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拨开眼前的树枝，见目标人物坐在一条长凳上翘着二郎腿，将一本书放在大腿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正在做着抵近侦查的工作。
身前两米处坐在长凳上看书的就是日后区区在下的爸爸——赵老师。
我悄悄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那是一本《广义相对论》，我心道：“呵，还真想着拿诺贝尔奖啊！”
我悄没声息地退回到三十米之外，说道：“喏，他现在坐在那里，四周都没有人，你现在就走过去表白。”
妈妈诧异地望着我：“哈，来真的啊！别别别，我们昨晚就是图个嘴痛快，好不好？”
“别怕，不就是表白嘛！爱只有表达出来才有意义。你喜欢他，却不让他知道，他怎么晓得还有你这么一个选项呢。”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可说什么呀？”
“实话实说呗！”我豪气地一拍身旁的一棵树，“哎，我喜欢你，跟我谈一场，怎么样？”
妈妈看得呆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真说不出来这话。”
“那你委婉点儿也可以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的总会说了吧。他虽然是学理科的，不至于连这种程度都听不懂吧。”
“我……”妈妈支支吾吾还欲待说，我给她连推带拉地，就支到前边儿去了。她紧张地回头望向我，愁容满面。
“去吧去吧。”我一个劲儿地朝她甩手，“我打包票你一击必中！”
妈妈终于迈着忐忑的步子，在我的怂恿下，一步一步走向她心心念念的情郎。
这时候，二郎腿翘久了的老赵忽然换了个腿，已经走到距他身前只有一米的妈妈见他突然动弹了，倏地转身，又灰溜溜跑了回来。
我不忍直视地一掌拍在自己的面门上。“姑奶奶你怎么又回来了！”
妈妈捏着我的手，脑门都沁出微汗，慌张道：“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我这么冒然跑过去跟他表白，会弄的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
“准备啥，行不行，给个痛快话！你就这么掰直了揉碎了跟他说，多简单个事儿嘛！”
“这哪是表白，简直是耍流氓。”
“这叫速战速决，把压力丢给对方，自己掌握主动权！表白可是个技术活，战略上要藐视对手，战术上要重视对手，犹豫就会败北！”
“不行不行，这……太不靠谱了，跟闹着玩似的。”妈妈又打了退堂鼓，“我仔细想了一下，虽然在法律上我站得住脚，可是我怎么感觉我这道德在逐渐的沦丧呢。”
“铁人王进喜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你这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绝好条件，又不缺胳膊少腿的，这么个大美人主动表白，拿下一个物理系宅男，我都觉得杀鸡用牛刀了！给自己一点信心，你完全可以的。考了个北大清华的分儿，还怕南开复旦不收你吗？”
“那……那我第一句怎么说啊？”
“你就说，小哥哥，我能坐这儿吗？先往他身边靠，然后闲聊几句，接着说几句暗示他的话，他基本就懂了，不就有了心理准备了吗？最后气氛到了，你就盯着他的眼睛，一鼓作气把那句话说出来。”
“就这样？”
“可不就是这样嘛！就是这么简单，你以为有多难啊？”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深吸一气，问道：“我脸怎么样？”
“你冒汗了。”
“帮我擦擦。”
我立刻掏出湿纸巾给她红扑扑的脸上擦拭掉微沁出来的汗水。
“现在呢？”
“Prefect！”
妈妈一边扭扭捏捏地前进，一边时不时侧身来望。
“Up！Up！”我匿在树后不断给他打手势以作鼓励。
她终于走到了长椅边，深呼吸一口气，悄没声息地往椅子上一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老赵则目不转睛地往旁边挪了挪，还是看书，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坐下的人是谁。
“小……小哥……”妈妈第一个“哥”字说出口，终于还是因为羞怯而住了口。
老赵忽然发觉身边有个人，猛然回头望了一下：“哦，雨婷啊，吓我一跳，你干嘛呢？”
妈妈紧张而羞涩地撩了撩额前刘海，道：“没干嘛。你在……干嘛呢！”
“看书。”
“哦。今天……天气挺好的哈！”
“嗯，挺好的！”
“家里挺好的。”
“挺好的。”
“你……你也挺好的哈。”
老赵奇怪地瞧着妈妈的脸，问道：“雨婷，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啊？”
“没有，我就是……”她注意到他大腿上的书，借口道：“……好奇你看的这个书。”
“哦，这本啊，这本是汉译版的《广义相对论》。欸，你也对这个感兴趣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呢？”
“哦，我对物理不是很懂，我就是好奇你总是看这个……”本来打算表白的妈妈，和老赵一谈起正经话题，立马就不紧张了。
而普天下的物理男一旦进入“研究状态”，平时沉默寡言也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对着一个花季少女大姑娘，不谈情不说爱，净整那些没用的幺蛾子。
