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有一种朋友叫病友，在某种程度，在某些时候，这类朋友，能够做到极致的互相理解，互相依偎，共同面对痛苦，共同面对死亡。
某一天的某一个清晨，红脸神仙叫醒了马服。
在此之前，许多人都曾尝试叫醒马服，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有时马服明明已经睁开了眼，甚至坐了起来，但又睡下了。
这一次红脸神仙把马服摇醒，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每过多久，马服竟然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红脸神仙听到了马服和师弟桑成的对话，明白了马服的处境。
都曾无可奈何，都曾心如死灰。红脸神仙把自己这几年的感悟化作对马服的安慰。
红脸神仙说，你的无能为力是你的一种人生，她的去世也是她的一种人生。面对它，别逃避，想要死就勇敢的去死，想要活就勇敢的活下去。
不生不死，不灭不活的感觉是最痛苦最愚蠢的状态。人可以不开心，但是不能太沉迷痛苦，人可以不聪明，但是不能太显得愚蠢。
“能给我讲一讲你们的故事么？”红脸神仙诚恳的说。
马服笔挺的站着，两眼略显空洞，既像是对红脸神仙讲，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切都在不觉间，娓娓道来。
我的祖父整整寻了一辈子灵台山，生前的最后一年卧病在床，写了一本书，取名《寻山术》。
世人都以为这是一本记录游历名山大川的游记，实际这是我祖父这辈子通过游历四方天下而悟出的一些人生心得，以及修道之法。
后来这本书被远在京都的相国读到，拍案叫绝，遂邀请我父亲前去探讨书中心法。可惜那时父亲与哥哥正在外寻山，未能了愿。
一年之后父亲刚返回家，立刻就被相国的门客前来相邀，见推脱不得，我父亲便带上我去了京都，那年我刚满十六岁。
头几天父亲与相国以及众门客整日在书房探讨，而我则被锁在房间。
父亲处处谨慎，不让我乱跑，怕我惹祸，可我明明一直很安静。
我已经那么大了，父亲却还一直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我突然后悔跟着父亲来京都了。
那段时间是我平生第一次长时间独处，我也是从那时候学会了发呆。我时而胡思乱想，时而认真的思考一些事情。至于思考了什么，我现在印象全无。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六天，我才被放出来。父亲应相国邀请准备在府上开办一次为期三个月的讲学，讲学的内容就是解读《寻山术》。
讲学的对象面对相国府学堂所有适龄学生，而我作为主讲者的儿子，有幸被安排为讲学辅助者，其实就是伺候我父亲端茶倒水，维持学堂纪律，以及各种跑腿工作。
开学第一天，学堂里坐满了学生，有男孩也有女孩。
父亲这一生极为热衷于探讨人的名字的意义，他觉得名字是一个人的另一张脸。
所以刚开始，他就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马不服。他说，这代表了他这不屈不挠，勇于反抗的精神。
那些学生听了都有模有样的纷纷点头，而我却有点儿想笑。名字是父母取的，就算真有不屈不挠的精神，那也是父母有。
然后父亲就请在座的学生依次上前介绍自己，随后父亲顺便点评一下他们的名字。
学生二三十个，足足花了两个时辰，父亲平生第一次授课就这样结束了。
父亲从始至终也没让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很多年以后，父亲临终之前向我解释，给我取名马服，不是自己认怂了，服从了，而是表明他与过往的自己和解了，代表了自己的成熟。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其实，确实也是很普通的一天。
但是，，，，，，怎么说呢，这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可是我当时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唯一稍微有点儿印象的是她的姓。
她姓杨，跟我母亲一个姓。当时那些学生各自介绍的时候，我正犯困，迷瞪着双眼，偶尔听到两三个学生姓杨，便抬头稍微注意听了一下。
仅此而已，压根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这次讲学结束之后，父亲就带我回家了。正值农忙时节，母亲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的是捷径，其中有一条短暂的水路。
父亲带着我在码头登上了一条搭着简易棚子的客船。所幸我们上船早，找了个木凳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狭小的棚子瞬间涌入很多人，
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后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有些人只能艰难的蜷缩着，支棱着。
这条河河名叫柳叶河，将军府附近的柳叶湖算是它的一条支流。柳叶河河面宽阔，但是水面平静，没有浪花，客船穿梭其中，飞快行驶。
父亲有些累，倚着棚子睡着了，来之前我本想着好好欣赏下美丽的柳叶河，现在只能作罢。怕是我一起身，位置就被占了去，况且人头攒动，我也动不了。
我稍微侧了下身子，也想眯一会儿，转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我身旁。她瞄了我一眼，迅速害羞的把头转向别处。
这个女孩看着好生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我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已经红的像是发烧了一样。我使劲的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我想开口问她，可又担心自己记错了，万一不认识，多么尴尬。
我的眼睛盯着她的脸，脑袋里却在飞速搜索。越是使劲想，脑袋越发胀，直到整个人一片恍惚。
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难道是在梦中见过？就像我的曾祖父梦见灵台山一样。
这时那个小女孩轻轻对我说了一句，先生好。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相国府学堂里的一个学生。这就对了，我肯定见过她，只是不记得了。
再看小女孩，她悄悄后退了几步，紧紧抿着嘴，看向别处，不再说话了。
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她的样貌，个头不高，身材偏瘦，眼睛不大，嘴巴不小。下巴有点儿尖，眉毛浓且长，感觉年龄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衣着朴素，打扮简单，完全不像相国府里的孩子。
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欠了欠身子对她说：”你来坐一会儿吧。“
她微笑着说：“我一会儿就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客船在一个码头靠了岸，她跟在一个妇人后面下了船。
她并没有跟我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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