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了2012年。
黑夜还没有爬过古镇的围墙，日头坠在鸟巢里，黄昏也还没有溶尽归鸦的翅膀。温暖澄澈的大街上，不知道是不是萧索；葡萄色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清冷；我的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满意。
“磊落，你说，如果没有我的捣乱，爸爸会和邱玉阿姨结婚吗？”我望着青石大街的尽头，一只孤雁犹如芦苇花一样在无边无际的天边闪现闪隐。
明磊落道：“真实的历史已经发生，和赵老师结婚的是你的妈妈，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我低声道：“我不是说九一年的事。”明磊落出乎意料地望着我，我却始终没能抬起头来看着他。
“1991年的历史能不能被我改变，我不知道，但是现在的历史却是可以的。”
“馨茗，你……”他欲言又止。我续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拆散了他们。拆散了他们，我的内心也没有很高兴。现在的我只是在问自己，我还要继续吗。但我知道，其实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明磊落望着我的脸庞，很久，没有再发表意见，却嘴角却慢慢有了弧度。
“磊落，因为你，我懂得了很多，谢谢你。”我是发自肺腑地说这番话。明磊落听了，也感到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着：“我还一直在纠结，要不要继续帮你做这些事呢，你这样说，又让我很困扰了。”
“是嘛，你一直在困扰吗？呵呵，可是我每次找你帮忙的时候，你都答应得很爽快啊。”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总是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呢？”
“不是因为心太软吗？”
“大概是吧。”
我们又一次不约而同，相识一笑。这时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口中不由得生涎。
“嗯，真香。”明磊落也闻到了。
“烤肠，是烤肠！”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味儿总来我鼻子串门儿，我比谁都熟！
“辉叔！”我打着招呼走过去。
“呦，馨茗，又带朋友来撸串啊。”辉叔对我笑脸相迎。
“是啊！”
“要几串？”
“还是辉叔懂我，来两串吧。”
“好嘞！”辉叔忙拿起夹子串肠，“你们来得真巧，刚好有烤得的。”
“这叫来得早不如来的巧。”我望着低头忙活的辉叔，忽然心念一闪，调皮问道：“辉叔，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啊。”
“辉叔你姓黎，名字里也没有辉字，那大家为什么都叫你辉叔呢？”
辉叔一愣，茫远道：“大概是因为我家店名叫‘辉叔小吃’吧！所以大家都以为我就是辉叔咯。”
“那当初为什么要叫辉叔小吃，而不是黎叔小吃或者达叔小吃呢？”
“这……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了！”辉叔摸着脑门，呵呵笑道，”虽然辉叔是个念旧的人，但是有时候记性确实不大好！”
我忍笑道：“生活是痛苦的炼狱，你能不记得也算是一种福气！”
“听你这么说，感触良多。”辉叔笑呵呵地把烤肠递给我。
我接过了，回身递一根给明磊落，明磊落只是微笑摇头。
我奇道：“你不吃吗？”
“你吃吧，我不饿。”
“你不是挺爱吃烤肠的么，干嘛不要？难道就因为老是我请你，所以不好意思吗？”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特别喜欢，就会依赖。”
“你可真是个怪人呢，吃根烤肠你还上升到哲学高度，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道理，你不懂吗？”
“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朝朝有酒呢，也朝朝醉吗？”
“哎呀，老夫子！我就买两根烤肠，还算不上坐吃山空吧。我虚心接受您的教诲，现在就请你收下这根可怜的烤肠吧，你看他可怜巴巴的看着你，请你把它吃掉呢。”
明磊落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还是接过了烤肠。
“爸，我要钱！”这时辉叔的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辉叔回身，不快地问道：“你又要钱干嘛！”
“我要和小杰去网咖！”
“不许去。”
“给我钱！”辉叔儿子小手一伸，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我只觉得胸口之间淤塞一股愤懑之气，忍不住便斥责道：“小峰，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
小峰回头瞧着我，不服气道：“你是谁呀，干嘛管我。”
“你知道你爸爸赚钱养家有多辛苦么，可你为你爸爸做过什么？你都上初中了，还整天跟爸爸要钱。这么大的人了还一点不懂事！”
那孩子一时间被我的气势吓懵，拿眼睛瞪着我却是不敢说话。辉叔和明磊落更是一脸震惊地瞧着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说出了那些话。”回去的路上，我这样对明磊落说。
明磊落看着我，无声地笑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接口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你一样懂得那么多大道理，不过人有时候很容易看清别人，就是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这话明里在揶揄他，其实是在自嘲。
明磊落微微一笑，道：“小的时候，我以为这世界的道理是恒定的、绝对的。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就连真理也是分绝对和相对，哲学也分唯心和唯物。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呢。作为人类，能把相对的真理弄清楚就已经了不起了。”
我故意打趣道：“你这句话是以一个外星人的口吻说得吗？”
“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外星人吗？”他也笑了。
“如果外星人都像你这样，即便真有外星人存在，我也不担心地球被侵略了。”
“因为这外星人很迷糊，连人类的历史课都修不好吗？”
“唔……”我故作思考，忽然一撩他的空气刘海，“因为他温润如玉，如此温柔。”