两人从宇宙黑洞聊到了虫洞，又聊到了时空穿越，越聊越跑偏。
“……真的啊，原来还有时光旅行这种事啊。”妈妈像是忽然之间听到了很新奇的事儿，直听得半掩着嘴呵呵娇笑。
“目前来说，这种事都是一种假设，但是不知道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会不会真的实现呢。”而老赵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很会倾听自己的小伙伴，越说越来劲儿。
我在远处的树枝后看着两人倒是相谈甚欢，可就是不往情情爱爱方面提半句嘴，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这单纯的妈妈居然被带跑偏了，还听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带着任务的来的。
我实在受不了这钢铁直男了，不行，再这样下去，今天的计划就要被一场真理问题的大讨论冲泡汤了。
我一个神儿没留住，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忽焉出现在长椅后。
“你个大男人，老跟人家姑娘聊广义相对论干嘛！聊聊星辰大海、诗词歌赋它不香吗？”
妈妈被我的忽然出现吓呆了，立刻预料到即将出现会令她脸红为难的事情。
老赵则整个人向后斜仰，给我吓出了一个标准的北京瘫：“你……你谁呀！”
我插腰气势磅礴道：“我说你们墨迹不墨迹啊，一个金童碰上一个玉女，多简单一个事儿，让你们弄得这么复杂！”
妈妈吓得五官都紧紧挤到一块儿了，拉着我的胳膊，企图阻止我说下去。
“这位姓荷的小姐姐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看上你了，想问你对她有没有感觉，可不可以和她谈一场公平公正的恋爱。”
在我说到“他看上你了”的时候，妈妈已经伸手来兜我的嘴了，可是我还是凭借着迅捷无伦的语速把话说完说透，坚决不再给这俩留后路。
妈妈是又羞又急，老赵却张着一张傻嘴，瞪着一双呆眼，完全被我的话震惊了。
可是我还是不住嘴，既然已经挑明了，不如一掀到底：“我可不是臭吹的，你俩是属于那种不结婚就很难收场的缘分，相信我，没错的。”言罢，立刻掏出手机，给他看手机里的他们的结婚照和我们的全家福。
“这就叫缘分天注定，不由你不信。看看，这就是你们后来组成的小家庭，娃都打酱油了！”
“小莲，你蛮来，我不来了。”妈妈羞红了脸，捂着脸就跑。
“欸！”我本想拉住妈妈，但见她已经跑出十几米了。我只得回头问老赵：“我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雨婷的心意，你明白了吗？”
老赵被我一通操作弄得手足无措，似乎想问什么，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也不管他到底真的懂了没有，转身就去追妈妈。
我跑到一处僻静处，四下里一望，妈妈正蹲在一块假山石后头，双手掩面。
我走过去蹲下，问道：“你干嘛跑了？”
妈妈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我瞬间被吓到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妈妈怨怼道：“我刚才跟他聊天的气氛不都挺好的嘛，你忽然跑来搅和什么？”
我一翻白眼，无语道：“你们净聊些什么黑洞、虫洞、宇宙大爆炸，那是你今天的主题吗？”
妈妈扁扁小嘴道：“我不是打算循序渐进嘛！哪有人一见面就表白的？”
“那好吧，反正我已经给你挑明了，你现在再回去跟他说吧！”
“你都给我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妈妈双手铺在膝盖，下巴磕在手臂上，傲娇地一摆脸。
我也颇觉不好意思，赔笑道：“这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你说才有用呀。”
“我不去了。你刚才那么胡说八道，我现在哪里还有脸见他。”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说破无毒嘛！他已经知道你的心思了，心理准备也有了，你现在再去，事就好办了，是不是？”
“不听不听。”妈妈干脆堵上耳朵。
我缓缓按下她的手，嘻嘻笑道：“我是鲁莽了些，可是该捅的窗户纸我也已经给你捅破了，你现在不好意思见他，难道以后都不再见他了吗？你看，反正面还是要见的，尴尬还是会有的，与其晚解决不如早解决。何不干脆就趁着现在这个时机，一个作气把他拿下。”
“真的吗？”妈妈将信将疑地瞧着我。
我一拍胸脯，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哼，我算是掉进你这坑里了。”
“我坑谁也不会坑你的。”
妈妈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豪气干云，倏地站直了身子：“来吧，反正我也没脸见他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痛快点，跟他说个清楚。他要是不要我，我也好死心了！”
“对嘛！这才是新时代的独立勇敢的新女性！”
妈妈眼神坚定了一下，双拳一捏，低着头就往前走。
