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石村

当白色的暮气在晚风的推波助澜下,如同沸腾的蒸汽一样,翻滚着爬上了山腰之时,白依凡还坐在高山之巅,痴痴地发着呆。

悲魔岭的山势陡峭入云,自北而南,成了盘亘在东方大陆与西域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地理分界线。

白依凡望着西边一望无际的苍凉戈壁,他就这样看着。

看着烈日灼烤下的黄沙泛起滚烫的金黄,看着孤独的苍鹰翱翔在无云的蓝天,最后他又看着血红的晚霞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渐渐爬上苍穹。

天终于要黑了。

他转过身,东边的云海早已漫延到了他的脚下。

该回家了。

可他却还是恋恋不舍地再次回望了一眼西面。

他的目光静如止水,如降临的夜色。

于是他拿起巨石边上的竹篓,跨到后背,再将一张简陋的木弓挂到腰间,然后像一只手脚灵便的山猿一般,在绝壁间的荒草野藤间几个腾跳,便消失在了茫茫夜暮之中。

云海之上,最后一抹夕阳的红晕,也消失不见了,大地迎来了夜的世界。

七七站在村口,望着夜色中的山路,望眼欲穿。

她有些焦急,但她只能无声地等。

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事实上,她终于等到了他。

黑夜完全降临,云海挡住了银色的月,昏暗中她只能看见那个身材高挑结实的少年模糊的影子,在崎岖的山路上向着村里飞奔。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那就是他。

所以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还是不说话,只等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眼里充满了一种让人怜爱的快乐。

白依凡伸手,捏了捏七七的脸蛋,他的手实在是有些粗糙,七七虽然笑着,却把脸扭到了一边。

然后,少年和少女一前一后,在山路上飞奔,很快就消失在一片山林的后面。

仙石村地处三国交界。

这里是凤鳞国的西部边界,也是东方文明与西域的边界。

北面高耸入云的悲魔岭,便是西域蛮族悲魔族的领地。而南边却是另一个西域蛮族修罗族的领地。

与东方文明那精雕细琢的文明不同,西域的部落文明向世人展现出一种粗狂原始的美。

合抱粗的木头柱子,依着山势,在峭壁之上支撑出大大小小的圆顶木楼,仅有的一小片山间平地上,升着一大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烤肉的香气在夜色中四处弥漫,脸上用黄泥涂满了部族图腾的悲魔人正喝着山果酿成的果酒,早已面带熏然。

仙石村属于悲魔族的地界,地处凤鳞国与修罗族的边境线上。

村子西边,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往下三里,便是凤鳞国西部边陲的城市巫月城。

巫月城曾经属于修罗族,与修罗族的另一座名城静月城相隔不过百里之遥。

但凤鳞国通过战争,占领了这座城市,将自己的边界线推到了悲魔岭的山脚下。

凤鳞国与修罗族的战争一直打打停停,延续上百年,似乎从就没有终止的时候。

只不过,近两年,双方的冲突小了一些,据仙石村里那个来自东方的怪老头儿说,在凤鳞国和修罗族的东边,还有一个强大无比的龙图王国,此时正派出自己最精锐的铁卫军向西而来,对凤鳞国和修罗族发动了战争。

悲魔族人不明白,他们为何这么喜欢发动战争,每天上山采些野果,打些野兽,喝着果酒,吃着烤肉,自由自在地生活一辈子不好吗?

作为有着一半悲魔族血统的白依凡,也不太明白这个问题。

白依凡的母亲,便是悲魔族人,而他的父亲,却是一个地道的东方人。

当东方人将自已的势力扩张到了悲魔岭的山脚之下时,便注定了悲魔族人再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他们也注定要于这些东方人沾上牵扯不清的关系。

不过好在东方人似乎并看不上千沟万壑,高山入云的悲魔岭,在经过一阵短时间的紧张对峙之后,凤鳞国的大军退却,悲魔族人也收回了自已手中的石斧。

悲魔族人向那些衣着光鲜的东方人,送上了自己的果酒和烤肉,以表自己的善意,而东方人则送来了比石斧更锋厉,更耐用的铁制战刀,只不过,悲魔族的大酋长花拉莫廷却拒绝了东方人的好意,在他的眼里,这些铁制兵器代表着不祥,会给自己的部族带来灾祸。

除了兵器以外,东方人在其它方面也在向悲魔族人频频示好,比如,他们最近在悲魔岭山脚下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并让悲魔族人下山帮着他们到那山洞里干活,任务也非常简单,就是帮忙把那些东方人挖出来的石头和泥土从洞里运出来丢到另一边的山沟里面去。

