘫坐在了太师椅上冥思了起来。
吴妈长舒一口气，退到走廊喃喃嘀咕着：“一大早叫我来认字，我怎么可能知道嘛。还以为我做错啥事了呢，吓我一跳。”
突然，黄老爷子猛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说着便让下属去请私塾的牛先生。
牛一飞牛先生，镇上年轻一代里数一数二的知识分子。早年在上海上学，后来稀里糊涂的和同学上街游行被学校开除。回到宁水镇后一心只为唤起民众内心的爱国主义情怀，别再沉默，要奋起反抗！可镇上一大半人是文盲，另一小半是半文盲。只知道活命要紧，哪儿懂得什么主义什么自由云云的。牛先生满腔热血也就只能在公办私塾里陪孩子们挥洒了。
不一会牛先生便来到了镇长门前。
“功裴镇长，您找我什么事？孩子们还等着我呢……”牛一飞虽说毕恭毕敬小心得像一只乖巧的鹌鹑，可也还是开门见山的发着牢骚。
“牛先生啊，抱歉了。我也实在是觉得只有先生你算是镇里有大学问的人了。所以我这里有个东西不太明白，首先就想到你了。实在冒昧，黄某羞愧啊。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啊！”说着便把纸条放在了桌上，朝牛先生送了过去。
牛先生虽说在镇子里郁郁不得志，得到黄老爷子那么高的评价，自然是洋洋得意。
他疑惑的望着，三两步便从门口来到桌前拿起纸条，然后瞬间来了精神：“功裴镇长，这是洋文。我只知道其中几个词的意思。”听到这里，黄老爷子扶了扶眼镜，略带激动的微微向前凑了凑。
“你看啊，这个词bomber投弹手，这个词airport机场。中间这些有的我不认识，有的是连接前后文的介词之类的。可以忽略掉。”（牛先生这半吊子哪里知道bomber在这里指的是轰炸机）
“前不久浙城不是来人征调民夫扩建机场了吗？我觉得这句话可能是日本人写的，让投弹手去炸我们浙城的机场。你看啊，这个B52可能就是指地区。也就是说，这段话可能说的就是日本人找了很多投弹手，去我们浙城的机场里打我们的飞机！”牛一飞似乎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且很自信。毕竟这事才过去不久嘛，也就更加坚定自己的推测结果了。
可黄老爷子是知道的，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毕竟慧敏描述来看，那人背上的旗，以及方布下的汉字都说明了他肯定是帮助我们的人。绝不可能是日军。不过却还是不忍打断他，继续追问着：“牛先生，你还有别的什么见解么？”
牛一飞感觉自己卖弄学问的时候到了，毕竟这样的表现机会可不多。
“你看啊，结合之前的事件，和这段话的描写来看。一定是日军采取了什么行动。毕竟日本人打飞机太厉害了！我以前在上海的时候看到过日本人打飞机！上海的飞机都被他们打完了，现在又跑来我们浙城，一定是知道我们浙城还有飞机，又叫了投弹手来打。”
“日本人打飞机很厉害？”
“当然厉害，我看到上海的飞机都被他们全给打下来了。”
“牛先生，多谢赐教，你是当之无愧的牛啊！”黄老爷子虽然觉得这个牛先生不靠谱，可还是依然毫不吝惜赞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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