“青春意气问谁爱，轻狂上马敢追风！去吧，追风少女！”我在后打气。
可妈妈没走两步，忽然又站定了。我见她不动，颇感奇怪，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问道：“怎么啦？”
“她来了。”妈妈目视前方，语气低沉，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她？”我跂望着，原来前方长椅那边，爸爸已经站起来和一个女生在说话了。我定睛之下，才发现那女生就是邱玉阿姨。
两人相对而站，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看到邱玉阿姨笑容满面，而爸爸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好家伙，宣誓主权来了！”我一撸袖子，就想上前。
“算了，不要勉强了。”妈妈忽然拉住我，郑重道，“我决定退出，我还是不能做这种事。”
“你别气馁啊！”我焦急着。
“我不是气馁。我始终觉得这样做不对。有些事情要认命，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不应该强求。”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爱情不应该是不问缘由、不分先后的吗？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大胆地追求呢？这也算是公平竞争嘛！青春不应该是'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吗？”
“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也不喜欢勉强，如果他喜欢我，他总有一天会注意到我的。”
我一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沉默半晌，我才扳正妈妈的肩头，道：“你这种想法是所有女人的通病，总是认为男生如果喜欢我，他就会自己来追我。我告诉你，这种想法是错的。有一类男生是钢铁直男属性，他们的思维是不会拐弯的，他们永远不懂女生的这种小心思，你不给他暗示，不主动出击，他是不会明白你在想什么的。你瞧瞧，那个邱玉多会来事啊！”
“爱情哪有什么对不对的？”
“爱情没有不对，是你的想法不对。”
“就算你这些爱情箴言说的都对。那我问你，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放弃现成的女朋友，来和我谈恋爱呢？为什么他一定就会喜欢我呢？”
“因为……”我一时之间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强辩道，“因为你很好呀！”
“我很好？呵呵，我哪里好？”
“你……”我待要说出她的千般好万般好，妈妈却忽然问道：“你喜欢他，是吗？”
“啊，谁呀？”我瞬间呆住。
“那个姓明的小哥。”
我没明白妈妈为什么忽然顾左右而言他，回答道：“他啊，他是我的好朋友。”
“哦，原来是好朋友啊。”
“当然了，他帮了我很多忙，解决的我的大麻烦，所以我很感谢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既然他很好，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他呢？”妈妈忽然嘴角含笑。
我这才知道，自己被她证伪了。可还是强辩着：“这……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是啊，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既然我很好，赵正又为什么就一定会喜欢我呢？感情是不问缘由嘛！”
“呃……可你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是宿命。”我理屈词穷之下只得搬出妈妈不能理解的宿命论来。
“这世间有什么缘分是注定了吗？”
“你们就是注定的，我就是证明！”
“你？”妈妈茫然地瞧着我。
“呃……我是说我愿意给你们证明。我证明，我给你们证明。”我越说越激动，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忍不住将真相和盘托出了。
妈妈只是摇头苦笑，并不说话。她当然不理解我的话，我也没法向她言明。
我望着她低落的侧脸，失望已极地问：“难道你真的打算放弃了吗？”
“嗯。”
我感到不可思议，更加不能接受，负气道：“你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呢？”
妈妈哀叹道：“小莲，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
我难过极了。好不容易将妈妈的斗志点燃，都是因为邱玉！我恨恨地等瞪着远处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妈妈忽然疑问道：“欸，小莲，你刚才给我们看的那个是什么？为什么会有我和赵正的照片？”
我没防备问这句，忽然一呆：“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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