每个前去干活的悲魔人,都能从那个肥胖的东方人那里领到十个小钱,而悲魔人拿着这些钱,就可以到巫月城里买到很多以前从没见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做工精美的木制桌椅,上面绣着花鸟的细布衣服。

只不过在悲魔人的眼里,这些玩意儿都是中看不中用。

那些据说出自东方名匠之手的工艺品,在悲魔人的眼里,还不如一块能砸倒野兽的石头。

那四条腿还没大拇指粗的椅子,被悲魔人一屁股就坐个稀巴烂,急得那个看起来骨瘦如材的东方人老板拉住体壮如山的悲魔人,哭丧着脸索要赔偿。

那看起来比大酋长身上穿的还要精美的衣服,悲魔人穿回家,上山打猎不到半天,就被山林中的荆棘划得面目全非。

悲魔人唯一能看上的,就是东方人酿出来的酒,比起悲魔岭那清淡如水的果酒,这种据说是用粮食酿出来的酒,有着野马般的狂躁和猛烈,一口下肚,便把那悲魔人醉了个人仰马翻。

为了能够喝上一口这种东方的粮食酒,越来越多的悲魔人下了山,心甘情愿在山洞里当起了搬运工。

但只有一个人对此嗤之以鼻,那个人就是同样来自东方的怪老头儿。

他总是说,那帮东方人不怀好意,让仙石村的悲魔人不要去帮他们。

可……那酒实在是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悲魔人根本就无法挡住诱惑。

有的人,辛苦一天,拿着刚领的十个小钱,便直奔巫月城西门外的酒铺。

有的人,苦苦攒了一个月,为的就是最后能从那酒铺里抱回满满一坛酒,向其他人炫耀,然后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一饮而尽,当场栽倒在地,呼呼大睡三天三夜。

……

白依凡挤进了人群,却并没有在他们当中停留,而是又从往另一边跑去,直至来到一低矮的圆顶屋前,才停了下来。

而七七这个时候已抢先一步,跑在他的前面,把那结实的木门拍得啪啪直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伸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来,望着七七呵呵笑着:“哎哟哟,七七终于肯回家啦,你这野孩子……”

他就是仙石村的怪老头。

说他怪,主要是因为他自从来到仙石村,似乎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每天就呆在自己的木屋里,捣鼓着他那满屋子的坛坛罐罐,弄得整个村子都似乎能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他总是板着脸,除了七七以外,对每个人都没个好脸色。

但仙石村的人,却又对他分外尊敬,因为他总是能从那些坛坛罐罐里,掏出一些五颜六色的药丸来,为村里人的疗伤治病,他的方法比悲魔人代代流传下来的巫术更加神奇有效。

仙石村的人,都把怪老头叫阿伽门。

阿伽门是悲魔族人传说中的护佑之神,据说在上古时代,阿伽门在万神之祖的安排下,来到了悲魔岭,解除了每个悲魔人身上的痛苦之锁,让悲魔人得以重生。

怪老头对于人们送给他的这个尊称,也只是淡淡一笑,没说接受,也没反对。

反正,白依凡和村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东方老人的来历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怪老头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他身边的那个七七,这个看起来跟白依凡差不多大的姑娘,居然是个修罗族人。

修罗族人与悲魔族人之间,关系其实并不算太好,因为这个修罗族,与东方人一样,同样极具侵略性,他们似乎对脚下的土地有着一种极为偏执的眷恋,总是喜欢自作主张,将那些他们看上的土地归为已有,为此,两个种族之间也时有冲突发生。

只不过,世代居住于高山之巅的悲魔族人,对于山下那些低矮的山川河岳,本来就不大看得上,几番争夺之后,悲魔族人也就放弃了与修罗族人的冲突,山下的土地,你要占便占,只要不来山上找麻烦就行。

也许是出于对怪老头的尊敬,爱屋及乌,七七在仙石村里倒也生活得自由自在。

怪老头放下了七七,又转过脸来看向了白依凡,白依凡脸上堆起笑,但换来的只是怪老头一副略显生冷的面孔。

白依凡却并没有计较怪老头的冷漠,同所有的悲魔人一样,他的心里同样对这个怪老头充满了尊敬,也知道这怪老头对村里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

他放下背上的竹篓,然后对怪老头道:“尊敬的阿伽门先生,这是你需要的药材。”

