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之初筵,左右秩秩。
“山头火、执执位、碓磨床外西南,将军,你可真是选了个好日子啊。“
说话那人,正是钦天监谢太史。暨南王李焱听了他的话,爽朗笑答:“我伏蒙圣慈,自然不敢怠慢。”
暨南王府为了这场朝恩宴,精心准备了足足三日,如今看来,当真是不同凡响。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百礼既至,有壬有林。满座皆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杯盏交错间,却各怀心事,似有暗流涌动。
“小姐,外头今儿个来了那么多人,可都是为着你来的呢。”
秀蔓手巧,给穆归晚细细梳了个飞仙髻,拿一根白玉银竹簪绾住,衬得她面皎如月,眉目清婉。
穆归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纵使是在京城众多贵女之中,李云舒的容貌也能当得上是出类拔萃。然而少女的眼又是那样的冷漠和死寂,从镜子里反射出冽冽弧光,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可不是为着我来的,是为着陛下赏的那串珠子来的呢。”穆归晚垂眼不再看镜子里的镜子,心不在焉的说到。
秀蔓笑了:“陛下赏的佛珠固然是最重要的,但也有不少郎君,心里都是盼着见小姐你呢。”
是吗?穆归晚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天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今天来赴宴的人,意欲结党者有之,有求于人者有之,慑于天子之威者也有之。
而真正关心李云舒的人,早在超恩宴之前就等不及登门拜访了。能捱到此时再来献殷勤的人,谈何关心?
来赴宴的人何其多,竟未有一个人,是真正为了李云舒而来,何其悲哀。
不过,也不要紧,穆归晚心想。反正,她也不过是为了一个人,才撺掇着李焱夫妇办了这样一场酒宴。
秦初旭,这场酒宴于他人是朝恩,于你,则是夺命。
你,可敢来?
“夫人,三皇子到了!“
李夫人面带喜色,忙和周边的官家夫人们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便朝厅堂迎去。
“姑母好。“
李夫人抬头打量面前这个并不常能见到的侄儿。名字是初升的太阳,人却是日光下形单影只的模样。因为常年待在寝宫里,秦初旭的脸色是不正常的青白。他身形清瘦,愈发显得眼窝深邃,面上带着一丝谦和笑意,全然是个无害的孱弱少年。
官眷来赴宴,无一不是带着婢女仆从,以显身威。而自己这个侄儿,贵为皇子,却只孤零零地带了一个仆从。
要是珈珈还在,怎么舍得自己的儿子侘傺至此?
李夫人想着想着,竟是要落下泪来,亏得身边婢女提醒,才缓过神来,忙领着秦初旭进厅,间或问上几句。
秦初旭跟着李夫人边走边应答着,忽然脚步一顿。这大厅里少说有十数人在低声说话,偶尔有人朝他看上一眼,但也并未多在意。
但秦初旭分明觉得,有一道目光正死死地锁住他,像血海中的恶鬼俯视人间,又像是鹰隼在看一只垂死的兔。
饶是心志坚硬如他,也觉得芒刺在背,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连李夫人的诧问都顾不上了,飞快的巡视着四周。
那紫衣男子是户部尚书、那留着络腮胡的是漕运总督,正抚掌大笑的是奉天府尹,那红袍女子是...
是她!
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就是这个眼神!
秦初旭再定睛看去,那双眼睛已经不见了,红袍女子亦是不见踪影,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也消失了。
“旭儿,旭儿?“
秦初旭这才回过神来,他方才几乎是本能的想要拔腿追去,但李夫人唤住了他。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此时此刻,绝不是追上去的好时机。
“没事,姑母,厅里人太多了,侄儿一时有点头晕。”
李夫人立刻心疼起来,将他拉着,急急往餐席上去了。
穆归晚藏在屏风后,只觉得心跳如擂,险险便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确信,刚刚秦初旭和她确实是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中的恨意滔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的。好在她及时回撤,才未被发现。
秦初旭...看着他还活着,还能言笑晏晏的或立或走,穆归晚只觉得一股子恶心涌上来。她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冲过去将他乱刀砍死的冲动。
无妨,来日方长。穆归晚这样告诉自己,让秦初旭就这样死,太过便宜他,也太对不住她自己了。
穆归晚将身上的红袍脱下,团成一团塞进屉柜里,信步向餐席走去。
宾客来齐,朝恩宴便开始了。不断有丫鬟托着锦盘进出,上头摆着各处珍馐。李焱坐于席间上首,各官员按品级坐着,女眷坐于另一侧,一片安宁祥和。
穆归晚略略有些来迟,这也是李焱夫妇的安排。李云舒已过及笄之年,虽说豪门贵女不如普通百姓人家,女儿家到了年纪便要嫁出,但早早属意开始议亲,总是好一些的。
只见众人目视之下,穆归晚身着软银轻罗云绣裙,挽着飞仙髻,一步步走了进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女子唇边含笑,但细细看去,眉眼间俱是冷清,毫无笑意可言。她走得很轻巧,却又是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落得刚好,通身的气派竟然不似将军之女,反而是有帝女之姿。
“将军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感叹了一句,便有不少人交相应和。
李焱夫妇虽是满意女儿的举止,但也隐隐觉得奇怪,云舒容貌虽然未变,但气质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了。难道生过一场病,连性子都变了?
穆归晚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她只想在这场鸿门宴中,找出秦初旭和李云舒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本该是给李云舒吊唁的日子,却变成了大喜之日,那还有什么也随之改变了呢?
她走到李焱夫妇前朝众人行了个礼,答了些长辈的问题,便乖觉的坐在了李夫人身边,再不言语。
气氛重新热闹了起来,不少世家夫人都夸赞李夫人将李云舒养得如此美丽,哪怕李夫人知道有讨好之嫌,却依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穆归晚也在一旁故作羞怯的低头笑着,但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地在想,该如何从秦初旭口中套出那日他前来拜访,她却全然遗忘的事情。她不虞常看秦初旭,怕引起他怀疑,便时不时的朝席间随意望去,以显得自己举止常俗。
穆归晚又一次抬眼四望,一个青衣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席间有不少年轻郎君,纵使是有心仪的女子,也只是偶尔看一眼便作罢,否则终究是不得体。但是穆归晚注意到,有一个青衣男子,一直在毫不掩饰地看着他。
那男子面容十分俊秀,他在席列的最末尾,并不引人注目。穆归晚与他目光相接,他不闪不避,手持酒杯,遥遥对她做出请的姿势,便一饮而尽。
穆归晚觉得这个男人长得很面熟,但却想不起来是谁。她见那人敬他,便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那男人坐下,再不看她,仿佛从未与她有过接触。穆归晚好奇之下,几次三番向他望去。
只见那男人并不与人交谈,只是自酌自饮。这时有一小厮忽然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男人沉默片刻,便跟着那小厮走了出去。
穆归晚眼看他起身离席,因是走出大门,逆光走着,身形显出一股萧瑟来。但他一身青衣,气泽自华,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这一幕,穆归晚分明是见过的。
她忽的站了起来,惹得四周妇人小姐们纷纷朝她看去。但她已顾不得这许多,抬脚便向外走去。
那个男人,她想起来了。
那是七年后的殿阁大学士,顾之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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