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青莽出生高贵,却要沦为人质,以保故国暂得苟安。
如今的东方大陆,早已没了神泽创世之初,九国同朝,共治天下的和平景象。
龙图国凭借天时地利,国富兵强,连年四出攻伐,已将周遭邦国剪灭大半,形成了雄吞天下之势。
放眼此时的东方大陆,除了西部的凤鳞和北方的虎贲,其他六国,皆在龙图国的铁蹄下或举国归服,或荡然无存。
而那原本作为万国宗主的古神川神宗会,更是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在东方大陆的邦国之中威严尽失。
宫青莽原以为,龙图国真的会信守承诺,在他成为人质之后,便真的能保得凤鳞国的平安。
但在半个月前上朝之时,宫青莽却得知一个让他彻底心凉的消息:龙图国的大将军班图雄,已带着二十万精锐铁卫军,对北方的虎贲国发动了全面进攻。
就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三天,龙图国的太仆司四品监事安凤南在他的官邸里吞下了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仅有二十一岁的生命。
安凤南是虎贲王的长子,他也跟宫青莽一样,以身为质,只求保得故国得以苟安。
忍辱负重,为龙图国那些声色犬马的王室潢贵们,鞍前马后侍奉了整整三年,换来的只是一个残忍得到让人窒息的背信弃义,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的悲惨结局!
这些天的朝堂之上,北方捷报连传,满朝文武心花怒放,只有宫青莽独处一旁,黯然神伤。
在班图雄挥师北上,直逼虎贲国王都的消息传到神光城之后,宫青莽深深地意识到:
安凤南的昨天,就是他的明天!
龙图国既然能背信弃义攻打虎贲,又怎么可能放过凤鳞?
虽然在安凤南死后,龙图国为了安抚宫青莽,对他又是加官进爵,又是赏赐封地,甚至还给他赐了婚,将长公主东灵儿嫁给了她。再过三天,便是他和东灵儿的大婚之日。
若不是因为东灵儿的缘故,贵为一国太子的东云焕又怎么会对宫青莽这个异国质子高看一眼,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出城巡猎?
宫青莽抬起手中的弩臂,突然瞄准了身边的一名侍卫,惊得那侍卫目瞪口呆,想要躲避,却又不敢,只是惊惶道:“常侍大人,这弩已上了弦,可是能杀死一头野熊的,你……你……可别……”
宫青莽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却没有说话,蓄势待发的箭头,随着侍卫情不自禁摇晃不止的脑袋一起左右摇摆。
那侍卫已被惊得面如土色,死死盯着宫青莽搭在扳机上的手指,结结巴巴道:“常……常侍大人……别……别……别杀小人……”
站在旁边等候的其他人,已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宫青莽却突然大笑起来,竟然收了弩臂,纵马狂奔。
那名被多目俊留下来的侍卫,这才松了口气,狂抖不止的双腿却已无法夹紧座下马匹,但眼见宫青莽就要冲进山林,却也一拉缰绳,想要跟上来。
宫青莽突然勒马,转头对那侍卫道:“你最好离本官远一些,本官的骑猎术,可远不如太子殿下娴熟,要是不慎伤了你的性命,可怪不得本官。”
那侍卫颤抖着声音道:“常侍大人……小的明白,小的这就离大人远一些……”
那侍卫说完,便也真就放慢步伐,与宫青莽保持着一百步左右的距离。
宫青莽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东云焕他们所在的方向奔了过去。
又是一阵欢呼传来:“太子殿下好箭法!”
“好好好……”
宫青莽沿着一条林间小河,来到了一片沿河空地边,正好看到几名随行仆从,正合力拖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青霜狼,从林间出来。
那青霜狼原本生活于古神川落霞山脉中的苦寒之地,那里天寒地冻,食物匮乏,但青霜狼却是那里的王者,它们独行于茫茫雪野,啸傲西风,在千年积雪中身手敏捷地追捕猎物。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孤傲的狩猎者,却在龙图国这片草丰林润的猎场上,沦为了任人宰割的猎物。
一群附炎趋势的仆从,连连夸赞着东云焕的好身手,直把他捧得心花怒放,也许他已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猎人。
他并没有看到远远站在自己后的宫青莽,他也没有看到宫青莽双眼里那种噬人心魄的寒光。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那两道寒光,那就是多目俊。
“你终于肯来了,你要再不来,我可就要去找你了!”
多目俊这句话,只有宫青莽自己能听出弦外之音。
但他却不动声色,默默地来到众人当中,此刻,他还是龙图国的二品太常侍,还是这个群体的一份子。
但他是凤鳞国的大公子。
没有封爵,也是王者。
东云焕在众人的夸赞声中,犹如群星捧月般,再次冲向了远处的山林。其他人则嘘风打哨,紧随其后。
只有宫青莽站在原地,望着那头双眼死灰的青霜狼,一言不发。
侍卫在旁边小心地提醒他:“常侍大人,他们都走远了,你……”
宫青莽目光闪动,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四下,只见那林中暗地里,人影晃动。四处都是流动的暗哨。
这样的围猎,有什么意思?