说着他便把竹篓放到了怪老头的跟前,然后又重新退到了屋檐外面。

七七也站在怪老头身边,向白依凡天真地笑着。

修罗族的女子,天生有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神奇之美,据说,在每年八月的某个晚上,修罗族的女人如果在那天晚上仰望天上的月亮,她身上出现月神的影子。

如果某个修罗族的女人特别幸运,那么她将得到月神的眷顾,从此具有了月神的法力。

至于这个月神的法力究竟有何神奇之处,白依凡不得而知。

怪老头从竹篓中抓起一把药材,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算是对白依凡辛苦一整天的回报,他提起竹篓,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又拿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竹篓走出屋外,将竹篓还给了白依凡,再挥挥手,示意白依凡可以走了。

白依凡憨厚地笑着,接过竹篓离开了怪老头了屋子。

七七又跑出来,要跟在白依凡的身后,却听到怪老头在身后咳嗽了两声,七七只得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白依凡回过身,对七七道:“你回去吧,明天来找我玩儿。”

他又想伸手去捏七七那可爱的圆脸,可只能忍住。

七七站在夜色中,望着白依凡消失在木屋后面,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

……

白依凡再次回到了人堆里,脚下却被拌了个趔趄,直接扑倒在一张用整块巨木制成的桌子上面,把桌上的酒碗碰倒一地,伴着一阵哗啦作响,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一个满脸醉意的悲魔人笑道:“你这也是喝醉了吗,哈哈……”

白依凡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才发现拌倒他的,居然是一个早已醉得人事不醒的悲魔人,那人的身边,还有一个滚倒一边的酒坛。

倒在地上的人,叫虎厉,是白依凡的好朋友,他们两个人,曾经一起上山打猎,在悲魔岭的莽莽大山中四处穿梭,爬上悲魔岭最高的山顶,一起眺望西域荒漠里壮观而又悲凉的落日,也曾一起偷偷越过万仞绝壁的刀锋山,跑到了大酋长花拉莫庭所在的天湖平原,当他们悄悄接近了如宝石一般绽着蓝光的天湖旁边,正准备尝一口湖水的味道之时,结果被大酋长的待卫们发现,一声大喝之下,将两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少年追赶了上百里远,最后,两个少年慌不择路,跑进了无边无际的暗雾森林,只能在一棵早已枯死的千年老树下,耳边响彻着洪荒猛兽的愤怒低吼,瑟瑟发抖地捱过了一个担惊受怕的夜晚。

而现在,这个曾经最忠实的伙伴,却没有能够经受住东方人的美酒诱惑,加入了下山搬运土石的行列,

而为的,不过是在挥汗如雨的一月劳作之后,换来一坛美酒,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无比得意地一饮而尽,最后大醉三天。

白依凡望着倒在地上的虎厉,脸上升起一阵无奈和失落,他走过去,弯腰拉了一下虎厉的手,虎厉却只是咕噜着嘴,迷糊地说了一句:“……好酒……”然后又发出一阵散着浓烈酒味儿的酣声。

白依凡只得丢下虎厉,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回到了自己的木屋。

再帮怪老头上山采药半年,他就算是完成了对怪老头的报答。

从此以后,他将继续往往年那样,自由自在地穿梭于悲魔岭的山崖绝壁之间,躺在石头上,呤听山泉从石缝间流淌时发出的叮咚声,野鸟在枝头唱歌时的啾啾声,还有林间的落叶在风中飘落,灿烂的山花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开放。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只是他越来越不喜欢爬上那高耸入云的山巅,观看气势磅礴的落日,每上去一次,他都会感到自己心中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孤独。

他也对那蓝宝石一般的天湖水失去了往日的好奇,曾经他是多么的想去尝上一口天湖水,因为那天湖在传说中是万神之祖对悲魔族人最神圣的恩赐,正是这一汩蓝水,滋养着天湖平原上传承万年的悲魔族文明。

而现在,夜深人静之时,他辗转难眠,他发现自己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他甚至觉得,自从答应帮那怪脾气的东方老头采药之后,自己好像对这悲魔岭上所有的山山水水的兴致都不再像以前那般浓烈。

他有些担心,如果以后他放下那个采药的竹篓,他也将会变成跟怪老头一样的脾气。

那个怪老头,难道真的是阿伽门之神的化身,有着神奇的法力,可以改变人们的思想?

终于他睡着了。

他的梦里,出现了一张带着稚气的脸蛋,那脸蛋上,有双静如秋水的眸子,正在远远地注视着他。

然后,他又看见那张脸在天真无邪地对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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