明磊落静静地望着我，走了一会儿，我们彼此无话。
奇怪，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
他忽然驻足，微微仰面凝望了半晌。
“你看什么呢？”
他轻轻地道：“欸，晚灯与明月的距离。”
我翘首一望，果然，此时此地的视角，看头前的路灯和朗朗晚空的月亮，若即若离。
明磊落感慨道：“看上去在一起，其实是相隔万里遥，触不可及。”
“能够在某一刻，在别人的眼里，它们是在一起的，也许就很美了。”我也变得文艺起来。
明磊落微微颔首，不知道怎么接话，抬头间，微微一愣，这才轻轻叹道：“好快呀。”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好快。
“我到了。”他望着身旁的一间房子。我顺着他的目光打量着那间房子，问道：“这儿就是你家？”
明磊落道：“不是我家，是明小惠家。”
“哦。”我低头，脸一红，想起上次在电话里，就是因为这件事骂了他一顿，然而他那么温柔的迁就我的乱发脾气。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孩子呢。
想到这些，我就感觉好对不起他。好想说点什么好听的话给他，让他的心知道，我对此感到很抱歉。
但是现下这样的气氛，再去提这些，似乎又有点多余。
“明磊落先生吗？”一个快递员小哥忽然骑着送件的单车停在我们身前。明磊落微感讶异，疑惑的望着他道：“啊，是我。”
“有你一封信。”
“一封信？”明磊落接过快递员递来的一封白色封皮的信封，低着头认真而迷茫地瞧着信函。
“是什么呀？”我抻着脖颈问道。明磊落一愣神，笑笑道：“没什么，一封信而已。”
“我还不知道是一封信嘛。不能让我看吗？”
“啊，倒不是……”
我见了他脸上的难为之色，忽然噗嗤一笑：“开玩笑的。放心，我不会看的啦！虽然我有时候爱捣蛋，但还不至于那么没品！”
他微窘地笑笑，将信封收起来，拘谨道：“好像是我曾经寄出去的一封信函，因为心意没有被接受，所以就退回来了。”
好像？难道是不是他自己寄出去的，自己都不知道吗？我这样迷惑着，却没有明问。
“是情书？”我的表情故意显得很促狭，明磊落显得有点难为情。
“是那天抱你那个女孩吧！”
明磊落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无法想通。见我望着他，又沉默着不说话，似乎想肯定，又想否定，我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纠结于一个回答。
我只得尴尬地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咳，我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小心，连玩笑都不会开了。
想起妈妈曾说过，友情大大方方，爱情小心翼翼，不由得心里一怔！
他淡淡笑着，忽然语气暗沉道：“是嘛，原来是开玩笑……”
晚饭过后，我打开房门，去客厅打水喝，却见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此时望着爸爸的背影，忽然觉得像大山一样厚实。我又多接了杯热水，走到爸爸身旁坐下来。
爸爸见我将水杯递过来，颇感意外。
“怎么了，无事献殷勤啊，这可不像你。”
我缓缓地掏出那个吊饰，问道：“爸，你见过这个吗？”
爸爸见了，一脸的惊讶：“这……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发烧醒来的时候，它就在我胸口了。”
“哦。”爸爸像是忽然明白了，不再追问。
“爸……”我望着爸爸的眼睛，将那吊饰提在手里，问道，“这是什么？”
爸爸望着我好一会儿，才道：“护身符。”
我怔住了，玉阿姨那天来看我了？她把爸爸送她的定情物——护身符，在我生病的时候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阿姨她一直一直都这么关心我，可我……
“馨茗。”
我还在发呆，却忽然被爸爸的呼唤声打断。“啊，怎么……”
“我和你邱玉阿姨决定了……”爸爸认真地说道，“我们……不结婚了。”
我一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欸，为什么？”
“我们认真地想过了，如果，得不到你的祝福，即使勉强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也不开心。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们终究还是不能无视你的想法。”
这一着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爸爸和玉阿姨居然会做出这个决定。
“还有，明天你邱玉阿姨就要回美国去了。”
玉阿姨要走了？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两个决定完全放弃了，就因为我。那天她来看我的时候，将护身符交给我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邱玉阿姨再也不回来了吗？”我有点难过。爸爸没有回答，脸上现出一些苦涩的味道。
望着爸爸失落的神情，终于从不忆及的幼小时候的自己践踏着爸爸给我买的那袋糖的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继而一股感情抑制不住地涌出来，弄得我好想哭。
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我该怎么告诉爸爸，我为此生十来年的任性感到懊悔，请求爸爸的原谅呢？
“爸……”
爸爸注视着我。
“你和玉阿姨……结婚吧。”
爸爸“啊”了一声，张着嘴，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
“对我来说，爸爸很重要，可是爸爸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之前我不许你和玉阿姨结婚，是因为我害怕你有了玉阿姨以后，会忽视了对我的关心，可是那只是我的任性和胡闹啊。而且，你和邱玉阿姨本来就是初恋情人，这只是一份迟到的爱情。”
“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今后会不会叫邱玉阿姨妈妈，但是，我同意你们在一起，并且真诚祝福你们，这份幸福是属于你的，我没有权利阻止。”
爸爸看着我，很久很久，笑脸才慢慢地绽放出来。
我也释然地笑着：“还不快点打电话告诉玉阿姨，把机票退了。”
爸爸拭去眼角的两滴泪水，这才笑着起身去拿电话。
恰于此时，我忽然调皮地问道：“爸，上次你欠我的东西呢，现在我还能要吗？”
爸爸回过头来，呆萌地问：“什么东西？”
我朝爸爸伸出手掌，撒娇地念道：“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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