宫青莽长舒一口气,打马跟上了前面的人群。
“快,快截住它!”
“多目俊,你往北……”
“哎呀,太子爷呀,赶紧再补一箭,射它的脖子!”
“又没射中,太子爷的箭法不灵啦,哈哈哈……”
玩得兴起的王室潢胄们,此时已全然没有了尊卑之分。
此起彼落的叫喊声中,远处的林丛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哧声,间或还伴着一声绝望的嘶吼。
宫青莽定睛一看,却是一头比人还高大的银角犀牛冲出了林子,由于是长年被人圈养,这银角犀已严重肥胖,那圆滚滚的肚子,几乎快要贴到地面,也正因如此,这种原本在北部荒原上驰聘四野的奔跑健将,此时却被几个弱小人类的围追堵截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仓皇而逃。
哗啦一声巨响,一棵碗口粗的雪松被慌不择路的银角犀牛撞断,但它自己也一个踉跄,翻滚着跌下一道高高的土坎,东云焕此时第一个冲出林子,朝着那银角犀牛射了一箭,只可惜一箭射空,呼啸的箭矢朝着宫青莽这边疾袭而来。
宫青莽身后的侍卫脸色一变,刚要喊叫,却看到宫青莽一个侧身,躲过了箭矢。
东云焕也看到了宫青莽,却只是大叫:“快,拦住他!”
面对着如一座小山一样的银角犀牛,以一人之力想上前阻拦,那不是找死么?
所以宫青莽并没有理会东云焕的话,而是一拉缰绳,让开一条道来,让银角犀牛从自己旁边逃走。
东云焕继续紧追不舍,从宫青莽身边擦身而过时,转头瞥了一眼宫青莽,那眼神里满是不屑。
多目俊等人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策马狂奔,箭矢齐发。
但银角犀牛皮糙肉厚,虽然吃了几箭,却并不能伤其根本,它发出一声嘶吼,竟然向不远处的河边冲了过去。
“通”地一声,随着一大团水花溅起,这个庞大而又笨重的猎物已在河水里向对岸逃去。
但银角犀牛并不擅水,若不是因为让人长期圈养,身上满是肥膘,恐怕它早已是称铊落水,受了灭顶之灾。
望着水里像是王八浮泳一般滑稽可笑的银角犀牛,岸上的少年们乐得哈哈大笑,手中却箭矢齐发,银角犀牛一边悲鸣着,一边缓慢地向对岸接近。
东云焕望着已近垂死挣扎的猎物,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冷笑,然后对众人道:“那里有个浅滩,走,大家一起到对岸,看它还能往哪里逃。”
话音一落,他便第一个向浅滩冲了过去,但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东云焕座下那匹稀世罕有的名贵马匹,也许是平日里太过娇生惯养,居然在河边打起了转,无论东云焕怎么喝令,它就是不再听从使唤。
多目俊等人也跟了过去,同样的事情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几匹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任凭主人手里的马鞭狠狠抽打,可它们就是死活不愿意让自己的蹄子沾水,长嘶着沿着河边打起转来。
眼看着那头银角犀牛已艰难地爬上了对岸,连滚带爬地向远处跑去,东云焕朝着它远发几矢,却没有一次命中,于是急得大喊道:“有谁能过河拦住它,本太子重重有赏!”
宫青莽此时也冲到了河滩跟前,拉紧缰绳,一鞭挥下,他那座下马匹一声长嘶,竟然毫不犹豫地冲入水中,伴着一阵疾浪飞起,直直向对岸冲了过去。
东云焕等人在岸边看得俱是一惊,原来宫青莽骑的,并非像东云焕等人所骑的那种万分娇贵的名马
他骑的是那种极为普通的军队战马,战马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血统,体能和耐力也无法和那些万里挑一的名马相比,但它常年被人散养在户外马场,对各种环境的适应能力自然比那些养在金圈银舍里的名马强了不少。
“快啊,抢到它前面,射它脖子!”
东云焕还在岸边,伸着脖子对着早已冲到对岸的宫青莽大喊。
但宫青莽似乎没有听见东云焕的话,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银角犀牛的身后,手中的铁弩并没有拉弦上箭。
东云焕等人此时根本看不到宫青莽那因为紧张得浑身发抖的样子。
“真是一个怂货!”
多目俊望着宫青莽的背影,骂了一句。
班图文良却对一名随行侍卫道:“换你马来,我过去帮上一把。”
那侍卫得令,便与班图文良调换了马匹,此时那银角犀牛已颤颤微微地跑进了远处的树,班图文良一扬马鞭,很快就冲过了浅滩,向宫青莽所在的方向奔了过去,嘴里高喊道:“青莽兄别急,让我来帮你。”
宫青莽没有任何回应,却突然一扬鞭,向林子冲了过去。
他望着猎场外面的远山,心里在砰砰直跳,剧烈的思想斗争已让他几近崩溃。
这里已接近猎场的西部边界,翻过那道栅栏,越过那片草地,冲入那片山地,只要他能逃过追兵,明日此时,他便可以到达凤鳞国的边界。
今天上午,东云焕亲自上门,邀请他一起出城打猎之时,他还感到受宠若惊,暗自笃定,要在龙图国当好一个人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为故国求得平安。
他心中也无数次想过要逃回凤鳞国,但理智却在提醒他,逃跑意味着什么样的后果。
逃,还是不逃?
两个沉重无比的选择,摆在了宫青莽面前。
如果选择了逃,翻过那道栅栏,就是巡守在外围的龙图国禁卫军,这些身经百战,万里挑一,唯王命是从的冷血战士,将成为拦在宫青莽面前的第一道天堑。
就算自己侥幸逃过了禁卫军的围捕,顺利回到国内,又怎么面对自己的父王以及满朝文武群臣的非议?
更要命的是,龙图国又岂会善罢甘休?自己的逃跑,岂不是不正好给了龙图国名正言顺地发动战争的借口?
如果不逃呢?凤鳞国的最后结局又会如何?
也许宫青莽可以安然自得地当着他的附马爷,享受着龙图国赐予他的高官厚禄,然后没心没肺地坐看凤鳞国举国沦丧。
不--那不是我……
我可以粉身碎骨,但绝不能容忍别人指着我的尸体,嘲笑我是个无用的懦夫。
宫青莽的脑海里,又浮起了安凤南的影子。
一个曾经像东云焕一样高贵的王子,最后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仵夫,用一张破旧的草席裹起,再一前一后地抬着,丢进一口临时赶制的棺材里,在一众王公大臣的冷眼嘲讽声中踏上了屈辱的回乡之路。
身后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宫青莽已没有了继续作思想斗争的机会,他只能一闭眼,一狠心,向着栅栏的方向纵马狂奔。
把一切都交给天意吧……
宫青莽觉得,这是他的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刻。
哗啦一声,栅栏在战马的冲击之下应声破碎,远处巡逻的禁卫军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有些茫然地看了宫青莽一眼,只盼着这个可怜的人质能早些意识到自己的失误,重回到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圈牢。
班图文良还在身后大喊:“青莽兄,小心啊……”他也还没有意识到,宫青莽此时的异常。
直到宫青莽已从一名禁卫军身边一掠而过,他还在喊:“青莽兄,方向错啦,猎物在那边呢。”
只有身后同样调换了马匹紧随而来的虎中逊,才看出了宫青莽的异常,瞪着眼高喊道:“宫常侍,你这是要去哪里?”
话音示落,他已紧追了上去。
班图文良终于醒悟回来,也赶紧追了出去,但宫青莽此时已跑上了远处那片草地,阳光下,他身上的二品青鸯官服,分外耀眼。
现在就死,还是再苟活几日再死?
宫青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追啊!”
虎中逊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发愣的禁卫军,大喊道:“宫青莽要逃啦,快拦住他!”
“青莽兄,你这是想回凤鳞国吧,没有得到国王陛下的圣令,你擅自回去,可是重罪啊。青莽兄……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你不考虑凤鳞国的江山社稷了吗?”
班图文良一边追赶,一边苦苦相劝。
只可惜宫青莽对他的话根本不予理会,只顾纵马狂奔。
追赶的人中,除了班图文良和虎中逊,那些一身重甲的禁卫军,速度上已远远落后于一身轻装的宫青莽。
眼看宫青莽就要跑出草地的边缘,逃入山林之中,虎中逊情急之下,才慌忙取出身上的响箭,朝天一拉,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一道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
东云焕仰着头,望着那道冲天而起耀眼光芒,他的神色却是静如止水。
那些随行的待卫,已朝着出事的方向冲了出去。
远方似乎传来了兵戈相击的声音,但东云焕觉得,这只是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
“太子殿下,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多目俊在旁边道。
东云焕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多目俊望着东云焕和韩离厄回身而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对自己身旁的侍卫道:“换你的马来!”
烈日让大地升起了滚烫的氲温,远山在无声地注视着脚下那一群你追我赶的生灵。
一个少年,策马仗剑,在一路狂奔。
那是一道多么美丽的剪影。
只是,又有谁会知道,美好的背后,满是尔虞我诈的冷血无情?
隆隆作响的铁蹄,卷起了飞扬的沙石草屑,他们排山倒海,他们令人无力抗争。
可那个马背上的英姿少年,却是一声怒吼,惊起了悠然歇息的倦鸟,撼动了漫卷静舒满天浮云。
呼啸而至的箭矢,是劝解无果之后最残酷无情的警告。
而宫青莽,已报定了誓不回头的决心。
他还看不清,那遥远的故国,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静候他的来临。
他只知道,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那狂野不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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